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陆玉容按着扶手,噌的站了起来,摔断的左腿到底是拖累,他晃了晃,面前忽然一阵晕眩。
    但凡听到菊花两字,他便觉得有人别有用心。宝和园菊花琉璃打碎,知道的人不多,且都是心腹。交工在即,除了请罪,他不知如何做才能妥善解决。
    “殿下,奴才觉得,他应当没有敌意。”管家照顾陆玉容二十余载,一直忠心不二,出了这样大的事,他的心情跟陆玉容一样焦灼。不管有没有用,人家送上门来,试试总比推脱要好。
    “推我过去吧。”陆玉容早膳未吃,体力透支,虚靠在扶手上,唇色有些浅白。
    管家俯下头掰开轮子,极其熟稔的把他推到屋门口,又低头自言自语。
    “那小公子长得唇红齿白,俊俏的很。”
    来到前厅,陆玉容才明白管家嘟囔的那句并不是废话,这小公子不是俊俏,而是顶顶的好看,整个晋国,他没见过比面前这位更叫人挪不开视线的了。
    “文南公主?”
    那人闻言抬头,嘴角勾起暖意。她穿了一身青色锦服,乌发梳起,冠以白色纶巾,风韵儒雅。
    她起身,端起桌上泡好的菊花茶,递到陆玉容跟前,进退有度。
    “大殿好眼色。”
    陆玉容撩开茶杯盖子,撇口玉盏里头,飘着三朵橙黄的菊花,茶汤透亮,清香扑鼻。入口是甘甜,回味无穷。
    顾衡抱着长剑立在门外,与管家大眼瞪小眼,终于把人瞪到无端心虚,站的更远了一些。
    “公主今日乔装前来,有话但凡直说。”
    陆玉容从来都知道如何保全自己,这是自他五岁摔断腿后,首先学会的生存技能。
    菊花琉璃摔碎之后,他便发现端倪,用了一点小伎俩,逼得那人狗急跳墙,这才被守在宝和园外的人抓到。
    燕王来处理此事,远比他一个废人自作主张的好。锋芒之上,必有一伤。
    “殿下可直接唤我鸾玉,今日前来,便不想跟殿下如何绕弯子。
    两件事,其一,宝和园影壁的菊花琉璃,我有法子。”
    鸾玉话音刚落,陆玉容脸色已经难以用惊讶来形容,他捏着圆润的扶手,竭力克制住内心的猜疑,低声问道。
    “你如何得知宝和园之事?”
    “我自有我的方法,殿下只需明白,鸾玉没有作祟的心便可。”
    陆玉容不由地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人,她身量很好,高挑纤细,秀挺的鼻梁上缀了两颗细密的汗珠,屋外的顾衡时不时用余光扫视,确认鸾玉无恙后,便扭头继续看天。
    “青州府办烧制琉璃砖用了半年,你有什么法子能在几天内造好?”陆玉容虽然不信,可看鸾玉的气势,又觉得此中还有希望。
    “殿下所乘坐的轮椅,用的是金丝楠木,时下京城最流行的雕花样式。”鸾玉提起轮椅,却叫陆玉容觉得此人暗中打探自己已久,今日借宝和园一事,搭桥套近乎。
    京城最有名的几所家具制作坊,陆玉容掌握了半数以上,规模甚至超越官家作坊。鸾玉看似不经意的开口,实际上是想提醒他,他的一切,她都做过了解。
    “殿下既然拥有如此便利的条件,想必价格低廉的白楠木,更加不在话下了。菊花琉璃破碎,无计可施,白楠木底色纯净,若加以仔细雕琢,再以华丽色彩覆盖,可起到以假乱真的作用。
    菊花琉璃砖烧制的色彩虽然青黄交加,可并不透彻,白楠木辅以颜料做遮掩,只要不用强光照射,根本分辨不出琉璃与白楠木的区别。”
    陆玉容忽然茅塞顿开,昨夜他想了好些替代的物料。上好的玉石玛瑙,翡翠珍珠,却没有一个大小和颜色匹配。他没考虑过木材,哪怕是寻常的白楠木。
    “果然好计,只是公主为何要帮我?”
    陆玉容双拳紧握,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鸾玉,想要从她转瞬的表情中,寻得一丝破绽。
    那人嘴角微微翘起,露出白皙的牙齿,她长相虽美,却有种天生的亲和感。
    “这便关系到我今日来的第二个目的。”鸾玉说完,吁了口气,在齐王对面落座。
    重活一世,再见陆玉容风姿,已不如前世那般怀着怜悯之心,替他感叹命运的不公。反倒是由衷的敬畏之情,日甚一日。
    至少在前世国难之时,陆玉容曾经无偿捐出所有资产,助百姓从萧条恢复繁华,这种魄力和豪气,令世人崇拜赞赏。
    “前些日子十分不巧,我在安国寺遇到了容妃娘娘。”
    檐下忽然滚过来几个黑影,皆手持长剑,以黑布遮面。顾衡早有准备,退到门后,横剑相向。
    “殿下何不待我说完,到时要杀要剐,一并算清。”鸾玉面上毫无惧色,陆玉容挥挥手,那些人又在片刻间无影无踪,都是高手。
    “你仔细着说。”陆玉容虽然没有改色,言语间却凉薄许多。
    “我想说的是,那日既然我能碰巧撞上容妃娘娘,日后保不齐还会有别人看到。
    若想杜绝一切隐患,必须断其根本。殿下,容妃娘娘继续留在京城,便要铲除令其畏惧的源头。否则,容妃娘娘这一世必须隐忍苟活,不得以真面目示人。”
    鸾玉知道,今日是她挑明一切,让陆玉容破釜沉舟的关键。日后能否得到他的帮助,就看他与高皇后和太子矛盾激化的剧烈程度。
    不把人逼到绝境,他永远只想着自保,而不会主动攻击。
    等真的到了不得不反抗的时候,却早就错过了最佳时机,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今日,公主是以梁国人身份,还是未来太子妃的身份?若是未来太子妃身份,我倒不明白公主此举意在为何。若是梁国人身份,难道是想挑起我们皇族内斗,将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我以鸾玉的身份,为我自己而活。”
    鸾玉收起笑意,表情渐凝。
    “殿下,五岁断腿,母妃疯癫,此等耻辱不是你咽下便能化解的。身为人子,不能为母报仇,反倒要其忍辱偷生。宝和园之事不是终结,只要你一直缄口不语,日后更惨烈的事情还会发生,等事情发展到连殿下都无法控制,你想回头,都无路可退了。”
    “我腿断,母妃疯癫,与高皇后有何干系?”
    “殿下,我前面说的话,根本没有提及是高皇后所为,只是你一直沿着自己的想法,与我答话。
    再者,说句不好听的,这等龌龊之事,难道天下人眼里看不明白?容妃的错处,是不该诞下皇长子,而你,从一出生,便是错的!你阻碍了太多人的权势和计划。”
    陆玉容睁开眼睛,看着眉目正色,咄咄逼人的鸾玉,忽然笑道。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三年之内,解除我与太子的婚约。”
    “还有呢?我的意思是,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陆玉容扬眉,他从不相信有人平白献殷勤,至少他周遭的交际,全都各怀鬼胎。
    “只有一个条件,将来若我需要,劳烦借我钱财。”
    陆玉容有些惊诧,“只这一条?”
    钱财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可谓说应有尽有。朝堂之事他佯装无心插手,可要生存,总得积累财富。
    “殿下果然实力雄厚,鸾玉还没说要多少钱财,难道不怕我到时狮子大开口?”
    “堂堂公主,做不了那般猥琐之事。”
    两人彼此对视,陆玉容身上有股从容闲适的淡然,他捏着玉盏,垂眸问道。
    “嫁给太子,难道不是最佳选择?还是如传言那般,文南公主与六皇子,情投意合,生死不弃,所以才会对晋国太子妃一位,弃若敝履。”
    “看来殿下也并非真的不管朝事,只是事情不像殿下猜测那般。我只是,单纯的,不想与太子有瓜葛,仅此而已。”
    陆玉容按住扶手,起身,在这短短的片刻内,他从未觉得自己下决定会如此迅速坚定。
    “我答应你。”
    倚在门口的顾衡长睫低垂,厅内动静他已经了然。
    右耳上下一动,那把长剑已经横在管家脖颈之上。鸾玉抬眼示意,顾衡松手。管家神色匆忙,扭头看了眼鸾玉,道。
    “殿下,燕王进府了!”
    第12章
    暗紫色锦袍,腰束鎏金玉带,发以锗色簪子冠之,阔步踏上青石台阶,陆玉安抬眼,朗声叫道。
    “皇兄,我来扰你清闲了。”
    蝶戏牡丹云锦屏风后头,鸾玉站的笔直,呼吸尽量调匀。顾衡方才已经越到藏身之处,她没想到陆玉安走的这么快,生生将她堵在前厅。
    陆玉容呷了口茶,“无妨,正巧我还没用膳,一会儿去膳厅尝尝新来厨子的手艺。”
    陆玉安环顾四周,看着另外那盏冒着热气的菊花茶,又瞥了眼屏风,“大清早,皇兄见客了?”
    茶香悠远,撇口玉盏里面水波轻晃,屏风后头人影闪烁。
    “哦,刚来了个客商,走得急,给我带了些贡菊。”
    “皇兄,这是胎菊吧。”
    茶汤黄亮,陆玉容一顿,手中的茶水溢出来少许。
    陆玉安低声笑道,“皇兄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我正想着,哪家的姑娘才配得上皇嫂身份,可真是有福。”
    见他误解,陆玉容索性顺应了他的意思,微微颔首。屏风后那人咬着嘴唇,厅内地龙烧的旺盛,她又穿的极为厚实,不多时后背已经濡湿,鼻梁上沁出几颗汗珠。
    偏偏陆玉安故意消磨时间,饶是管家过来催促了几次用膳,还不紧不慢的与陆玉容纠缠打趣。
    “我还是第一回在皇兄厅内闻到女子的香气,红袖添香,佳人在侧。
    皇兄,前阵子我从东海回来,带了几块水晶。其中有一方水晶长半丈,高一丈有余,通体澄黄。尤其放在日头底下,金灿灿的好似水波荡漾。”
    “东海盛产水晶,我见过的极品,远没有你说的这样好。”
    陆玉容鲜少见他主动提及宝贝,尤其是皇祖母病逝之后。
    当时他远在东海,听到消息便连夜狂奔。可还是没能见到皇祖母最后一面,连伤心都是隐忍不发的,虽然看不出异样,可陆玉容知道他内心必然悲痛万分。
    如今见他兴致盎然,不由得跟他细谈起来。
    “这块水晶真的蔚为壮观,就像,就像皇后娘娘殿前的那尊观音像,流光溢彩。”陆玉安像是随口一提,他负手而立,脸上带着意气风发的笑意。
    屏风后面的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陆玉容定住,双手抠着扶手,睫毛下形成两片黯淡的弧形扇子,薄唇微抿。
    他笃定,陆玉安如此拐弯抹角,大费周章,其实是想帮自己解决宝和园影壁之事。
    皇后殿内的那尊观音像,也是几年前青州府进贡的宝贝,上好的琉璃制品。
    “朝宗,宝和园的差事后天便能完工,届时工部和礼部都会过去验收。
    再过些日子便到了年尾,今年的除夕夜宴听说是皇后娘娘主办,特意遵从父皇的安排,定在了宝和园。
    你的意思我明白,前几天我问过太史局,直到除夕,都不会有太好天气,多半阴沉。放心,我自有主意。倒是你,也该去皇后娘娘那里问安了,总归面子上过的去才是。”
    陆玉安字朝宗,如今也只有陆玉容这般称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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