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这会也睡不着了。”他俯身,从镜子里和她对视,双眸带了浅浅的笑意,“今天宴散后别急着走,我给圆圆准备了一样礼物。”
    金兰笑问“什么礼物”
    朱瑄笑而不语。
    放在平时,金兰早就趴到他肩膀上撒娇逼问他了,今天她得穿吉服,头上戴了金丝发箍,不能动来动去,只能轻笑着睨他一眼神神秘秘的
    第60章 屈辱
    东苑保留了大片广阔的草地和繁茂的密林,舒朗空旷,和几经扩建的西苑比起来殿宇较少,从宫门至龙德殿,茅屋草舍,竹篱连绵,屋前屋后遍种瓜果菜蔬,篱笆上爬满瓠瓜藤蔓,一眼望去,草舍柴扉,花香鸟语,宛若乡野村舍。
    万寿节御宴属于规格最高的大宴,仪式繁缛,东苑主殿内外装饰一新,锣鼓喧天,锦旗招展,沿路都扎了彩棚。文武百官率领各地耄耋、儒生、僧道、外国使节,从寅时起就开始在鼓声的伴奏中排队入场,纠察御史冷着脸来回巡视,双眸锐利,鹰隼一样四处逡巡,随时准备揪出在典礼上失仪的大臣。
    跑马场两边宽阔的场地上设立了观看比赛的高台,嘉平帝抵达后,鼓乐齐鸣,群臣山呼万岁,诣阙称贺,少倾,乐声停了下来,鸣鞭,嘉平帝先恭请周太后入座,待周太后在宫妃的簇拥中落座以后,才命礼官继续唱礼。
    嘉平帝入座,接着皇太子朱瑄和诸位亲王陆续落座,广场之上寂静无声,内外肃然,唯有旌旗猎猎飞扬,赞礼官赞行三跪九叩礼如仪,文武百官赞拜,光禄寺进御宴,内官献花,开爵注酒,教坊司已经陈设起器乐,奏起大乐,炎精之曲皇风之曲平定天下之舞眷皇明之曲抚安四夷之舞庄严肃穆的乐声回荡在整个广场之上,响遏行云,直达云霄。
    一直等到九爵礼毕,官员按着礼官的指引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频频举杯、下拜、三叩头,累得满头是汗,根本没心思品尝御宴上的菜肴,嘉平帝自己也不耐久坐,脸上现出心不在焉的神情。
    外边百官肃静,周太后这头却是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宫妃们一边观看台下的百戏,一边谈笑。她们很少有机会出宫,兴致高昂。宴席上如何热闹、场面如何盛大,她们毫不在意,她们最感兴趣的是宴散后的百戏杂技。
    赞膳成礼后,光禄寺撤宴,百官再一次起立叩拜皇帝。
    宴散,嘉平帝挪到了阁中,百官也依次离席,推让一番,说笑了几句,台下早已演起歌舞,众人围坐在高台左右,开始放松地观看百戏。
    数百个教坊司乐人身着各色彩衣、头戴尖帽,载歌载舞,入场表演,傀儡、飞叉、竿术、双石、刀门、马戏、弄伞、中幡熙熙攘攘,吹吹打打,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金兰今天可谓是大饱眼福。她今天身穿竖领绿织金串枝花卉地云凤纹妆花云肩通袖袄,玉女献寿织金云龙海水双膝襕马面褶裙,头戴珠翠,耳垂明珰,额前、唇边贴了翠面花,手执一柄洒金高丽扇,规规矩矩坐在周太后左首,身后内官、宫人环绕。不远处德王妃热情地向庆王妃推荐面前矮桌上甜食房进献的面果,庆王妃对着眼前精致的果点偷偷咽口水,她则专心致志地观看台下的百戏表演。
    宴毕,乐声停了下来,满场寂静。
    薛娘娘坐在金兰身后,小声对她说“要跑解马了”
    她话音落下,台下彩棚里的乐伎敲响羯鼓,继而拍板、景钟、琵琶、箜篌、大鼓、箫、笙、埙、箎、觱篥、龙笛、方响等一齐响了起来,高台周围的人群开始躁动。
    轰隆隆的闷雷声从天边炸响,由远及近,朝高台奔涌而来,高亢的乐声淹没在那沉重而整齐的轰响声中,天际处扬起漫天飞尘,仿佛一股飞卷的乌云,遮天蔽日,裹挟着电闪雷鸣,罩向大地,霎时天昏地暗,天地变色,日光陡然变得黯淡,仿若山雨欲来。
    交头接耳的宫妃们安静了下来,畏惧地眺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翻涌的滚滚红尘中隐约有人马影动,片刻后,飞扬的尘土里蓦地冲出一人一骑,如同离弦的利箭一般,一骑绝尘,飞驰至广场之中。在他身后,漫卷的黑云带着吞噬万物的汹涌之势往广场这边扑了过来。
    那打头的一骑飞奔至广场中间,猛地一勒缰绳,通体墨黑的骏马高高扬起前蹄,马头高昂,在场诸人心惊肉跳,差点以为骑手会被这匹刚烈的骏马甩落马背,还不及发出惊呼声,骑手高高举起手中的毬棒,一个利落的翻身,动作稳健凌厉,依旧稳稳地端坐在马背上,棒上的彩带高高扬起。
    教坊司立刻配合地奏响器乐,乐声大作。
    骑手身姿挺拔,矫健如龙,一身鲜艳斑斓的猎装,窄袖窄裤,腰系帛带,头裹织金乌巾,脚踏乌皮靴,手中一柄缠裹彩带的鹰嘴毬棒,一人一骑静立场中,此刻整个广场的气势全都凝结在他一个人身上,动如疾风,锋锐肃杀。他是走解的领头。
    无数道视线立刻汇聚到他身上,隔得太远,辨不出面目,只觉他虽然一人一骑,气势却犹如千军万马,像把出鞘的宝剑,气势迫人,想来应当是个英武俊朗的年轻男子。
    台下早已是比肩接踵,林立如堵,广场周围乌压压一片人头,人群时不时爆发出一片惊奇赞叹声。
    只见猎装男子一拉缰绳,手举毬棒,绕场奔跑了一周,随着紧密的鼓点,不断在马背上翻转腾挪,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观看的人目瞪口呆,汗流浃背,连声惊呼,惊叫声几乎能撕裂长空。
    薛娘娘喜欢骑马,平生最佩服骑术精湛的人,看得目不转睛,一边小声和金兰讲解男子表演的动作,一边赞叹“不知道今年选了谁来当领舞,动作又好看又利落,一看就是习过武的,会功夫,比去年教坊司那个只会在马背上吹笛子的稳健多了”
    男子绕场一周,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回到广场当中,高高举起毬棒。
    随着他的指引动作,天边狂卷的乌云终于驰到了近前,巨大的隆响差点掀翻彩棚,蹄声疾如奔雷,宛若千军万马对阵冲锋,气势滔天,震得在场诸人一个个心头发颤,耳中一片嗡鸣。
    众人循声望去。
    大地震颤,吼声如雷,铺天盖地的尘土中忽然冲出一支由几百个身穿轻罗彩衣、头戴黑棕小帽、脚踏乌皮靴的伎者组成的队伍,他们额系彩帛,身负彩旗,骑着高头大马,以整齐划一的动作飞驰至高台之下,卷起的沙尘遮住了日光,漫天漫地。
    黑压压的队伍恍如黑色洪流,浩浩荡荡,席卷而来,为首的猎装男子手持毬棒指挥身后的队伍,纵马狂奔。
    金兰目瞪神惊,感觉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周围侍立的宫人更是吓得一惊一乍,面色焦黄,双腿颤颤,几位年幼的公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养娘和掌事姑姑连忙柔声劝慰。
    金兰低头喝了口茶,定了定神,难怪杜岩说以前走解是军队用来操练的果然气势雄浑,霸道磅礴。
    台下的表演还在继续,小满蹑手蹑脚走到金兰身后,笑着小声说“殿下,千岁爷说给您预备了礼物,您待会儿可得好好看看。”
    金兰笑问“什么礼物你既然晓得,就别卖关子了。”
    小满躬身道“小的真不晓得,您待会儿看到就知道了。”
    两人对答间,周太后的近侍走到高台边,吩咐宫人“今天表演走解的可是教坊司的伎者他倒是好运道,老娘娘说要赏他,等他表演完了,带他过来谢赏。”
    宫人恭敬应了。
    场上表演走解的队伍四散开来,马背上的杂伎一边挥舞彩旗,一边颠三倒四、倒立、翻转、盘旋,做出各种花式动作,花样尽出,骏马膘肥雄伟,杂伎身轻如燕,数百人同时做出一样的动作,整齐划一,观者无不啧啧称叹。
    宫妃们出宫游玩,不比在宫中拘束,加上和周太后的宝座离得远,被场中气氛所感染,纷纷拍手叫好。
    等跑马走解结束,马蹄踏碎扬尘,绝尘而去,杂舞百戏飞奔入场,宫妃议论纷纷,讨论刚才的表演。后宫宴会上也有走解表演,不过表演走解的是群年轻少女,不论队伍的规模还是气势都远远不如眼前这场盛大的表演。
    不一会儿,台下传来一片惊呼抽气声,刚才那名指挥走解的猎装男子在内官的引领下走上高台。
    这回众人看清男子的相貌了。他身着玄色织金百花轻罗窄袖袍,内衬交领衫、窄腿裤,头裹软巾,巾两侧分别嵌有一只金环,巾后缀有一对软脚,腰间系红绿帛带,领部系有项帕,脚下一双皂色皮靴。刚刚在场中纵马疾奔,他大汗淋漓,身上落满尘土,依然不掩俊美挺秀的出众风姿,一双狭长的凤眸,目若点漆,丰神俊朗。
    但是在场诸人并没有被他夺人心魄的风姿所慑因为他身穿伶人服饰,只是一个身份卑贱、为众人表演杂伎取乐的宦官。
    即使他脊背挺得笔直,即使他面容紧绷、气势不凡,没有一丝谄媚之举,即使他和侍立贵人左右的宦官泾渭分明,一众宫妃打量他的视线依然带了几分倨傲的轻视。连年幼不知事的小皇子、小公主都以赏玩器物的目光好奇地盯着他看。
    周太后招招手,把罗云瑾叫到跟前,笑着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难怪今年的走解和往年不一样,你在军营里待过,会带兵,教出来的杂伎都比别人强。”说着示意宫人拿出封赏。
    内官高声唱礼“赏”
    声音拉得长长的,又尖又亮,高台上下都能听见。
    宫妃们笑着附和,高台之上,一片欢快的笑声。
    罗云瑾站在原地,眼睫低垂,眸光藏在暗影中,不泄露一丝心绪,脊背依然挺得直直的。
    场上所有宦官都在看他,毫不掩饰他们的鄙夷和幸灾乐祸平时眼高于顶又如何位比内阁次辅又怎样还不是和他们一样任人踩踏的奴才他就算读再多的书,立下再大的功劳,依旧和他们一样,是身体残缺的阉人  金兰看着面色苍白的罗云瑾,心中忽地一阵伤感,扭开了脸,不忍多看。
    她没发现,她刚刚挪开了视线,罗云瑾忽然撩起眼帘,飞快地往她这边看了一眼,见她没有看自己,嘴角轻轻翘了一下,脸上神情恍然,似悲似喜,还有一丝狼狈。
    周太后赏了罗云瑾,宫妃们跟着凑趣,也纷纷示意自己的宫人拿出原先准备好赏赐杂伎的赏封。
    宦官有意作弄罗云瑾,故意抬出一只只箱子,直接将里头装的金银撒在他脚下,笑嘻嘻道“诸位娘娘赏”
    周太后年纪大了,最喜欢热闹,看得哈哈大笑,宫妃女眷亦笑成一团。
    薛娘娘一边笑,一边拉金兰的胳膊,催促她“你的赏赐呢今天的表演这么好看,你刚才看得目不转睛的,可别小气”
    小满早已经备好了赏赐,正要吩咐宫人抬出去,金兰叹口气,拦住他,“等等这个我留着赏别人,等会儿再说。”
    薛娘娘等不及,掉头去催德王妃了。
    金兰松口气。
    小满面露诧异之色,瞥一眼罗云瑾,低声应是。
    等周太后和宫妃过足了瘾,罗云瑾沉声谢赏,告退离去,不管在场宦官怎么阴阳怪气地奚落调笑,始终冷静从容,冷得像块千年不化的冰。
    一日尽欢。
    按例,嘉平帝还要效仿前人诏群臣和诗,东苑夜里还有一场宫宴,这次能赴宴的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其余人早已在礼官的指挥下陆续离开。
    周太后领着妃嫔回宫,郑贵妃的轿辇突然追了过来,直接挤走其他人的队列,一路横冲直撞,态度十分嚣张。
    宫人问金兰要不要让路,金兰笑着说“贵妃娘娘是长辈,自然应该在前。”示意宫人让开道路。
    马蹄声声,一匹银鬃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一身窄袖戎装,腰佩宝刀,英姿飒爽,挽着缰绳,得意地环顾左右,放任骏马乱冲乱撞,长街两侧的内官宫女惊恐地抱头鼠窜,尖叫连连。
    金兰坐在轿辇中,目送戎装女子疾驰而去。
    骑马的人居然是郑贵妃。
    小满对着郑贵妃离去的方向低啐了一口,小声说“万岁身体不好,不能挽弓上马,郑娘娘每次出行都会穿戎服、骑大马,万岁很喜欢。”
    金兰心中一动,忽然明白骑术精湛的薛娘娘当年为什么会那么得宠,也明白了喜欢骑马的薛娘娘不愿再在嘉平帝面前骑马的原因。
    因为薛娘娘知道自己只是郑贵妃的替身,郑贵妃老了,而她年轻貌美。
    薛娘娘家境殷实,自幼娇宠,入宫不久就获得圣宠,那时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免不了对枕边人嘉平帝心生爱慕,后来她发现自己是郑贵妃的影子她不甘心,干脆避居仁寿宫,不再争宠。
    金兰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回了东宫,她先去洗漱,换下身上的吉服,穿了身海天霞色家常宽衫,坐在灯前看书,等朱瑄回来。
    今晚宫宴上群臣献诗,他和诸位皇子也要写诗贺寿,他才学那么好,写诗难不倒他,就怕赵王又灌他酒。
    她看完一本书,另换了一本看松庵记,看了每两页,槅扇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灯火辉煌,朱瑄回来了。
    他吃了酒,脸上晕红,宫人撩开水晶帘,他走进内殿,眼圈微红。
    金兰早就让人备了醒酒酸汤,亲手捧到他手边,“五哥,喝碗解酒汤。”
    朱瑄低头看她,眸色深沉。
    金兰觉得他神色有些古怪,踮起脚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又发热了”
    伸出去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他手指用力,攥紧她的手腕,双眸冰冷“你喜欢今天的走解表演吗”
    金兰怔了怔,心底冒起一丝寒意。
    第61章 吵架
    金兰手中的醒酒汤跌落在地。
    浅褐色汤水飞溅一地,瓷碗摔得粉碎,淡淡的橙皮香味四散开来。他喝了酒之后会肠胃不舒服,她特意请教了王女医,醒酒汤里加了晒干的橙皮和陈橘皮,还加了益气的人参,喝起来酸酸甜甜的,不会让他倒胃口。
    杜岩、小满几人愣了一瞬,倒抽一口凉气,掩下惊愕,七手八脚帮忙收拾地上的瓷碗碎片。
    朱瑄攥着金兰的手,攥得紧紧的。
    她吃痛地皱起眉,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
    杜岩扫走碎片,重新倒了一盅醒酒汤送进内室,脚步踟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打破僵硬凝滞的气氛,小满也一脸焦急之色,两人对视一眼,鼓起勇气掀开珠帘。
    刚刚往里踏了一步,被朱瑄紧攥着手腕的金兰忽然平静地道“你们先出去。”
    杜岩一呆。太子妃心胸宽广,温婉柔和,进宫以来还从未对身边人冷过脸,有时候宫人做错了事,她也是语气平和地指出来,不会冷脸呵斥。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太子妃动怒的样子虽然太子妃面色如常,语气和平时的一样轻柔,但他知道太子妃生气了,而且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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