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将军府的家规之一便是食不言寝不语,两人面对面沉默地进食。阮盈沐细嚼慢咽,边吃边等,终于等到萧景承放下了银筷。
    “殿下,您吃好了么?”
    “怎么?”萧景承接了旁边侍女呈上来的帕子拭了拭嘴唇,抬眼瞧着她。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今日天气甚好,殿下先不回榻上去了吧,陪我去挂香囊可好?”
    “香囊?你绣的?”
    “呃……”阮盈沐一时被问住了,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道:“是妾身亲自研磨的草药。”
    她倒是想亲自绣几只香囊,可惜,她的绣工实在是……拿不出手啊。打小琴棋书画确实是学了不少,也勉强算是略微精通,可唯独是女红,绣出来的鸳鸯怎么看怎么像水鸭子。
    萧景承啧了一声,面上露出一丝嫌弃,不想理她。
    阮盈沐见他如此反应,心中忿忿不平道,你以为研磨那些草药就很简单吗?我这几只香囊,可不是市坊街头随意可买到的。
    然而她不欲争辩,只起身微笑道:“殿下不说话,那便是答应了。”她牢牢记住了许嬷嬷那日说的话,若是不否决,那便是同意了!
    第一只香囊她准备挂在正厢的外门前。
    她指挥了家丁搬了一张高椅过来,拎着厚重的裙摆就站了上去。
    贺章在一旁忍不住道:“王妃,还是属下来吧。”这么爬高上低的,实在是很危险。
    阮盈沐转头对他笑了笑,“不必了贺侍卫,我想亲手挂。”
    “可是您这样真的很危险。”
    萧景承眯着眼眸,微微昂首凝视着她,冷淡地打断了身旁的贺侍卫:“让王妃自己挂。”
    阮盈沐略一耸肩,仰头找了一个最适宜的位置,伸手想将香囊顶端的丝绦系上去。
    然而,她委实生得太过娇小了些,伸长了胳膊距离她要挂上的位置还有一大截。
    她顿时感到有一丝尴尬。身子僵了一会儿,她重新踮起脚来,又伸手去够,这回倒是十分费力地将丝绦搭上了横木。
    青莲在下面看得胆战心惊,一叠声叫唤道:“慢点慢点!小姐您慢点,不急不急,可千万别摔了!”
    紫鸢也紧张地盯着小姐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第一时间上前接住自家小姐。
    阮盈沐被青莲叫得头疼,好一会儿终于将香囊顺利地系好,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转头,唇边含笑,求表扬似的看着萧景承。今日天气确实甚好,暖洋洋的日光打在她脸上,长长的眼睫毛下有一小片阴影,光洁白皙的肌肤纤毫毕现,神情看起来稚气十足。
    萧景承也不自觉地扬了扬唇角,语气却依旧冷淡:“行了,系好了便下来,像什么样子。”
    阮盈沐得不到夸奖,唇角向下垮了些。罢了,她做这个也不是为了讨豫王殿下的欢心。
    她缓缓转过了身子,准备下来,却不料这把椅子突然间晃动了起来。
    阮盈沐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施展轻功直接飞下去,脚都跨出去了一步,这才想起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她若是就这么飞下去,估计要出大事了。
    她只得又强行收回了脚,整个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往地面直直扑了过去。她心一横直接闭上了眼睛,算了,大不了摔个狗趴。
    “小姐!”“小姐!”
    底下同时响起了两道惊叫声,然而紫鸢还未行动,就见一道黑影闪过,随后一袭红字的人儿便安全落了地。
    紫鸢愣住了,居然被贺侍卫抢了先?
    没有人注意到那一瞬间,坐在轮椅上的萧景承身形一动,随后又硬生生僵住了。苍白修长的五指抓住了轮椅的边缘,青筋暴起,片刻后又缓缓松懈下去。
    他闭上了眼眸,眉心微皱,再睁开时已然恢复平静无波的模样。
    “笨手笨脚。”他不太高兴地低斥了一句。
    阮盈沐委屈,还不是怕暴露武功,否则这么一点高的地方直接飞上去便是了,哪里用得着这么费力地踮着脚,还差点摔了。
    她不理萧景承,转而向贺章道谢:“多谢贺侍卫出手相救。”
    贺章退回了豫王殿下身边,“属下职责所在。”
    “还是要谢谢你,不然我就得摔了。贺侍卫反应速度真的很快!”阮盈沐不吝夸奖,心里默默衡量,若是她同贺侍卫交起手来,不知道谁会更胜一筹?
    而萧景承则偏头看了贺侍卫一眼,眼神里像是含了冰刀雪片,直看得贺章默默将头垂得更低了。
    阮盈沐却浑然不觉主仆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自己亲手挂的香囊。
    这香囊是用上好的五色彩丝,在彩绸上绣了一个端正漂亮的“福”字,下端系有结出百结的珠宝流苏,精致且好看,微风拂动,便有一股幽香袭来。
    她又进了内室,系了一只香囊在床头的床帘上。
    事实上,这几只香囊不仅用了制作香囊常用的白芷、川芎、薄荷、艾叶等等草药,更重要的是里面含了妙手先生留下的特殊的几味药。
    除了讨个好兆头,为豫王殿下祈福以外,她亲手做的香囊还具有清热解毒、祛风散寒、芳香避秽化浊的功能。身有寒疾之人,最忌讳的便是又染上风寒,每一场风寒轻则月余不愈,重则危及性命。豫王殿下今年冬天病情如此凶险,也是因着天寒地冻,不小心染上了风寒。
    他救了师父,她是一定要还了这份恩情的。若是有一天豫王殿下需要她舍命相救,或许她会稍微犹豫一下,但目前能替他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还是很愿意的。
    做完了这件头等大事,阮盈沐找了个接口便告退了,仿佛方才缠着萧景承的是另外一个人。她今日还要在豫王府里四处走动查看,怕府里的下人们头一次准备除夕,会有什么疏漏,忙得差点连口热茶都没顾上喝。
    府里一整天的忙碌后,终于到了年夜饭的时辰。
    即便豫王府只有三位主子,年夜饭该有的排场却一点不能少。二十八道主菜,鸡鸭鱼肉一应俱全,野味山珍香味扑鼻,时令蔬菜青翠欲滴,而鲜香的汤膳里则特意放了几味补药。
    萧景承坐在主位上,阮盈沐与秦婉儿相对而坐,每人身后都跟了几个侍女伺候。
    秦婉儿今日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妆容颇为楚楚动人。她率先起身,端了酒杯敬祝殿下,语气娇娇弱弱地说了好些吉祥话,萧景承却只微一点头,示意可以了,连酒杯都没碰一下。
    她咬牙压住心中不快,又挂上了柔柔的笑容转向阮盈沐。阮盈沐且含笑待她先喝下了酒,这才虚情假意道:“妹妹先坐下罢,姐姐不胜酒力,便只能以茶代酒了。”
    不料萧景承听闻“不胜酒力”几个字,微一挑眉,平静的眼眸里突然浮现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来。
    他放下了手中的银筷,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阮盈沐,“今日除夕,确实是个好日子。如此良辰美景,王妃不与本王共饮一杯?”
    阮盈沐一愣,片刻后委婉拒绝道:“殿下身子尚未大好,委实不宜饮酒,还是同妾身一同以茶代酒罢。”
    “本王不宜饮酒,爱妃可以。”萧景承淡淡回道,毫不讲理的眼神表明了,今日这杯酒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阮盈沐垂着眼眸心里暗骂,今日除夕也不肯轻易放过我,也不看到底是谁忙前忙后张罗主持了一切,这还没过河呢便开始拆桥了。
    但这豫王府,天大地大豫王殿下最大。她只得无奈地接过了一旁侍女斟满的酒杯,起身恭恭敬敬道:“那妾身便以这杯酒,一愿殿下千岁,二愿殿下康健,三愿......三愿妾身有此福分,岁岁常伴殿下身边。”
    说罢以衣袖遮酒,闭眼仰头一饮而尽。饮下的一瞬间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殿下你可不要后悔。
    萧景承先是含笑盯着她一口气喝干了这杯酒,末了还倒拿着杯子往下抖了抖。随后,他又眼睁睁瞧着人眨巴着大眼睛傻乎乎地笑了,直愣愣地坐回了椅子上,扑通一声,面朝下直接砸到了桌子上,晕了。
    一杯倒?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真的加更!
    第28章
    桌上另外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若是青莲在此,她必然会大惊失色,说什么也要立刻马上将自家小姐拖回房间里关上房门。可惜此刻她并不在这里。
    秦婉儿见状,面上不由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来。自作主张要主持过除夕,却又当着殿下的面出丑,活该。
    但是戏还是要做的,她以手帕掩唇惊呼了一声:“呀!王妃这是怎么了?”
    萧景承面无表情地看着趴在桌面上一动不动的人儿,半晌后头疼地闭了闭眼眸,不忍直视地吩咐道:“将王妃扶回东苑去休息。”顿了顿,他又改变了主意:“不,扶到正厢去。”
    在一旁伺候的侍女连忙上前去,不想手刚碰到王妃的胳膊,就被不知打哪里伸出来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了。
    侍女吓了一跳,却见王妃猛地抬起了头,转头看着她温柔笑道:“无碍,你先退下吧。”
    “是,王妃……王妃您,您先放开奴婢的手……”侍女结结巴巴道。
    阮盈沐的笑容更为灿烂,放开了她的手,目光转向萧景承,语气镇定冷静:“殿下,妾身再敬您一杯。”说罢端起了面前的另一杯酒,也不管豫王殿下脸色如何,再次一饮而尽。
    秦婉儿也被她这豪迈的喝法镇住了,回过神来后别有所指道:“姐姐方才果然是谦虚了,这哪里是不胜酒力的模样呢。”
    阮盈沐被她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转过脸来打量了她好几眼。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女人不怀好意,于是她的眼神里便带出了点往常刻意隐藏的锋芒锐利。
    秦婉儿一开始还不甘示弱地与她对视,片刻后渐渐有些虚了,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违心劝道:“不过如此美味佳肴当前,王妃还是少喝一些吧。”
    阮盈沐心道,我喝多少难道还要受你管制不成?想到这她不高兴地又端起了一杯酒。
    “放下。”萧景承终于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声制止。照她这个喝法喝下去肯定是要出事了,好好的除夕,他可不想深夜召唤太医进府。
    阮盈沐一顿,提高了声音道:“殿下,不是您要同我共饮一杯吗,现下又反悔,您怎么能这样说话不算话呢?”
    萧景承毫不留情地斥回道:“你这是一杯么,你自己数一数第几杯了?”
    “我……”阮盈沐苦恼地转起了眼珠子,放下了酒杯,伸出嫩白纤细的手指,开始掰着手指头算。嘟嘟囔囔算了半天,也没理明白。
    萧景承微微叹了口气,看样子是真喝傻了。“扶王妃回正厢。”
    “我不去!”阮盈沐突然激动地一拍桌子,“年夜饭还没吃完呢,后面还有好些节目,烟火还没放呢,还要守岁的!”
    萧景承脸色沉了下来,冷声呵斥道:“不许胡闹!”再待下去不知道她还会干出点什么事情来,这里人多嘴杂,若她是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势必会很麻烦。
    “你这么凶干嘛呀~”阮盈沐被他呵斥了一声,小脸顿时皱了起来,嘴巴往下一撇就像是要哭了,声音也委屈得不行。
    秦婉儿被两人的对话弄得胆战心惊,生怕殿下发起火来又烧到自己头上,连忙试图打圆场,“这酒后劲儿是有点足,王妃便先回去歇息吧,殿下您也不要动怒……”
    阮盈沐却不领情,对她怒目而视:“我同殿下说话,关你什么事?”
    萧景承头真的疼了,也没心思用膳了,片刻后无奈地低声哄道:“好了乖一点,跟我先回房醒醒酒,烟火待会儿给你放。”
    阮盈沐费力地思考了一会儿,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
    于是一盏茶的功夫后,偌大的正厅就只剩下秦婉儿坐在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前,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咒骂,一边往嘴里塞食物。
    都不吃是吧,都不吃我吃。
    而这边阮盈沐非常坚定地拒绝了侍女的搀扶,脚步虚浮地一步一趋跟在萧景承身后,行走路线弯弯扭扭,直看得身后的人心惊肉跳,生怕王妃不小心摔了。
    萧景承一路被她絮絮叨叨吵得心烦意乱,好不容易进了内室,刚转过轮椅,便又被她扑了个正着。
    “啊呀~”阮盈沐叫唤了一声,生气道:“谁绊的本小姐!”她手掌撑在萧景承的大腿上,费劲地仰起了头指责道:“殿下,是不是你绊的我!你怎么这么坏!”
    萧景承对这个小醉猫简直无语,耐着性子反问道:“我坐在轮椅上先你一步进房,我怎么绊你?”
    贺章也在一旁替殿下解释道:“王妃,您方才是被门槛绊倒的。”
    “贺侍卫,你就知道帮着你家殿下!”阮盈沐转而又控诉起了贺章,放佛认定了就是豫王殿下干的。
    萧景承摇了摇头,不与醉猫争高下。他吩咐贺章道:“让厨房准备醒酒汤。”
    屋子里只剩他们俩,他垂眸凝视着撒泼的小东西,片刻后淡淡问道:“你起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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