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和薛娘娘先送周太后的轿辇回仁寿宫,回来的时候又听到一阵熟悉的狗吠。狮子犬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窜到她跟前,蓬松的尾巴对着她摇了摇。
    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由远及近,宫人们提着裙角追了过来,一个个跑得大汗淋漓,直喘粗气。
    狮子犬精神抖擞,撒欢一样围着金兰转圈,水灵灵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楚楚动人,嘴巴里发出撒娇似的“呜呜”声。
    昭德宫的宫人尴尬地道“殿下,宝哥想让您抱它。”
    金兰嘴角轻抽这狗的名字怎么和贺枝堂的小名一样
    说话声传来,内官们簇拥着郑贵妃和赵王妃过来了。
    看到自己养的爱犬又傻里傻气地对着金兰撒娇,郑贵妃脸色登时一沉,赵王妃抬眸看了金兰一眼。
    金兰长睫忽闪,脸上的表情比刚才在浮碧亭前还要无辜,桃腮粉脸,乖巧甜美,谁见了都不忍说她什么。
    发鬓乌黑,肌肤胜雪,一双含笑的眸子,当真是青春年少,嫩得能掐出水的娇艳明丽。
    郑贵妃掩下心头翻涌的思绪,似笑非笑地道“既然这狗和太子妃有缘,那就劳太子妃送本宫回宫了,免得它又满院子乱跑乱吠。”
    金兰从容地道“敢不敬从娘娘先请。”
    郑贵妃诧异了一会儿,凝视她半晌这丫头倒是胆壮,居然敢和自己一起回昭德宫,就不怕自己一杯鸩酒毒死她  金兰眉眼微弯,朝郑贵妃笑了笑。
    郑贵妃像是被她乖巧的笑容刺痛了眼睛,冷哼一声扭开了脸。
    金兰走到赵王妃身侧,狮子犬欢快地跟在她身边,时不时抬起头对着她呜呜几声,尾巴高耸,皮毛柔顺雪白。她没有抱狮子犬,虽然昭德宫不远,不过一路抱着这只活泼好动的小狗回去,她可吃不消。
    一路穿花拂柳,昭德宫很快近在眼前,潋滟的花树中露出一角翘起的鸱吻。昭德宫正殿高居汉白玉石阶之上,黄琉璃瓦单檐,面阔七间,前后出廊,月台上四座鎏金铜香炉。廊前数株参天古松,树木葱茏,绿荫匝地,花架上爬满虬曲粗壮的藤蔓,密密麻麻的枝叶间掩映着一串串红如玛瑙的果实,阶前红花环绕。
    典雅幽静,秀丽庄严。
    金兰看着廊前以木篱笆花架做隔断的垂花门,有些意外。郑贵妃每次出席宫宴都浓妆艳裹、珠围翠绕,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头上宝塔镶嵌的嵌宝花簪钗高高耸立,站在日光下,宝气浮动,金光闪烁,绚烂夺目,富贵之气逼人,昭德宫却布置得清雅庄重。
    郑贵妃回了寝殿,歪坐在梢间软榻上,冷着脸吩咐宫人“给太子妃上茶,上好茶。”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桀桀冷笑,意味深长。
    气氛霎时僵硬。
    赵王妃心跳如鼓,不敢和金兰站在一起,低着头挪到郑贵妃跟前,为郑贵妃捶腿。郑贵妃没有看她,目光直直地落在金兰身上。
    屏风后传来脚步声,一名宫人捧着剔红茶盘走到金兰面前,她脸色灰白,汗如雨下,浑身直打哆嗦,仿佛手里端着的不是清茶而是千钧巨石,茶盘里的茶盅玎玲响。
    所有人的视线汇集到了那只茶盅上。
    小满心惊肉跳,立即就要上前,金兰拦住他,朝他摇了摇头,纤指端起茶盘里的茶盅。
    众人汗流浃背,毛骨悚然。
    金兰感觉到所有人的注视,面色如常,托着茶盅浅啜一口,放回茶盘里。
    “确实是好茶,谢娘娘赐茶。”她微笑着道。
    众人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郑贵妃双眼微眯,盯着金兰看了很久,阴郁之色敛去,脸上露出颇有兴致的神情,对宫人道“我记得早上甜食房送了些菊花糕和菠萝蜜过来,拿出来给太子妃尝尝。”
    宫人的心又提了起来,神色紧张,吓得簌簌发抖。内官暗暗叫苦,捧来黄花梨攒盒,打开盒盖,用长银筷夹起两枚果子送到金兰跟前的碟子上。
    菊花糕晶莹剔透,菠萝蜜色泽金黄。
    宫人心惊胆战。
    金兰从容不迫,接了银筷,一样尝了一小口,甜软酥松,齿颊生香。
    郑贵妃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看她毫不犹豫地吃了面果,怔忪片刻,眸中闪过一抹失望之色,唇边笑意凝固。
    她眼神空茫,飘飘忽忽不知道在看什么,歪坐着出了一会儿神后,眸光一厉,又道“给太子妃盛一碗羹汤”
    众人吓了一跳,一声不敢出,齐齐跪倒在地。
    郑贵妃怒道“都聋了吗去盛羹汤太子妃送本宫回宫,怎么能让她空着肚子回去”
    宫人不敢分辩,爬了起来,哆嗦着出去,不一会儿捧着一碗羹汤回来。茶房的炉子一直烧着,羹汤是热的,这些天郑贵妃有些咳嗽,茶房的内官蒸了一盅润肺的冰糖枸杞煮雪梨,原本预备晚上送过来的。
    气氛越来越诡异,众人心中不安,悄悄退后了些,缩成一团。
    金兰仍是一脸镇定自若,接了羹汤,在众人惊慌恐惧的注视中喝了一口,唇边浮起浅笑,道“谢娘娘体恤。”
    说完,放下瓷碗,站起身,笑着告退。
    郑贵妃抬眸,看向金兰,眼神冰冷。
    金兰和她对视,双眸乌黑发亮,神情坦然,明明没有笑,脸上却隐隐约约浮动着笑影,目光盈盈地望过来,让人不自禁觉得心头敞亮,很想对她笑一笑。
    难怪太子喜欢她。
    四目相接了一会儿,郑贵妃忽然觉得一阵心灰意懒,浓妆下的面孔现出几分疲倦之色,挥了挥手。
    金兰带着小满几人出去,一行人刚踏出前廊,躺在郑贵妃脚下打盹的狮子犬立刻爬了起来,朝着门口的方向不停摇尾巴,嘴里发出可怜兮兮的呜呜声。
    郑贵妃轻轻地踢了一下狮子犬“没良心的畜生”
    狮子犬呜呜了两声,委委屈屈地缩回软枕上。
    郑贵妃冷哼一声,转头对宫人道“看好了,别再让它跑出去,让人宰了还不够炖一锅肉”
    宫人应喏。
    郑贵妃合眼假寐。
    赵王妃没有离开,坐在矮几上继续给郑贵妃捏腿,轻声道“娘娘太子妃今天没有染指甲”
    郑贵妃猛地睁开双眼,冷冷地看着赵王妃,目光深沉,仿佛能看透人心。
    赵王妃吓得一哆嗦,汗都出来了。
    郑贵妃嘴角微挑,没有说话。
    她又不是傻子,她当然知道太子妃今天没有染指甲,她故意为难,太子妃找个妥帖的借口轻轻巧巧避过去,谁都不伤脸面,大家心照不宣罢了。她要是还不依不饶,那最后丢脸的人只会是自己而不是太子妃。
    赵王妃想怂恿自己去刁难太子妃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夫妻俩还真般配,一样的急功近利。
    从昭德宫出来,小满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把汗“殿下,您怎么敢吃昭德宫的东西呀小的刚才都快吓死了。”
    金兰笑了笑“不必如此,郑娘娘只是吓唬我罢了。”
    看来郑贵妃一直记得年幼的朱瑄说的那句话“我怕羹中有毒。”
    第70章 上门
    槅扇敞着,珠帘半卷,壁灯架上一枝枝烛火轻轻摇曳,灯光昏黄。
    金兰坐在月牙桌前剥橙子,十指纤纤,指尖轻轻分开黄澄澄的橙瓣,一点一点撕掉筋膜,不一会儿就剥了一小钵。
    朱瑄看着她手指翻飞,道“让杜岩剥就是了。”
    她笑着摇头,说“自己剥的好玩”剥完了,让杜岩拿去捣碾,加盐腌匀。
    “我亲手剥的,你吃点吧。”她把碟子推到朱瑄跟前,“不过你脾胃虚寒,不能多吃,吃两只就够了。”
    桌上有盘蒸好的螃蟹。九月团脐十月尖,现在的螃蟹还没到最味美的时候,不过金兰是吃不出其中分别来的。膳房的螃蟹是太监一只一只亲自挑的,只只膏肥肉厚,甘香酥软,丰腴香滑,蘸着橙齑吃还有股淡淡的鲜甜,含一口在嘴里细细品味,满嘴都是鲜香甘肥。
    杜岩准备了鎏金蟹八件,一样样摆放在桌前。朱瑄刚刚洗漱过了,穿了件浅色宽袖道袍,卷起袖子,不要人伺候,自己剥螃蟹。他剥蟹的动作很优雅,慢条斯理的,纤长的手指慢慢揭开蟹壳,没用蟹八件,不一会儿就利落地拆出蟹肉蟹膏,盛在小碗里,推给金兰“我不爱吃螃蟹,你吃。”
    金兰诧异地看他一眼“那你怎么让膳房预备蒸螃蟹”
    他今天刚回来就吩咐宫人去膳房传话说要吃螃蟹,杜岩亲自看着太监选螃蟹、上笼屉蒸,她怕他多吃了伤胃,还特地准备了暖胃的汤。
    朱瑄继续低头剥螃蟹“今天在浮碧亭吃没吃着螃蟹”
    金兰呆了一呆,恍然大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朱瑄知道今天郑贵妃突然出现在宴席上,怕她玩得不开心,没吃上螃蟹,所以才让膳房晚上做这个。
    她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没吃着螃蟹我把我剥的那只螃蟹让给薛娘娘了,她亲手剥的螃蟹被郑贵妃吃了。”
    薛娘娘气得咬牙切齿,她劝不住,只好把自己的螃蟹给了薛娘娘,哄了好久,薛娘娘才平息了怒火。
    她一边吃朱瑄给她剥的蟹膏,一边笑着说了宴席上的事。
    朱瑄静静听着,又剥了几只,怕她吃多了伤胃,没继续剥了。
    金兰眼神示意杜岩几个人退出去,小声问他“郑贵妃和周太后什么时候闹僵的”
    她问过黄司正了,以前郑贵妃对周太后很尊敬,至少明面上不会让周太后难堪。而周太后虽然不喜欢郑贵妃,奈何儿子就是宠爱郑贵妃,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宫井水不犯河水,不像现在这样剑拔弩张。
    朱瑄道“有三四年了闹得最厉害的那次惊动了乾清宫,后来不了了之。”
    周太后平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肚子争气生了一个好儿子嘉平帝,钱太后无子,她的儿子成了皇帝。嘉平帝很孝顺,登基以后对周太后几乎言听计从。周太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差点逼迫嘉平帝废掉钱太后。前朝大臣怒不可遏,集体跪在文华门外长跪不起,嚎啕大哭。那时嘉平帝刚刚登基,夹在朝臣和母亲中间左右为难,无奈之下只好一面假意答应母亲,一面鼓励朝臣继续反对。
    周太后骄横固执,可见一斑。
    郑贵妃年轻的时候从来不和周太后对着干,事事都顺着周太后,还一度和周太后联手欺凌钱太后。等郑贵妃站稳脚跟以后,渐渐就不耐烦和周太后虚情假意了。这两年更是直接撕破了脸。
    一个是生养自己的母亲,一个是共患难的爱妃,嘉平帝束手无策,只能和稀泥。
    钱太后逝世后,周太后成了后宫最尊贵的人,她是嘉平帝的生母,和后妃没有利益冲突,安享尊荣。郑贵妃手段蛮横,为了固宠配置亲信、排除异己,得罪了太多人。所以后宫之中周太后的名声越来越好,郑贵妃则成了众矢之的。
    “她们闹她们的”朱瑄给金兰夹菜,“你不必管她们,要是她们做得过分了,你不要忍着。”
    金兰嗯一声。
    她用不着为周太后和郑贵妃谁更强势而发愁,朱瑄的地位越来越稳固,周太后和郑贵妃都不敢轻易拿捏她。她进宫以来周太后一直对她很和气,郑贵妃虽然阴阳怪气,也不会真的拿她怎么样。
    金兰抬眸,看一眼朱瑄这就是他谨慎勤勉、丝毫不肯放松的原因,他知道东宫的荣辱系于他一身,只要他还是储君,谁都不能轻看她。
    他那么努力那么辛苦,为的就是让她不辛苦。
    她心口忽然跳动得厉害。
    朱瑄看她,神情温和“记住了”
    她笑着点点头,继续吃蟹,目光落到泛着甜净光泽的白瓷碟子上,想起昭德宫的那只狗,一脸疑惑地道“我今天搽的还是玉簪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郑贵妃养的那只狮子犬非要跟着我。”
    朱瑄笑了一下“你有孩子缘,猫猫狗狗就和孩子一样,也喜欢亲近你。”
    金兰失笑。
    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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