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寅时,天空还不见亮,向善志带了几名精干的随从,扮作船家的模样,沿渭河顺流而下。
    未时将尽,渭河与泾河的交界处已映入眼帘了。前方水道,豁然开朗,泾浊渭清,煞是奇特。一条大河如同黄、绿两只蛟龙相依而眠,身段清晰,互不缠绕。
    向善志无心欣赏这旖丽的河景,到了渭泾交汇处,一拨船头,沿泾河溯流而上,向着先前打听到的雁屯水寨急急地驶去。
    半个时辰后,水流变急,向善志与随从们正努力划桨溯行时,突然船底传来“嘭”的低沉一声音,似乎重重地撞击到了什么,任凭船上的人怎么用劲,木船都不再前进。
    正无可奈何时,两岸的芦苇丛中驶来五六条小船,船上水手个个手提陌刀,杀气腾腾。
    向善志顿时明白过来,于是大声呼喊道:“小四哥故人向善志求见,请好汉带路!”
    这五六条小船将向善志团团围住,得知是来求见寨主的,便引着他们在河中左穿右行,避开水下的暗桩,驶向水寨。
    片刻之后,向善志等人被蒙上眼睛,缚住双手,弃船登岸,在水手们的推搡中踉踉跄跄地进了营寨。
    蒙布一揭开,光线刺得向善志不由得眯起住双眼,再睁开看时,只见自己和随从们正站立在一个四合大院的正中,前面堂屋的滴水屋檐下,几个人正坐在椅子上打量着自己。
    向善志大声说道:“在下向善志,求见小四哥!”
    “你是什么人?咱们寨主岂是你随便大呼小叫的!”屋檐下有人喝斥道。
    “我乃关中李唐义军骠骑将军向善志,有要事求见高寨主。”
    “啊,原来是李氏的爪牙!”檐下的几个人大笑起来,“你们在武功城内杀了咱们头领的三哥,今日还有胆儿来闯水寨,岂不是自投罗网!来人,把他们拉到河边砍了,替咱寨主出出气!”
    水手们正在拉扯向善志等人时,孔武有力的一声“慢着!”从院门外传了进来,檐下数人纷纷起身,揖手道“寨主回来了!”
    来人正是高羽成,三十出头的模样,一双小眼睛晶莹透亮,五短身材健壮有力,正大步流星地走进院里来。
    “这不是向善志头领吗?松绑!”
    “向善志见过高寨主!”
    高羽成扭头对屋檐下的几个人说道“这是终南山的向头领,不得无礼!”继而对着向善志一揖,说道,“这是小弟寨中几个管事的,我事前没有跟他们打招呼,多有得罪了!”
    “哪里,哪里,不打不相识嘛!”
    众人叙礼寒暄,主人引着宾客堂屋就座后,向善志欠身一揖,开门见山地说道“高寨主,现在向某已投到李唐义军麾下了,奉军帅李三娘之命,请寨主出手相助,这是李三娘的亲笔信,请过目!”
    高羽成有些吃惊地看了看向善志,接过信来,仔细读时,上面写着
    “敬启高寨主羽成兄
    大业以来,暴君荒淫无道,对外穷兵黩武,征伐不断,对内重赋苦役,连年不绝,以至百姓流离失所,暴骨郊野。天下倒悬之际,英雄四海而起,李唐义军首唱关中,响应三晋,锋指长安。然而,‘狡狐’阴世师凭借渭河粮道,苟延残喘,负隅顽抗。恳请寨主领水中健儿,出兵渭河,扼其咽喉,一战而擒,共成反陏救民之大业!
    吾执笔之时,犹豫再三,心如煎熬,自知高更生强暴民女,循法示众,恐寨主恋兄弟亲情怀怼于胸,不予相助。诚然如此,吾不敢奢望,唯愿寨主审时度势,另建功勋!李唐义军以拯救黎元为己任,宁愿自断肱股,不可失信百姓,愿寨主至察吾心!”
    高羽成看完信,长叹一声,把信放在桌上,然后从座中站了起来,踱步到堂屋的门口,抬头仰望阴云密布的天空,说了句“果真是宿命难逃吗?”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高羽成踅回屋中,落座说道“我大哥应征去辽东前,曾告诫我们兄弟,不可倚力欺人,鱼肉乡里,他就担心三哥性情暴虐,招惹是非,不想大哥当日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高羽成不停地摇头,神情落寞,眼眶湿润,众人也怅然惋惜,纷纷好言相慰。
    高羽成说道“我不是替三哥难过,而是为大哥忧伤,家父早逝,长兄为父,他为我们三兄弟连腰都累弯了,四十不到已是须发皆白,没有享到一天的福,最后却被官府抓夫,与二哥一同惨死在辽东,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说罢,高羽成眼珠垂下,双目定定地看着地皮,喷射出一道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正是世道不公,百姓难活,咱们才揭竿而起啊!”向善志摸了摸腰间的豹皮护腰,接过话来,“李三娘率领义军已攻下鄠县、武功二城,废除苛赋,开仓济民,整肃军纪,远近来奔,百姓欢呼雀跃啊!”
    高羽成在座中欠身拱手,说道“不瞒高头领,我对李唐义军钦佩有加,早有投奔之意了,只是三哥强暴民女,开罪于武功百姓,我是他的四弟,亦觉羞愧,无颜相见义军将士啊!”
    向善志一听此话,顿时精神抖擞,从座中站起来,快步走到高羽成面前,握住高羽成的手,说道“好兄弟,我这不是奉李三娘之命,来水寨请你了吗?”
    “不成。”
    听到此话,向善志站在那里,正愣愣间呆若木鸡时,高羽成接着说道“我得先替义军立一功,有了见面礼,才好与将士相见。”
    向善志顿时转惊为喜,哈哈大笑起来。
    ……
    蜿蜒的渭河波澜不惊,前些日子刮起的北风似乎歇了口气,云层越来越高,天空也越来越亮,偶尔还会露出一点蔚蓝色来。
    陏军水师的王怀恩此时正站在领头兵舰的船上,远眺川陕方向,他身后近二十艘大舰迤逦跟进,浩浩荡荡地由东向西而行。
    现在,王怀恩已经升任长安水军的旅帅了,前次在渭河中大破李唐义军,将粮草稳妥送达城中,深得长安守将阴世师的赞赏,城中的达官贵人们更是对其吹捧有加,王怀恩不仅加官进爵而且还得到十石米粟的赏赐,仕途官场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怎奈长安的陆路粮道,因东边的战事已断绝多时,偌大一城人的生计,仅靠水路维系不了几天,奉阴世师之命,王怀恩只得抛家别妻,带领水军再次前往川陕调运粮草。
    因为有了前次的遭遇,此番出行王怀恩更加小心,不仅兵舰的数量有所增加,而且每艘舰上都配备了强劲石弩,百步之外若击中木船,则使其桅舷飞崩,不堪再战。
    因军令紧迫,王怀恩倚在船舷查看这无风无浪的渭河后,下令橹手分作两班,全力划桨,务必于天黑前抵达西边的陈仓码头。
    午时刚过,北风渐起,船队已来到了两岸芦苇丛生的牛蹄渡。
    此处是六百里渭河最窄的航道之一,水流湍急,暗礁密布,乃是多数船家的心悸之处。
    王怀恩不敢掉以轻心,命令船队依照航标,减速慢行。
    正在他观察水势,指挥航行时,突然从船底传来“嘭”的一声,让船上所有人冷不防一个趔趄,兵舰随即也不再前行。
    起初,王怀恩以为是触礁了,正在自叹倒霉时,却听到从船底传来“咚咚咚”的沉闷声音,连续不断,四处在响,王怀恩侧耳倾听,突然惊呼道“不好,有人在凿船!”立即抽出佩剑,命令身边的几个水手“扑通扑通”地跳入河中,勘察情况。
    片刻之后,只见一股股的鲜血从船底冒了出来,水手们有去无回。
    “将军,船底进水了!”一个军校惊惶失措地从船舱中跑出来禀报道。
    “用木塞钉住透水处!”王怀恩大声命令道,看看跟在后边越行越近的船队,再看看被卡在狭窄航道上动弹不得的首舰,王怀恩抬头对桅杆上的旗手大声喝道“船队抛锚,准备应战!所有刀斧手操兵器,入水!”
    首舰上二三十名赤身裸体的水手,拿着刀斧纷纷跳入河中,溅起一柱柱水花,散落到甲板上来。
    正当王怀恩忧心忡忡地盯着船下看动静时,后面的兵舰陆续打出旗语求救——“船底受到攻击!”
    此时,王怀恩已经明白一二了,当即命令船队停止抛锚,后队改为前队,立即返航。
    旗手正在挥舞令旗时,王怀恩的船下又连续不断地沽沽冒血,刀斧手们依旧不见浮出水面,首舰已被血水包围了起来。
    “将军,船底漏洞太多,水流太急,木塞子钉不住啊!”船舱中的军校又哭丧着脸儿跑回来禀报。
    “饭桶!”王怀恩正勃然大怒时,只间两岸的芦苇丛中突然窜出四五十艘小巧轻快的赤马舟来。
    奇怪的是,那赤马舟上不见一人划桨摇橹,却在水面上如骏马疾驰,向着自己的船队急速驶来。
    王怀恩看在眼里,暗叫“不好”,急忙命令石弩上弦,攻击小舟。
    怎奈舟小体窄,身轻如梭,石弩飞出却难以命中。
    相距百步时,王怀恩看得真切,那一艘艘小船的船头皆有长长的铁钩,船舱全用黑布覆盖起来,所载何物不得而知。
    午后时分,河风渐起,带着恐惧的不祥之感顿时涌上王怀恩的心头,他嘶声裂肺地命令道“长矟攻击!”
    只见数十支腕口粗细、一丈有余的长矟,“嗖嗖嗖”地从舰侧的弦机中飞出,射向疾驰而来赤马小舟,在河面上激起一团团的水柱。
    前头的几艘小船中矟后,船舱进水,速度减慢,缓缓沉没。
    就在庆幸之感闪过的一刹那儿,王怀恩和舰上的水手们惊恐地看到,一群赤裸上身的黑脸汉子从小舟底下窜出水面,躲过长矟,翻身上船,揭开黑布,麻利地点燃了小船上的干草,然后一个鱼跃,“倏”地又钻进了水里…
    “妈呀,是‘黑水鬼’,快逃吧!”兵舰上的几个老兵一看这阵势,已经知道对手是谁了,吓得屁滚尿流地跳船而逃。
    王怀恩恼羞成怒,举起佩剑,手刃了两个擅自弃船的逃兵,但是,眼看一只只火船就要撞到大舰,水兵们根本不听王怀恩的喝止,纷纷丢掉甲胄,跳入冰凉的渭水河中,自顾逃命去了。
    “咚咚咚”,火船转眼间就撞到了兵舰上,船头的长铁钩死死地钉入了兵舰的侧舷,借着河风,火势“噌噌噌”地蔓延到大舰上,顷刻之间,兵舰变成了“火舰”。
    在腾升的浓浓烟焰中,王怀恩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舰队,二十多艘大舰沉的沉,燃的燃,弃的弃,水手们哭爹喊娘地纷纷跳入河中。王怀恩绝望地跪在甲板上,仰天长啸,然后脱掉铠甲,也随着败兵跳入了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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