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平安知道他这是不想让李白看见鱼没了难过,他在心里对这妇人之仁感到不齿,又酸溜溜地祝杨剪生日快乐,他说本该是前几天,但这天自己才想起来,反正忙着陪未婚妻布置婚礼也不会觉得寂寞吧?刚二十四就结婚,可真够急的。
    杨剪依旧平静至极,和他说“谢谢”,最多就说了句“你差不多得了”。
    假期第三天,罗平安又带来新情报,李白出了门,打扮得挺认真,好像在找什么地方,目的性挺强,但也没落得收获。他把每一个李白去过的地方都说了一遍,说自己这是碟中谍,双重跟踪,杨剪也没什么表示。第四天,罗平安大中午的就急吼吼来了紧急消息,在电话里气喘吁吁:“他找的是你媳妇儿!”
    杨剪说:“我知道。”
    因为前一天李白去过的无非是李漓的宿舍、公寓、朋友家,还有一起吃过饭的餐馆。
    他想了想,最终没去干涉。李白又不是找他,他凭什么拦?他不出面单凭罗平安一个又怎么拦得住呢。况且李漓这人向来行踪不定,还有一天就到婚礼了,她现在跑去了什么地方,连杨剪也没个准数。
    李白八成无功而返。
    却听罗平安又道:“他找到了。”
    杨剪这才紧张起来,脱口而出的是:“拿刀了?你先拦,告诉我在哪儿!”
    罗平安向来火爆的口气此刻却有些迟缓,“你等等,什么拿不拿刀的……没有!你弟弟倒是没去火并。”
    “他在干什么。”手机捏烫了,杨剪还是害怕听到回答,就像这些天,他其实抗拒去聆听与李白相关的那一切。他好像在某一时刻已经被自己拆成两半了。它们相互憎恶,殴打,无可奈何。他忽然觉得罗平安说得很对,自己是个怂包,懦夫,脑子也的确不太正常。他烦透了这样的自己。
    “别、别急,这个……现在情况有点儿复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罗平安把嗓子压得很低,“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待会儿别背过气去。首先是,我们在广安门的希尔顿大酒店,你媳妇,搂着个,女的,进去了。你弟弟,弄了辆黑车,已经跟了有一阵了,从研究生公寓到这儿,看她们进去,呆了一会儿,突然蹲在人行道中间狂笑,抱着肚子笑了好几分钟,是真的特开心的样子,然后,有不少人围观……我这刚回过神,我得去救救他吧?我过去了。”
    “你——”
    “操,他看到我了。”
    是阴差,还是阳错?罗平安终于激怒了杨剪。杨剪在电话里面无视他对戴绿帽的安慰,冲他爆了粗,还不给他一个理由。他担心杨剪的精神状况,同时杨剪也担心李白的,区别在于杨剪没能把人找到,而他在把李白跟丢之后,成功在李白的公寓楼下看到了自己正在找的人。
    “没回来?”罗平安问。
    天亮就要当新郎官的人正在仰头抽烟,五层楼,最东头那套,每扇窗户都是黑的。
    “能跑去哪儿呢……”罗平安听不到回应,又推他肩膀,“哎不是你说出事就让我拦吗?合着跟犯神经病似的在街上大笑不算出事儿?你觉得他这真是开心?哦,还是你怪我这个传声筒不够快通知你晚了!”
    杨剪看了他一眼。
    罗平安被这一瞥惹急了,多少有点心虚,他也就越发冒刺:“睡你老婆的又不是我,你他妈的跟我气什么,莫名其妙!还是我让人看见,你那点小心思见了光,你就不爽?”
    “别吵了。”
    “嘿你让闭嘴就闭,我罗平安什么时候是那样的货,你喝多了还是怎么,”罗平安嗤笑,“您醒醒吧!要是真有人追杀你,你出现在这儿就已经把家属暴露了,跟你上去也没区别!”
    “很快就能结束,”杨剪轻声道,“再过几天就都安全了。”
    有只知了啪地摔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扑腾两下却飞不起来,杨剪看着它,它叫了没几声就彻底安静了。
    “杨剪,真他妈不像你了,忸怩来忸怩去,躲在人楼下说屁话感动谁呢?”罗平安则踩过那只知了,提起他的领子,慷慨激昂吐沫横飞,“老子听不懂你什么安不安全,老子也看不出你是在乎还是不在乎,你们猫捉老鼠拖着我当中间人干嘛啊?要真觉得自己把人伤到都让人不想活了,你就跟他说你别死啊!来就来个痛快的,现在要么拍屁股就走,要么高歌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让楼上听见,全都比跟这儿怄着自己强!”
    杨剪还是静静地听,面无表情,一脸的寒气却快要冻住,听完了,他直接把还在推搡的罗平安掀翻在地,拳头已经要砸下去,终究是没下狠手,定格似的顿在罗平安面前,然后沉默起身,把大半支烟摔在他身上。
    火星乱飞。
    他自己走了。
    在乎?不在乎?这是太私人的感受,而大多数时候,生活是一团顾此失彼的乱麻,私人感受远不如人们想的那么重要,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供人体验,辨别,回味。
    至于爱?它的定义是什么,它究竟存不存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想必很闲。世界上恐怕只有十分之一的人有资格去琢磨它,因为他们真正在生活,剩下那九成都只是活着,只是被一件接一件的事赶着往前走罢了。
    还没走几步路,杨剪就接到杨遇秋的电话,问他礼服放在了哪儿,叫他回家拾掇行头,说自己要帮他,但杨剪拒绝了。接亲时间定的是早上九点,婚庆公司的车说好七点半要在启迪科技大厦下面等他——他情愿在那三间破工作室里整理自己,也不想“回家”。
    当然他跟杨遇秋说的是自己正跟李漓在一块,有地方待。
    他也不打算睡觉了,反正离他不得不把自己捆进礼服还有一段时间。当前最棘手的是,李白为什么大笑?大笑之后又跑去了什么犄角旮旯?手机是真的坏了么,那有没有换部新的。杨剪一路都在想。有很多次,李白满世界找他的时候,大概也是走在这样的路上。
    这种想法像藤蔓一样把他缠得密不透风。
    杨剪实在是不喜欢这种感觉。过于感性,也太软弱,他正在被威胁,他看到失控的前兆。他不想和李白见面,也找过不少借口,到现在却又焦虑地想把李白找到。他所求的只是李白安全,还活着,不然他一辈子都逃不出这片愧疚的雾,可是怎么连这点东西也确认不了。
    找过了所有想得到的地方,杨剪甚至走到翠微,去看了东方美发,一无所获。
    大约凌晨四点,他两手空空地回到科技大厦,手机没电了,他必须得上楼换块电池,接着可以泡杯咖啡再次出发。绕过旗杆,在一层的门柱旁,他只是贴得近了一点,就被地上的东西绊住了步子。
    不是东西,会动,原来是个坐地的人,靠在门柱上。
    泛滥成灾的昏沉一下子就醒了。
    那人被他吓得蜷缩,好比墙缝里卡住的一片折叠的影子,喘息声潮湿又急促,像雨,却又突然跳出阴影的界线,站到他面前。
    有路灯的光,杨剪的眼睫都定住,他看到李白的脸。
    “我睡着了。”李白说。
    “我们还是见面了。”他又道,“在这儿睡了好久,大概三点醒了一次?怎么又睡着了。”
    杨剪不语,盯住那副五官。移山倒海的几小时已经转为一秒钟的寂静。李白,一个幽灵,无孔不入,无影无踪,但至少这次没消失,是活着的。
    “已经这么晚了啊,昨天都过去了,十月五号快乐!你准备婚礼到现在吗?”李白念台词似的说,身上冒着一股异样的兴奋,看了看表,目光又跳到杨剪身上,灵动而狡黠,“可是只有几个小时了,哥,你怎么还邋里邋遢的。”
    邋里……邋遢?
    那是你吧。杨剪继续注视他,要把他盯到骨头似的。你瘦了。脸上晒出癣。嘴唇被你自己啃破了皮。头发很久没剪。你多了三个耳钉一个唇环,身上的毛衣是我的。
    但这些新鲜的证据说出来未免太缠绵,已经不是属于他的句子。
    “还是……你听你的小跟班说我今天又发了疯,就不放心,找我找到现在?”李白眨着眼,又在问了。
    杨剪说:“我送你回家。”
    李白偏过脑袋:“为什么要你送我?”
    因为罗平安被我赶走了,高杰上周还约了我催债,他知道你在北京。杨剪默想。却听李白紧接着又道:“我没想走啊。”
    “你看你胡茬都长出来了,眉毛像乱草,黑眼圈简直吓人!就准备这样去结婚?我必须得给你弄利索,弄过那么多帅哥靓女,我自己的哥哥必须是最好看的那个,”李白说着从方才待的角落拎起一个大双肩包,叮叮咣咣背到肩上,他大概是把自己干活的物件都拿了过来,他去拉杨剪的袖口,这样也就不用等一个回应,“其实我跟自己赌了一把,赌能不能在这儿等到你,赌你是不是,还有话要和我说,现在,我好像赢了,你别判我输。”
    第42章 一脚踏空
    李白手背上有很多细小伤痕,总体呈紫红色,有新有旧,有破口也有单纯的瘀血,集中在右手食指和中指根部突出的骨节上,离眼睛太近,还一蹭一蹭的,不好聚焦。杨剪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抠吐的痕迹。
    四点半。
    室友也要参加婚礼,早早睡去,此刻鼾声大作,把隔壁这间小厨房都塞满了。于是两个人显得更静。
    “你的胃怎么了。”这句关心也是考虑良久,一说出来,结果仍是越界。
    李白果然稍显惊讶,捏着修眉刀的手指顿了顿,凉凉地搭在杨剪额前,“可能生病了吧,”软软的,撒娇般的语气,“吃不下饭,咽下去就恶心,我又老是很饿,就去医院开了点药。”
    杨剪合眼,碎碎的眉毛落过他的眼皮,蓄在睫毛根部,又被李白拂去,“你看我是不是有进步了,觉得难受,我就看医生。”
    “嗯。”
    “那你怎么不和我说‘记得按医嘱吃药’,有你提醒我会更听话的,”李白轻声笑道,“你温柔一点嘛。”
    杨剪没有搭腔。
    过了一会儿,一边的眉毛修整完毕,李白喝掉电磁炉旁的那杯水。杨剪刚刚从暖瓶里给他倒了这么一杯,现在还是烫的,他一口气喝下去,又道:“对了,小灰回来过,至少两次。”
    “第一次我在空调外机上发现两只老鼠,我有种预感,它还会回来,”他放下空杯,绕回杨剪身边,“所以每天晚上我都在阳台睡觉,九月最后一天,还真等到它了。一个大影子威风凛凛收了翅膀,停在咱们窗户前面,丢下第三只老鼠。”
    “它的黄眼睛也看到了我,没有飞走,我把每扇窗户都打开,我都能碰到它的翅尖,但是它也没有再飞进来,它就陪我待了一会儿,一声不叫,”左边的眉毛也修好了,跟右边一样留了些自然真实的杂乱,浓,有神,是李白最喜欢的状态,“我以为它被我喂了这么多年,自己活不下去呢。你这次放生的应该是个好地方。”
    “就在圆明园。”杨剪睁开眼睛。
    “哦。”李白打好泡沫,用手指往杨剪下颌涂抹,“以前它也去过几次。只有这次是真不准备回来了。为什么啊。”
    杨剪的呼吸落在他手上,好像能把他那几根指头包裹住,让他觉得很暖和。
    他有好久都说不出话。
    “我当时也在想为什么,”终于他又能开口,“它都可以走,都能离开,说不定还能认识几个新朋友,至少人家单独活下去了。为什么我就不行?可我就是不行啊。”
    冲手的时候李白把水管拧到最开,水柱打过他,噼里啪啦地砸在那个不锈钢洗菜池里,淹没他的声音:“我不是没想过,但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不行。”
    “你不是没有自己活过。”杨剪却还是听到了。
    “你说十五岁之前?”李白回头冲他笑得甜蜜,也不和他争辩,“那就活过吧。”
    装上崭新的刀片开始刮脸,李白拿一次性纸杯接着,忽然又道:“哥,咱们是几月份搬进的新房子?”
    “一月。”
    “哎,你别乱动啊,我差点割到你的脸。”
    “……”杨剪决定不说话了。
    李白弯腰和他贴得很近,似乎自得其乐,“嗯……还有很神奇一事儿,有些时间明明过去了,再过一阵子再回忆却会觉得它是假的,比如现在,我能想起小灰,又觉得它从来不存在是我臆想出来的,想到那些老鼠我才能相信它是真的,”说着,他用小指抹掉杨剪鼻尖不小心蹭上的一点白,“那套房子也是,搬进去才八个月,细节多好记啊,随便就能在脑子里放电影。玄关,餐桌,床,你在那儿,一块阳光照在你身上,它是什么形状,你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好多好多。是不是太好了所以像是假的啊,我每天都问自己这些没意义的问题。但那段时间真的存在过吗?”
    藤蔓又缠上来一束,绕得更紧,从杨剪的肩膀逼近咽喉。他的脸倒是清爽了,俯身在池边洗净,李白又拿着一块柔软的毛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
    “存在过,”杨剪让自己的心静下来,看着李白说,“但都是过去。多想想现在的事。”
    “现在?”李白攥着那块湿毛巾,也擦了擦自己的脸,“现在更奇怪,有些没发生过的我倒是能感同身受了,比如我老觉得我做过一个文身,你的名字,但我照镜子摸了自己一晚上也找不到它。你觉得我有病吗?”
    不等杨剪回话,他又立刻道:“还有刚才说,照镜子的时候,我是透明的。其实很早以前我就开始变透明,如果变得再快一点,完全没有形状,跟着你也不会被发现,那样就很好了。但我现在就处在这种不前不后的位置上。”
    “你一直都该有自己的形状,”杨剪却一如既往,没把他的呓语当成疯话,亦不露出怪异神情,他真诚得简直可恨了,“加固它,不要为了谁去溶解,没人值得你这么做。”
    “包括你?”
    “我是最不值得的人之一,”杨剪仍然凝视,是直视,不透过对面墙上那面连边都没镶的方镜,“现在分手了,我还是这么想。”
    “分手,说到底是因为分手。该不该,值不值得,你说了算,”李白抖开围布,眯起个慢悠悠的笑容,“但你不能证明我不是透明的。”
    杨剪吸了口气,突然抓来他的右手,“咯楞”一声,李白关节都被拽出了声音,没系好的围布随之落地,他把它挡在自己眼前,“还能看到吗?”
    “什么?”
    “我在看哪儿。”
    “你在看我啊,我闭上眼也能看见你这双眼睛,正在看我,无论什么时候,”李白挣开他的五指,叹着气弯腰,捡起围布再给他系上,一字一句,轻松又疲倦地说着,“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会分手啊?可你说在一起累分开轻松,我又没办法反驳了。所以李漓是让你轻松的那种人?其实我也买了个戒指呢,钻石很小,很便宜,我买得更早,本来准备你过生日和黑梦一起送,一月份的时候我想九月,我觉得你不会拒绝。但我后来有勇气提前把黑梦给你就没勇气把它拿出来。”
    “好比我爬一座山,它姓杨,我以为自己登顶了,结果一个不注意,我就掉落死亡了,戒指被我忘在山顶上。哥,你真的很擅长让人猝不及防哦。”
    “……”杨剪有些恍神。
    他觉得现在说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但他又完全无法打断李白的话。
    李白倒是自己停了,忽然在他身边蹲下,低头静了一会儿,又忽然抬起脸来,他的眼睛很亮很湿润,那种羔羊般天然的依赖,还蓄在里面,“如果现在我把戒指给你,你会收吗?”
    “不会。”杨剪知道稍微的犹豫就会引发自己的溃退。
    “也对,再过一会儿你就有正宗的了,”李白站起身子,从工具包里拎出理发梳和那把旧平剪,刚来北京他就在用,简陋的镜子映照刃的闪、手的白,仅用中指和拇指使力,其余手指是风卷起的柳叶、浪头上的花,他握剪刀的姿势总是这么轻巧且优美,“你们领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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