小满忙应是。
    朱瑄捏了捏金兰的手,转身去迎内阁大臣。
    金兰不慌不忙,领着所有女眷退到厢房里。
    赵王妃受了惊,坐立不安,直淌虚汗,宫女们围着她轻声劝慰。周太后没心思去管孙媳妇,打发人问金兰:“太医来了没有?太医怎么说?”
    金兰一边吩咐宫人安设软榻,一边回道:“太医来了,正给皇上诊脉,老娘娘坐着等罢。”
    周太后心急如焚,生怕赵王端给嘉平帝的那碗腊八粥有什么不妥……如果当真是腊八粥里有什么,她岂不是也脱不了干系?难道这是一场宫变?皇帝出了事,皇太子就能名正言顺登基……她心思电转,越想越觉得肉跳心惊,看金兰的眼神带了几分防备和警惕。
    宫人看着窗外身着不同服色的殿前卫来来往往的身影,窃窃私语。德王妃摩挲着腕上戴的香楠木佛珠,嘴里念念有词,庆王妃白着脸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求佛拜神,小声祷告。
    她们不敢和金兰离得太近,也不敢对她有什么不恭敬,在场诸人心里都明白,刚才一片混乱中,朱瑄已经确立了他在众人心中的继承人地位。
    金兰面色平静,派人去请太医来为赵王妃和周太后请脉,安抚受惊的妃嫔,喝止胡言乱语的宫女。
    廊庑里忽然一阵骚动,身着不同服色的锦衣殿前卫纷纷让开道路,人高马大的缇骑簇拥着一个挺拔的身影走进长廊,站在窗前窥看外边情形的宫人连忙跑回周太后身边:“老娘娘,罗统领来了。”
    周太后立刻道:“让他进来说话!”
    宫妃们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退开了些。
    宫人出去传话,不一会儿,门帘晃动,罗云瑾大踏步走进厢房,凤眸飞快逡巡一圈,从站在落地屏风旁安慰宫妃的金兰身上一扫而过。金兰没有抬头,他收回视线,走到周太后跟前。
    周太后看他衣饰简单,没穿蟒衣,身上一件半新不旧的圆领墨绿地云罗窄袖袍,皱眉问:“你今天不当值?”
    罗云瑾哑声道:“今天在文书房代圣上批答奏本。”他今天不当值,逢年过节他都是一个人在值房里批改奏折或是整理文书,嘉平帝忽然昏厥,内官六神无主,急急忙忙请他过来主事,他来不及换衣,直接赶过来了。
    周太后点点头:“你来得正好,去圣上那里照应着。”她不放心朱瑄,若论忠心,还是太监更可靠。
    罗云瑾应是,告退出去,脚步顿了一下,回头吩咐自己的心腹:“你们留在这里,别让殿前卫冲撞诸位贵人。”
    心腹郭大明白他指的贵人是谁,低头应是。
    罗云瑾赶到前殿,闻讯赶来的大臣、王室宗亲和诸位皇子看到他,松了口气,让开一条路。他没和众人寒暄,径自走进内室。
    太医已经为嘉平帝诊了脉、也检查过腊八粥了,嘉平帝没有中毒,他昨晚肠胃不适吐了半夜,本来就已经昏昏沉沉,今天强撑着出席腊八宴,吃了一口粥,又发作了,一时疼晕了过去。
    朱瑄和太医站在帘外说话,两名内阁大臣站在一边,时不时摇头叹息。
    罗云瑾走过去,内阁大臣眼神闪烁了两下,敛去眸中的愤恨鄙夷之色。
    太医回完话,亲自去看着煎药。嘉平帝上次的丹毒虽然拔除了,但是祛病如抽丝,平时还得细心调养,可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顾太医的阻拦再次服用丹药,短时间内确实有效,稍不注意吃多了量,就会和昨晚那样腹痛如绞,乃至于脱力晕厥。
    内阁大臣送走太医,看一眼罗云瑾,冷冷地道:“金石之物贻害无穷,陛下身边小人作祟,何时才能断绝此物?”
    罗云瑾面无表情。
    内阁大臣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场虚惊。
    宫人抬来轿辇,送嘉平帝回乾清宫,郑贵妃守在旁边照顾他。朱瑄派扫墨回去给金兰报信,跟着去乾清宫照看。太医开了药,大臣知道嘉平帝没有大碍,等嘉平帝喝了药睡下,仍然回值房值班。
    罗云瑾和众人一道送嘉平帝回乾清宫,周太后打发人过来叫他去回话,他安排好当值的内官,出了乾清宫。
    锦衣卫、殿前卫仍然层层把守,还未散去,廊前黑压压一片人头。
    罗云瑾皱眉示意锦衣卫退下。
    郭大迎出回廊,快步走到他面前:“统领,陆都督来了!”
    罗云瑾一愣,继而变了脸色:“陆瑛?”
    郭大点头:“是老娘娘叫陆都督来的,老娘娘把属下们赶了出来,只让他进去说话。”
    罗云瑾拔步往里走,哑声问:“太子妃呢?”
    郭大小声说:“太子妃带着宫嫔和几位王妃回避到屏风后面去了。”
    陆瑛高大健壮的身影出现在长廊里的时候,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郭大想派人去前边报信,消息却送不出去。陆瑛曾在殿前卫任职,殿前卫如今的指挥使有一半是他昔日的属下,他如今掌都督府,威望甚隆,无需下令,没有禁卫敢拦他。
    周太后悄悄派人寻来陆瑛,其中大有深意。
    罗云瑾面露讥讽。
    周太后和嘉平帝最信任倚重的人终究是陆家这等公卿世家,而不是阉人。
    内官进去通报,宫人掀开帘子,示意罗云瑾进去。
    他踏进里间,眼帘微抬,女眷果然已经回避到屏风后面去了,黄花梨填漆戗金子母螭龙纹镶嵌玻璃画仕女大屏风后面影影绰绰,隐隐有珠翠金光闪耀。
    陆瑛站在周太后面前,一身彩绣狮子补官袍,侧脸冷峻沉凝,气势坚毅,周太后看到他就安心了,轻声和他说话。
    罗云瑾走进去,周太后看到他,连忙问:“皇上如何了?”
    屏风后面窸窸窣窣的低语声停了下来。
    沉默中,罗云瑾粗哑的嗓音响起:“陛下已经没有大碍了,刚才晕厥是因为脾胃不和。”
    周太后神色缓和,长长地舒了口气。刚才朱瑄已经派人过来报信,但她还是提心吊胆,非要听罗云瑾亲自禀报才能放心。她喝了口茶,对陆瑛道:“你回去吧,哀家记得你是这个月月中娶亲,娶的是谁家千金?哀家可曾见过?”
    陆瑛沉声答:“老娘娘未必知道她,是礼部齐侍郎家的小孙女。”
    周太后想了想,礼部齐侍郎素有清名,笑着道:“原来是他家的孙女,哀家记得她的姐姐是户部尚书家的长媳。他家是书香门第,听说他家的女儿个个能吟诗作对,你闷不吭声的,娶了这么个才女进门,也不怕你岳丈嫌弃你是粗人!”
    陆瑛淡淡地道:“我母亲挑中的她。”
    周太后慈爱地道:“到时候带进宫给哀家看看。”
    陆瑛应是,告退出去,和罗云瑾擦肩而过的时候,盯着他看了片刻,转身出去。
    廊外等候的亲兵迎上前,抱拳道:“都督,罗统领刚才遣散了所有禁卫。”
    陆瑛嗯一声,下了台阶,长靴踩在雪地里咯吱响。
    亲兵又问:“都督去不去乾清宫看看?”
    陆瑛摇头。
    周太后大惊小怪,担心出什么变故,故意派宫人秘密召他前来回话,为的是警告朱瑄和其他人,现在证明事情只是一场虚惊,他不必去乾清宫露脸。
    亲兵笑着嘀咕:“老娘娘也是急坏了……其实用不着宣您过来安稳人心,太子妃留在暖室照应后妃女眷,老娘娘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陆瑛随口问:“太子妃?”
    亲兵点头,笑着说:“宫里的人都知道太子和太子妃伉俪情深,太子爷不管去哪儿都要拉着太子妃的手,太子妃都留下了,还能出什么事?”
    清冷端正的皇太子居然当众拉着太子妃的手不放?
    陆瑛笑了笑,觉得这个场景难以想象。
    ……
    金兰送周太后回仁寿宫。
    周太后坚持要去乾清宫看望嘉平帝,听罗云瑾说嘉平帝已经睡下了,到夜里才会醒,又知道郑贵妃守在乾清宫,这才罢了。
    金兰坐在轿辇里,撩开帘子,视线落在罗云瑾身上。
    他跟在周太后的轿辇旁,一路踩着积雪往前走,为了听清周太后说话,脊背微微弓着。
    她看着他的胳膊,觉得他的伤应该好了,不过这种寒冬腊月的天气伤口愈合得慢,可能衣衫底下还裹了纱布。
    看了一会儿,她放下帘子。
    周太后回到寝殿,摘了头上沉重的金丝发髻,歪在榻上,把罗云瑾叫到跟前,问他嘉平帝的事。
    金兰和德王妃见状告辞出去。
    周太后挥挥手,继续和罗云瑾说话。
    金兰转身,刚走出几步,身后一阵沉重的钝响,周太后蓦地拔高了嗓音,怒道:“我还当是什么缘故,原来还是因为那些糟污东西!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德王妃和庆王妃吓得哆嗦了两下,不敢回头。
    金兰眉尖轻蹙,回头看向暖阁。
    周太后坐在榻上,满面怒容,神情有几分狰狞。
    罗云瑾站在她面前,眼睫低垂。
    周太后勃然大怒,胸脯剧烈起伏,随手抄起一块金镂空嵌珍珠如意朝他脸上砸了过去。
    罗云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闪躲,玉如意砸到他脸上,砰的一声,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脸上很快浮起一道浅浅的红印,如意坠落在地上,几声碎裂声响,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阁中宫人抖如筛糠,噗通几声全都跪在地上。
    德王妃扯住金兰:“老娘娘发起火来谁都骂,我们就别进去了。”硬拉着她出去。
    金兰跨出门槛,想了想,轻轻推开德王妃,转身往里走。
    她去而复返,裙琚扫过金砖地面,腰间环佩叮铃响,盛怒中的周太后看到她,怔了怔。
    “老娘娘别气坏了身子。”金兰走到榻前,端起一盅茶,送到周太后手中,“圣上最孝顺您老人家了,也只有您的话圣上才会记在心上,等圣上好些了,您好好和圣上说。”
    当着她的面,周太后不好发脾气,眯了眯眼睛,躺回大靠枕上,冷哼一声。
    宫人忙站起身上前服侍周太后,一叠声劝她,为她揉肩捏腿。
    气氛缓和下来,忙乱中,罗云瑾识趣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一眼金兰,她坐在周太后身边,笑着给周太后剥葡萄,眼风扫都不扫他一眼。
    她是为了帮他解围才回来的……她就是如此,不管什么时候,不忍看他受辱,哪怕现在的他们根本算不上认识。
    连解围的法子都一样。
    她性子好,所以朱瑄告诉她一半实情,隐瞒另一半真相,她不会细究到底,随遇而安,大大咧咧的。
    罗云瑾掉头走出暖阁。
    几名内官跟在他身后,不住吸气,小声叹道:“统领您何必那么老实?万岁非要听那些道士的怂恿服用丹药,您想劝也劝不了啊!老娘娘下次再问起这个,您就说是那几个道士在捣鬼。”
    罗云瑾淡淡地道:“说不说是一样的。”
    他帮嘉平帝料理炼制纯红丹的事,手上并不干净,周太后的迁怒于他而言不痛不痒,他也算不上无辜。
    谢骞说他是在自找罪受。
    这哪里是受罪……只要能多看她一眼,多为她做点事,他甘之如饴。
    嘉平帝活不久了。
    清风拂动悬铃,送出阵阵清脆悦耳的铃音。
    罗云瑾站在檐下,和煦的日光透过交错的檐角落在他半旧的窄袖衣袍上,他抬起头,眸光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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