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瑄眉头紧蹙,“劝她早些就寝。”
    杜岩笑眯眯地答应一声,心想,千岁爷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从没叫过苦,怎么到太子妃身上,就心疼起来了?
    他要照看贺家那头,说了事情立刻告退出去。
    朱瑄沉稳谨慎,轻易不会在人前显露心事,到了这个时候,依然不想乱了阵脚,派人叫来罗云瑾,漫不经心地问:“陆家老夫人怎么会认得圆圆?”
    罗云瑾瞳孔一缩。
    朱瑄低头看书:“你瞒了我什么?”
    罗云瑾站在书案前,身姿笔挺,面容冷峻:“陆家老夫人没见过她。她认得陆瑛,陆瑛没继承爵位之前,在宫里殿前卫当值,常在宫中行走。”
    朱瑄握着书本的手指微微用力。
    果然是陆瑛。
    嘉平帝不止一次当众夸赞陆瑛相貌堂堂,英姿勃发。朱瑄见过陆瑛,陆瑛比他年长,三十岁左右,身材高大,挺拔俊朗,名不虚传。
    陆瑛人到而立之年还没娶妻,只纳了几个妾侍。
    朱瑄松开手,放开皱巴巴的书。
    圆圆,你到底招惹了多少人?
    ……
    安远侯府。
    陆老夫人从贺家回来,脸色铁青,叫来儿子陆瑛书房里侍候的心腹,屏退左右,问:“侯爷那只匣子是不是还藏在书房里?”
    心腹哆嗦了一下。
    陆老夫人长叹口气:“不必瞒我了,我见过匣子里的那幅画,他是从我肚皮里爬出来的,真以为能瞒得住我?”
    心腹跪倒在地:“老夫人,侯爷出征之前带走了钥匙,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取出那只匣子。”
    陆老夫人冷笑:“你以为我是为了逼你交出钥匙才叫你来的?蠢货!”
    心腹大气不敢出一声,汗如雨下。
    屋外忽然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叫嚷声四起,几名年轻妇人提着裙子跑进正院,满面惊惶:“走水了!走水了!侯爷的书房走水了!”
    声音飘进内室,陆老夫人面色阴沉如水:“烧了也好,烧了才不会惹是生非。”
    心腹睁大眼睛,毛骨悚然,颤抖着趴伏在陆老夫人脚下。
    ……
    安远侯府后街不远处,正埋头赶路的罗云瑾忽然猛地一扯缰绳,长靴紧夹马腹,身下骏马高高扬起前蹄,险险停下。
    紧紧跟在他身后的缇骑见状忙也跟着停下马,一时之间马鸣嘶嘶,尘土飞扬。
    罗云瑾手执长鞭,望着远处的安远侯府。
    一名缇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啊了一声,指着盘绕在安远侯府上空的滚滚浓烟:“安远侯府走水了?要不要通知五城兵马指挥司的人来救火?”
    罗云瑾看了一会儿,拨马转身。
    陆老夫人很聪明。
    缇骑们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认命地鞭马跟上去。
    ……
    贺府,一天的热闹散去,夜色渐沉,漫天璀璨繁星浮动,笼下如银星光。
    明天就是亲迎礼,东宫内官二话不说,接管全部贺家事务,连金兰身边伺候的丫鬟也换成了宫里的人。杜岩从东宫回来,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金兰身边,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怕金兰跑了似的。
    金兰忙了一天,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刚刚躺下,脑袋还没碰到枕头,忽然听到一阵哭声。
    杜岩在帐外伺候,道:“是剪春姑娘,她来拜别殿下。”
    金兰立马红了眼圈,翻个身,拿帕子擦了下眼睛,声音闷闷的,“让她好自珍重罢,就不必见了。”
    杜岩怔了怔,起身出去。
    剪春跪在房门外,满脸是泪,砰砰几下,给金兰磕了好几个头,哭得肝肠寸断,爬都爬不起来,被两个养娘架了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杜岩站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望着剪春离开的背影,脸上神情复杂。
    金兰居然不带她最信任的丫鬟进宫。她给剪春赎了身,托祝舅父照顾剪春,祝舅父立刻认剪春当了干女儿,贺家丫鬟艳羡不已:给祝舅父当干女儿,以后嫁的不是官宦家的公子就是豪绅家的少爷,剪春的命真好!
    剪春一开始说什么都不肯,非要进宫当宫人。
    金兰笑着骂她:“你忘了那年说的话了?你不想一辈子伺候人,我当时答应你,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你赎身,我怎么能食言?”
    剪春哭着道:“可是小姐你去的地方是皇宫啊!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我在身边,谁照顾你?你冷的时候谁给你添衣?你饿的时候谁给你煮面?别人为难你的时候,谁护着你?”
    金兰给剪春擦眼泪:“我长大啦,可以自己应付。这些年你一直照看我,我心里把你当姐姐,我早就打算好了,等我出阁的时候就给你赎身。”
    剪春嚎啕大哭。
    小姐这是怕连累她啊!小姐知道宫里的生活步步艰险,怕护不住她,怕她在宫里受苦,所以不带她进宫!她这些年服侍小姐,从来没受过一句重话,其他主子总爱把自己吃过、用过的东西赏人,小姐从不会这样,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每次都会干干净净收着留给她吃。她生病的时候挪到外边院里养病,小姐担心她没人照顾,省下月钱给她用。她病好了回房伺候,小姐眼巴巴地守着她,隔一会儿就说:“剪春,你的病才好,歇歇吧。”
    她嘴里嗔骂小姐聒噪,心里却甜滋滋的。
    剪春大哭:“小姐,让我陪你进宫吧!”
    金兰摇摇头,神情温柔,但丝毫没有动摇,坚定地拒绝了剪春。
    杜岩可以笃定,剪春虽然经常数落金兰,但她对金兰死心塌地,绝对忠诚。
    宫里的主子对宫人恩威并施,为的不就是树立威信,收买人心,让宫人彻底臣服于他们,愿意为他们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么?太子妃身边有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丫鬟,为什么不带她进宫?
    因为太子妃是真的对丫鬟好,她怕自己护不住丫鬟,知道丫鬟的心愿是赎身回乡,便在进宫前满足丫鬟的心愿。
    就像预备身后事一样,太子妃安排好一切,孤身一人入宫,若不幸得罪周太后或是郑贵妃,她一个人担着,带累不了她在意的人。
    夜风冰凉如水,拂在脸上,柔如丝絮。
    杜岩呆立了很久,转身进屋。
    ……
    金兰舍不得剪春,躲在帐中,无声流泪。
    阿娘没了,无人依靠,她习惯把心事藏在心底,一个人默默忍受,即使伤心哭泣,也是静悄悄的,生怕惊扰了其他人。
    杜岩知道她心里难受,在房里点了助眠的安息香,香烟袅袅,一点一点漫过纱帐。
    金兰沉沉睡去。
    梦里看到乔姐,她笑着扑上去,腻在乔姐怀里撒娇。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恍惚中,远处飘来一阵欢快的鼓乐声。
    梦中心有所感,金兰睁开眼睛。
    屋中光线暗沉,纱帐掀起了半边,挂在金丝勾上,枝玉坐在床头,双眼通红,泪汪汪地看着她。
    “姐姐。”
    她第一次当面这么叫金兰。
    “东宫的仪仗已经出了内城门。”
    金兰心情出奇的平静,慢慢坐起身。
    她要嫁人了。
    第28章 出阁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贺家忙成一团。身着不同服色的官员、内宦、女官脚下带风,进进出出,不停催促下人,下人被支使得团团转。贺喜的宾客从巷口一直排到巷尾,人山人海,堵得水泄不通。
    内院倒是还算安静,黄司正站在庭前调派女官、宫人,忙而不乱,有条有理。
    寻常女儿家出阁,一定得哭嫁,不然不吉利。
    枝玉怕金兰哭不出来,小声教她“用不着真哭,妆花了不好看,你装着抹几下眼角就够了。”
    金兰笑而不语,坐在镜台前,任女官为她梳妆打扮。
    今天发册奉迎礼,礼部送来太子妃的礼服冠,太子妃的礼衣华贵雍容,极尽奢华。深青织翟纹间小轮花织金云凤缘边纻丝翟衣,玉色纱中单,翟纹蔽膝,描金云凤纹玉革带,赤白缥绿四色大绶,女官一样一样为金兰穿戴上,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穿戴好,然后为她戴上六龙四凤冠。金凤冠精美艳丽,光彩照人,光是装饰用的珍珠就足足有四千颗之多,冠上六龙金凤,口弦珠滴,凤冠整体缀以珠翠、蕊头、大小珠花、宝钿花、珠牡丹花,冠后四扇鸾凤博鬓,珠滴并垂,大大小小的红蓝鸦鹘有一百多块,累沉沉的压在头上,金兰得全身绷紧了才能勉强坐直。
    杜岩站在金兰身后,变着花样夸她。
    他自进了贺家,一张嘴就没停过,从早到晚笑呵呵和贺家众人闲话家常,不管什么话题,绞尽了脑汁也要绕到金兰身上,什么温柔娴静,含蓄端庄,仙女托生的美人……
    总之,把金兰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连枝玉这个真心偏心金兰的听了都忍不住替金兰脸红。
    杜岩可不管这些,他在朱瑄身边伺候几年,心里一根筋只要太子爷喜欢的,那肯定是万里挑一、当世无双!
    太子爷喜欢一只猫,那只猫就是天底下最乖巧可爱的小东西。
    太子爷喜欢一个女人,那这个女人必定秀外慧中、才貌双冠,世间无人能及。
    反正杜岩是这么认定的。
    其他人不这么看,那得罪了,他们太肤浅!
    金兰让杜岩仿佛能沁出几斤蜜的讨好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心中愁绪不觉淡了些。枝玉要强,不想当着人的面和她泣别,硬撑着没有哭,亦步亦趋守在她身边,眼睛通红,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她回头朝枝玉笑“你看,姐姐这么打扮是不是很气派?”
    枝玉破涕为笑,眼泪流了下来,她立刻擦了去,上前抱住金兰。
    “我会好好的。”金兰轻拍枝玉,“你也好好的,少和人置气。”
    枝玉泣不成声,咬着牙不说话。
    祝舅父不敢让祝氏露面,反正操持婚仪的是礼部官员和东宫仆从,事事周到,干脆让祝氏待在屋中,贺老爷似乎发觉了什么,没有异议。
    院外鼓乐声陡然变得高昂欢快,仪仗队到巷子口了。
    贺老爷进院送别金兰。
    他是个没有什么温柔心肠的木讷男人,成婚后和妻子祝氏相处得磕磕绊绊,稀里糊涂间生了一堆儿女。夫妻俩甜蜜过,也曾大吵大闹恨不能掐死对方。祝氏心里的苦,贺老爷直到中年以后才觉察到一些。
    庶出的大女儿、二女儿先后和妻子闹翻,他手足无措。事后想起来,后悔自己不该多事给两个女儿撑腰,不然祝氏不会和她们闹得那么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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