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勉今晚心情本来就不错,一直与他赌气的邱氏又来陪他用膳,母子俩不一会儿就有说有笑起来,邱氏生他气是真,却更看不得他受得苦楚,只这么几日便瘦了这么多还了得?
    俩人用完膳,邱氏也没急着走,与他在院子里的亭阁中吹风纳凉,下人们给他们点上了驱蚊的香草,又上了两杯消食的淡茶,便默默地退了下去,剩他们母子二人说话。
    邱氏抿了一口茶与他温声道:“明儿个娘在府里办了个宴,到时候我让人来唤你,你给夫人们见个礼。”
    叶勉一愣,“我不是还在禁足中吗?”
    邱氏笑道,“不碍,与你父亲商议过了,他是准的,你只管来便是。”
    叶勉眼睛转了转,小心问道:“娘,您叫我去可是有事?”
    邱氏本也没打算瞒他,便拍了拍他的手说道:“你可还记得云家那个六丫头,来过咱们府上两回的。”
    叶勉心口一跳,不太好的预感,皱眉问道,“云蓉?”
    “对!”邱氏笑着叹了一声道,“我与她娘这小半年关系还不错,前几日她娘终肯与我说,这丫头自有一回你给她捡了纸鸢,便一直记着你,”邱氏说到这里啧了一声,“我之前本是觉着这丫头性子烈了些,可现下想想,却胜在性子纯直,长得又十分的好,倒能与你相配,今儿我与你爹说了,他也是欢喜的,明儿个你便给出来给云家夫人请个安。”
    叶勉呼吸一滞,忙道,“娘!这怎么能行?别人不知,您和爹还不知晓吗,我与庄珝已经有情,又怎能害了人家姑娘?”
    “胡说八道!”邱氏撂下脸子斥道,“我们什么时候准许你与那个庄珝在一头了?小孩子胡闹哪能与这等正经大事并提!”
    “我们也不准你以后再见那人!”邱氏恨道,“这便不会害了人家好人家的小姐!”
    叶勉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娘,我不能去的,您别逼我。”
    “胡说什么?让你爹听了,看不打你!”邱氏往他胳膊上捶了一记,想了想又哄道,“你听话,爹娘自不会害你,这云蓉的曾祖父是开国郡公,祖父是辅国将军,一家子都功勋在身,就算日后那个荣南郡王想找你麻烦,也要掂量掂量自身。”
    叶勉摇头,正色道:“娘,我爹现在何处,我去与他说,他打我,我认打便是,只这事我万不能应。”
    邱氏见叶勉顽固,气得狠骂了他几句,叶勉却只摇头不允,邱氏气得直抖,“我现在愈发说不得你了,行!我去寻你父兄收拾你,再不白白来心疼!”
    邱氏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瑶辉轩,叶勉空坐在亭阁里愣了好一会儿,双手捂着脸无力地吐出一口气。
    他万没想到,他不想逼迫家人,可爹娘却迫不及待地要逼他放手......
    过了好一会儿,叶勉让宝雪把丰今唤了过来,与他耳语一番,丰今听令后一脸凝重地去了碧华阁。
    叶勉在亭阁中踱步,丰今却是去了快半个时辰才回来,与他秘禀道:“奴才去的时候,夫人正在与大少爷哭诉,待夫人走了,奴才才说得上话。”
    叶勉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过了许久,他哥那边却并无消息传来,叶勉正等得心里油煎一般,就见他大嫂领着下人疾步进了瑶辉轩。
    叶勉赶紧迎了上去,“大嫂。”
    姜南初面上些许凛色,见着叶勉也不与他客套了,只与他招手,口里道,“与我来,娘与你大哥说完话,他便急急赶去那头了,我来带你过去。”
    叶勉赶紧跟上,与他大嫂一同出了瑶辉轩,却是去了外院叶侍郎的书房。
    姜南初将下人们都留在院子外头看着,与叶勉二人往书房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叶勉就听到叶侍郎隔着紧闭的窗门传出的怒吼声。
    “你糊涂!你个当大哥的怎地如此地糊涂!我叶家家门不幸啊!”叶侍郎怒哀道。
    叶勉一急,赶紧要往里面跑,却被姜南初一把拉住袖子,小声道:“你现下进去,你哥便白使了力气了!”
    叶勉一滞,往那里看了看,他哥在说些什么他根本听不清,站在原地喘了几口粗气,咬唇使自己冷静了一会儿,便与他大嫂商量道,“大嫂,我不冲动便是,我们近处去听一听,爹十分生气的模样,我实是不放心。”
    姜南初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俩人便走去书房窗下。
    叶勉透过细薄的窗纱往里面看去,正看见他哥弯下双膝,冲着负手而站的叶侍郎跪了下去。
    “父亲,四年多前,我殿试被点了榜眼,与新科进士们一齐赴了圣人赐下的琼林宴,那晚喜宴众人一直闹到三更才罢,您却一直站在外头等着我,亲自接我回府要与我再贺上一回,那晚我们父子二人十分欢喜,饮了许多的酒,您与我打趣说,当年母亲与您定亲之时,您只是一六品小官儿,当时最想的便是给她挣个诰命夫人回来,后来您一直为之奋勉,自此,母亲的诰封文书上的品级也越来越高。”
    叶侍郎侧过去的脸慢慢地转了过来,看向跪在地上的叶璟。
    叶璟又继续道:“您说您最开怀的时候,并不是自己拿到官印那刻,而是看见母亲捧着新的诰书满脸欣喜地看个不住之时,您那晚问我,我想要的又是什么?儿子当时没有娶妻生子,也未授得官位,想了想便说,母亲有您护着,那我想护着我的弟弟恣意一生,您当时笑得十分开怀,大赞我有长兄风范,还与我说,我们爷俩就这么许定下了,各自都辛苦些,只护着他们安好随愿。”
    叶勉在外头死咬着嘴唇,眼酸不已,
    叶璟顿了好一会儿,复又开口道,“如今,儿子得了圣人赏识,每日一睁眼便是朝廷,案件,叶府,碧华阁,每人我都要照料妥当,勉儿我自是管得许多,却也随着我身上内外仔肩愈加繁重,愈加的力不从心,疏忽了许多,哪还记得当年与您的许定。”
    叶侍郎重重地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叶璟又继续道:“这两日儿子想了许多,心内十分的羞愧,当年许说要护他恣意一生,可若连他自己中意的眷侣都不能让他如意,那还何来‘恣意’一说?如此拦着他,不过是惧怕那等麻烦,又为了自身方便,便让他自断与人情谊,再草草过得一生罢了。”
    叶璟抬头,“儿子既想明白了,便不会容许自己这个长兄再如此去做,还请父亲也能成全,璟儿日后必更加兢业勤勉,护得叶府周全。”
    叶璟说完便伏身磕下头去。
    叶勉抹了一把眼睛,轻轻拂开姜氏拽着他袖子的手,推开门也跪了下去。
    第107章 寿云斋
    寿云斋的内室里, 叶老夫人微微阖着眼坐在木榻上,手上一串蜜色沉香木佛珠, 正慢慢地拨转着。
    过了一会儿, 一位老嬷嬷急急进了内室,将侍立的丫鬟们全都撵去了外厅,才附耳与叶老夫人道:“俩孩子在那书房跪了半晌了, 大少奶奶也陪着在外头站着,老爷不说话,只坐在那里叹气,几人倒是僵在那处了。”
    叶老夫人慢慢睁开眼叹了口气,缓缓道, “叫云儿过来。”
    云儿进来后,叶老夫人与她吩咐道:“你去跑一趟老爷的书房, 就说是我的话, 叫他们这两日把姓庄的那孩子带来给我看看。”
    云儿听得云里雾里,却也没敢深问,听令后便躬身出去了。
    老嬷嬷倒了一杯清茶给叶老夫人,脸上带着笑意道, “他们这还瞒着咱们呢,这一去传话,倒要将人唬上一跳。”
    叶老夫人将佛珠搁在一边的檀木矮案上,端过茶盏轻抿了一口, 道:“这府里的事我什么不知,这些日子闹出这么大得动静还能瞒得过我?”
    “老爷夫人是怕您忧心坏了身子才瞒着, 都孝敬您呢。”
    叶老夫人摇了摇头,“我这把老骨头虽是不中用了,却是比他们经得多,他们倒小瞧了我。”
    老嬷嬷似是知道老夫人在讲什么,只笑笑不语。
    叶老夫人却是主动提了起来,轻叹道:“璟哥儿和勉哥儿的样貌都随了他们的叔祖父,特别是咱们勉哥儿,这两年的性子与他叔祖父年幼之时愈发的像了,那股子讨喜的机灵劲儿简直如出一辙,”叶老夫人叹了一声,“去年我就想着,怕是日后要有这么一遭,这果不其然啊......”
    老嬷嬷也叹道:“可不是,您提起了老奴才敢说,有时候啊四少爷来咱们这儿,老奴看着他,这脑子里总是一阵阵儿地恍影,总像看着过去的五少爷一般。”
    叶老夫人摇了摇头,回忆道:“想当年我进叶家门时,我那小叔子才不过五岁,比姜氏见着勉哥儿那时候还小,那才真的是长嫂如母,婆母身子不利索,倒是我将他给带得大了,我疼他比疼自己的老大还厉害些,哪想着待他大了,还没等给他相个媳妇回来,他倒是让旁人给相走了。”
    叶老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似是陷入那时的回忆里,好半天才又缓声道:“可惜他福薄,人还未至不惑便得了病,我们全家都恨之入骨的那人打了一副双人棺椁,将后事都打理得差不得,只差入土那日,竟也服了药随他去了,留与他们家的话是,“不能再晚了,这一世已无他,下一世他得赶着与他一齐投胎才行,保不齐阎王还能让他们做一对兄弟,总比再也找不着他了好。”
    老嬷嬷也想起了那时之事,拿着帕子点了点眼睛。
    叶老夫人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那小叔子自被逐出叶府,我只在十来年后偶见过他一回,竟还如幼时一般,样貌和性子都没怎么变,一见我就笑弯了眼,那么大了,还是那副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倒是比我们这些‘正经’人活得好。”
    “哪想那却也是我见着他的最后一面,”叶老夫人长叹了一声,“公婆老了的那几年,总爱召我去问那日的情景,与他们讲了上千上万遍也是不够,临离世那晚还是抓着我问,那日他是个什么模样。”
    老嬷嬷见叶老夫人有些伤感,赶紧安慰道:“五少爷心善,下一世必是个有福的。”
    叶老夫人缓过神来,轻叹道,“我如今年岁大了,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棺材,倒是看得明白这世上,这什么世俗规矩,他人礼法,”叶老夫人摆了摆手,“都不重要,父母与子女,有情的眷侣,在世时都别分开,合合乐乐地过得一生,便是没白来这一遭,旁人说得什么,皆不必去听。”
    叶老夫人与老嬷嬷说了会儿话,又待云儿回来复命,说老爷已放了两位少爷回去,四少爷随着大少爷去了碧华阁,叶老夫人才放下心在丫鬟们的服侍下歇下了。
    过了两日,叶老夫人一大早便穿戴妥当了,等着见一见那孩子。
    庄珝从叶侍郎的书房出来之后,一直被右铭挡在远处偷听不到的叶勉赶紧跑了过去,急急问他道,“我爹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庄珝弯了弯唇角,“既是将你赶了出去,自是不能说与你。”
    “嘶!”叶勉瞪眼,“少拿我的话堵我!”
    庄珝一笑,刚想说话就听叶侍郎在书房里斥声道:“还不带人去见你祖母?在门口磨磨蹭蹭地作甚!还要他老人家等你不成?”
    “爹,我马上就滚!”
    叶勉伸着脖子朝里头喊了一声,便给庄珝杀鸡抹脖子地使了个眼色,拉着他走了。
    出了院子,才与庄珝没好气道:“我因着你,之前是我爹的儿子,现下在他面前就是个孙子!硬生生地降了一辈儿,你还气我!”
    庄珝捏了捏他的手,歉意道:“你受苦了,过两日你去我府上,让你横着走。”
    叶勉赶紧摆手,看了看四周与他小声道:“我先带你去见我娘,然后再去我祖母那里,正好陪她老人家一道用午膳,只我提醒你,一会儿见了我娘,可千万别提什么我去你府上,作客吃宴也不行,昨儿我提了一嘴,我娘当场就摔了筷子,说我如此稀罕公主府,不如去了就再别回来。”
    庄珝一愣,随即明了道:“不打紧,正好我现下正让人备礼,过几日先送了礼单过来,你就与他们说,这是我嫁妆。”
    叶勉没忍住大笑出声。
    庄珝脸上却没什么变化,淡道:“这有什么,不伤皮肉心神,只舍得些脸皮罢了。”
    俩人一路说笑去了碧华阁,邱氏正在姜氏这里看她孙子,叶勉带着庄珝进去后,庄珝给邱氏行晚辈礼,因着他身上有郡王的爵位,姜氏也站起身给他行了半礼,庄珝侧身让过。
    邱氏却是没起身,看了两人一眼,脸上不咸不淡的,只手上抱着孙子哄。
    叶勉赶紧凑了过去,逗了逗正在冲他乐的小侄儿,又抱着邱氏的手臂小声道:“娘,您如今眼里只有瑧哥儿了不成,我来了,您都不看我一眼。”
    邱氏剜了他一眼,哼道:“撒手!别摔了我们瑧哥儿,我看你做什么,你还能与人给我生个孙儿不成?”
    邱氏说完朝庄珝看去,眼睛在他小腹上瞥了一眼。
    叶勉:“......”
    姜南初垂头轻咳了一声,随即轻柔地从邱氏怀里将瑧哥儿接了过来,又冲邱氏摇了摇头,往庄珝那边使了个眼色。
    邱氏好一会儿才缓了神色,只是看向庄珝的眼神审视又有些挑剔,好半天才问道:“你家里是三个兄弟,再没旁人了?”
    庄珝赶紧应是。
    邱氏点了点头,又问,“你今岁是多大啦?”
    “我与叶勉同月同日出生,比他大整整一年。”
    “呦,那倒是巧,”邱氏一愣,随即又顾自算道,“我们勉儿是属兔,那你倒是属虎。”
    邱氏说完看着庄珝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又不好说。
    叶勉正奇怪地看着他娘,就见庄珝站起身来,走去一边的桌案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笔,又将墨迹吹干,递给了邱氏,口里道:“这是我的生辰八字,请夫人纳看。”
    叶勉:“......”
    邱氏脸上一赧,将发丝往耳后掖了掖,面上却有了些笑模样,接过庄珝的八字来看。
    庄珝又道:“京城里都传北安山上的得道高僧慧文大师,给人合八字最为灵准,不若夫人拿给他来测看。”
    邱氏略有些为难地看向姜南初,姜氏赶紧柔声道:“我祖父倒能与慧文大师说得两句话,媳妇这两日便回趟娘家。”
    邱氏笑着拍了拍姜氏的手。
    第108章 富荣一生
    从碧华阁出来后, 叶勉拉着庄珝去了他祖母的寿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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