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还有周叔,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他喜欢小孩子,两个都喜欢。他会教阿欢断章节识字,会把书借来给阿欢阅览,也会给阿喜带纸鸢,带风车,带男孩子都喜欢的小玩意儿。多亏了他,阿欢和阿喜才能体味到名字所给予的那份欢喜。
    直到周叔被拦腰斩断了身子,用双手爬着向外,看他们的目光担忧又焦急,然后被不知是谁一脚踹进了火海里。
    ……
    阿欢和阿喜马上就要到七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人。他相貌平平,眼尾上挑,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像狐狸。他说他是江湖上一家门派的弟子,看见他们两个的根骨便生了惜才之心,想纳入山门。他露了漂亮的一手,凭借一双肉掌将一块石板拍得粉碎,看得子车老爷子目露异彩。
    老爷子想让阿喜去,但若是阿喜去了,那这些家业又有谁来继承?那就让阿欢去,反正他会保护阿喜。可若是学成归来的阿欢生了歹意,想要强夺这些家产怎么办?
    恰巧,在外走商的子车夫妇为了赶回来给两个儿子过生辰,也回到了子车府,便撞上了这个奇怪的人,于是免了阿欢与阿喜的别离。
    子车府世代为商,虽然家里不得为官,但是经年的积累,子车府中有一笔令人羡慕的财富,哪怕阿欢与阿喜是两个一无是处的败家子,也足以衣食无忧。
    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受这份苦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风餐露宿。
    所以他们让两个孩子自己选。
    阿欢和阿喜都不想去。
    不想就不想吧,无视气得跳脚的老爷子,子车府给怪人包了一份大礼,又做了一桌好菜饯别。生意人最懂分寸,把人照顾的舒舒服服,那怕是自己儿子不去练武,也算是多了一份人脉。
    可是这个人要的又不是人脉。
    他要的就是两个孩子。
    还有让子车府永远闭嘴的,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
    想来可笑,理所当然。
    所以当夜子车府就起了大火,老爷子挡在儿子背后一刀入心,奶娘抱着两个孩子出逃皮开肉绽,周叔用最后的力气将阿欢抛向子车,阿欢眼看着周叔的身子被懒腰斩断。
    子车夫妇抱着孩子连夜出逃,百年积蓄付之一炬,白日那怪人像是猫捉老鼠一样将四人逼到了落仙崖。他在月光下笑得形同鬼魅,白日里白净的脸上出现了一朵血色的牡丹花。
    然后就是舍弃。
    阿喜眼睛红肿已经连哭都哭不出来,睁大着眼睛木呆呆的样子,好像魂魄离体。他仓皇地看向父亲怀里的哥哥,看见哥哥被扔了过来,被母亲一把抱住。就算是自己都在微微颤抖,依然努力地伸出手拍拍他的脊背,就像安慰每个夜里害怕难以入眠的孩子。
    “别怕。”
    冰凉的手捂住了眼睛,他感觉好像有雨滴滴在了脸上,但是为什么是温的呢?
    然后眼前突然一明,阿喜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挡住自己眼睛的手不见了。
    不见了?
    那哥哥去哪里了?
    母亲向前冲去,安全地掠过了怪人,他木呆呆地回头看过去,看见了掉下悬崖的阿欢。
    哥哥面向着自己,背后是一片漆黑。
    ……哥哥,被拉到黑暗里去了。
    “啊——!!!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任由他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哥哥掉进了地里,再也回不来了。
    ……
    阿喜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都疼,身上阵冷一阵热,皮肤下好像有虫在钻来钻去。他想起哥哥,惊慌地抬头打量四周,却看见了被束缚住的母亲。子车夫人双手双脚被束缚着,口中塞着布条,身子前后晃着,脸上满是泪水。
    “娘!娘你怎么了!你别欺负我娘!”
    阿喜挣扎着,但是他身上锁着链子。
    那个人直起身来,脸上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嘻,小崽子,好好活下去吧,你哥哥死了,那蛊皿就只有你自己了,你最好好好地活到把‘人蛊’练出来。否则我就把你娘一刀刀地凌迟了喂我的宝贝们。”
    子车夫人的双目空洞安静地跪在地上,就像是安静的傀儡。
    原来死是比生更容易的事情。
    这蛊,一炼就是十年。炼到母亲已经成了一座空壳,炼到他体内的蛊王已经半成熟,炼到蛊所反哺给他的力量,已经能挣脱链锁。
    所以他逃了。
    他已经摸清了炼蛊之人出现的规律,挣开了链锁,杀死了已经成为活死人的母亲,然后带着只剩一具空壳的虫巢踉跄出逃。
    他埋了母亲,做了伪装,一路奔逃,最终被人逼到了落仙崖。
    就好像冥冥中自有天意,他的哥哥死于此处,而他也在十年后于此处安息。
    ……
    他挣开眼睛的时候,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活着。
    眼前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一身灰衣平平,相貌却俊逸出尘,见他醒了,目露惊喜。
    “我是洛书,河图洛书的洛书。”
    “小家伙,你的名字是?”
    他沉默了许久,那十年没有被呼唤过的名字被压在舌底,显得太过讽刺。
    一路坎坷,怎言欢喜。
    大仇未报,怎言欣喜。
    他想了想,说那我就叫子车仇吧。
    叫洛书的青年人似乎愣了一下,问:“是哪个字呢?”
    “仇恨的仇。”
    “唔,这个字好像不太好啊,换一个吧。”
    他似乎知道这是他临时给自己取的一个名字。
    “换?嗯……您为我取个吧。”
    “啊、要我取啊……那、那就换做……酒筹的筹如何?”
    “酒筹的筹?”
    “有酒有计,何以惧仇?”
    “……好。”
    “所以你要不要拜我为师?”
    “好。”
    “啊?这、这么痛快!好!放心吧阿筹,为师一定尽全力教导你,助你早日出崖!”
    ……
    然后在第一天的教导,就出了问题。洛书没想到,能主动跳下落仙崖的人,居然有恐高症。
    洛书傻眼了。
    莫非是因为当时那一跳留下了什么心理阴影?
    阿筹知道,其实不是。
    就像是他不是因为胆小才怕黑一样。
    自从哥哥掉下去之后,他再也不怕黑了。
    因为他再也没有哥哥会失去了。
    所以这次是因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他所感受的,不是自己的情绪,而是哥哥的情绪。
    阿筹为了学会轻功,把自己弄了一身的伤,直到上崖那天,洛书依旧心惊胆战,觉得这个小混蛋大概是自己教的徒弟中轻功最差的一个。
    哎。
    不过阿筹想,现在师父大概不用担心他的轻功了,因为他的恐高症已经好了,只不过恐黑的毛病又回来了罢了。
    阿筹躺在子车痕旁边,拘谨得像一根糖棍,丝毫没有小时候恨不能钻进他怀里的劲头。子车痕眨眨眼睛,终于叹了口气。
    他翻身轻轻拍打着阿筹的身子,就像是在哄孩子入睡。
    “睡吧,阿喜。”
    阿筹猛地抬头,看见子车痕单手摘了面具,露出了脸上的胎记,笑得一如从前。
    “哥哥?”
    “哥哥!”
    “哥……”
    ……
    阿筹没想到自己睡得这么快,老实说,他还想和哥哥聊聊天之类的,但是他现在本就是病人,加上今天情绪起落太大,很快就睡着了。
    子车痕看着阿筹的绑满绷带的脸颊,沉默着摸了摸阿筹的脑袋。
    其实是很在意的啊。
    他自小早熟,听得懂那些恶言恶语,也看得出阿筹对自己的维护。他的笨弟弟,每次和别人打完架都说是摔倒了,可是谁摔会摔出掐痕呢?可是他要装作不知道,如果挑明了说,笨弟弟就会露出小狗被欺负了的神色,好像自己做的事情都没了意义。
    所以他也不告诉阿筹,其实每次他要爷爷来向他道歉,赠与点心的时候,都会在他耳边低声咒骂,是自己让阿筹和他离了心,自己是个短命的恶鬼,总有一日会离开他子车家。
    子车痕轻轻拍打着阿筹的肩膀,见他呼吸平稳了,自己便也平躺下。
    仔细想想,那七岁之前的日子,并没有自己以为的灰暗,周叔也好,阿筹也好,奶娘也好,都是那段日子里灼灼的光。
    现在自己有了师父,有了师兄弟,弟弟也回来了,还闹什么别扭呢?
    想来应是阳光一房,鲜花一地。
    离枝离叶的双生花,终将会再次交绕在一起。
    ***
    “所以啊,阿筹和阿痕这次应该能把心结解了,可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洛书伸了个懒腰,笑得一派轻松自在。
    “本来嘛,这种事情就不应该别人掺和,之前可累死我了,下次说什么都不管了哈哈哈!”
    宁恒看着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的洛书,轻声道:“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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