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虚离开之前,李裘谦的目光微动,他怕谢虚多想,还是将自己所知道的说了出来——
    “那些魔物是从极欲宗中蔓出来的。
    极欲宗应当已经沦陷了。”
    谢虚的脚步顿住,神色霎时有些苍白。
    “极欲宗绝不应该出事。”
    他这样笃定的语气,反倒不像是和极欲宗有仇,而是在忧虑一般。
    谢虚定了定神道:“别无欲已是化神修为,那些魔物想要在他手下攻入极欲宗,可能几近于无。”
    黑发修士像染了寒气重病过一场般,神色孱弱,身形瘦削得好似一推就倒。而这样苍白的气色,无损他容貌的半分艳丽,反而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悸人感。
    至少李裘谦看了,喉咙微涩,他唇瓣无声地动了动,口中之言还是牢牢锁住未发。他总觉得要是让谢虚知晓别无欲命在旦夕,并不是什么好事。
    可他的沉默并无效用,在谢虚离开前,他终于忍不住按住那人的手:“你要去哪——”
    “极欲宗。”
    “我不会让你去……”李裘谦话未说完,便见谢虚转过身,神情冷淡至极。
    他眉眼微垂,好似高高在上的仙人的悲悯,既是风华绝代,也让人觉得遥不可及。一如当初试仙大会的擂台上,那时的谢虚也是如此,他的骄傲从来没有因为谢小宗主的身份被剥夺就泯灭。
    谢虚微一翻转手腕,两人的形式便反了过来。他紧捏着李裘谦的手,一双黑沉眼眸掠过的地方,皆让李裘谦觉得肤上泛起了一层热度。
    “多谢叨扰,谢虚告辞了。”
    李裘谦忍不住低头苦笑起来。
    他觉得谢虚真真是最无情的人了,他原以为……两人之间纵使不算亲密,也当得上朋友了。
    这种时候,李裘谦反而害怕隐瞒会让谢虚失了性命,只好道:“别无欲出事了,他或许要死了。极欲宗已经保不住,你莫要以身犯险。”李裘谦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谢虚或许并不是要去看别无欲如何死,极欲宗如何破败——
    眼前的黑发修士分明强大无匹,又好似软得谁都可以伤害他。
    在李裘谦说完这句话后,谢虚神情并无多大波动。他转过身,衣袖被风掀开,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已经愈合,而李裘谦依旧动弹不得。
    “多谢。”
    室内又恢复了一片寂静,过了许久,灵仆小心翼翼地传唤:“李君,还见客吗?”
    李裘谦终于得以动弹,他好似流尽全身血液,血色尽失,有气无力道。
    “不见。”
    桌案上摆着松香纸砚,李裘谦俯身提笔,在那案台上写下一个“谢”字,墨迹与红铜色桌面染成一片,几乎看不清他那狂莽书法的笔锋。
    “你就当真,”李裘谦微抿了抿唇,心中沉甸甸一片,“宁愿离开长生门,再入颠沛中么?”
    ……
    快一点,再快一些。
    谢虚缩地成寸的术法的确习成了半吊子,但现在催发尽全身真元的速度,远远超过那些坐骑灵器。
    长生门和极欲宗之间,隔得并不仅仅是无数个小世界,还有被众多修士称“妖魔之海”的一片星海。无数修士在其折戟,上次谢虚经过这处时,是由李裘谦的法器载着过去的——但现在情形如此紧急,要找到能渡过星海的法器,几乎要盼上一两个月了。
    眼前无数星光自他眼前掠过。分明那般令人悸动的美景,背后却暗含无数杀机。
    若是极欲宗现在灭宗会如何?
    ——剧情全线崩塌。
    黑发修士微微抿唇,以真元撑起一片灵壁,护住周身,骤然投入那令众修士闻风丧胆的“妖魔之海”里。
    长生门内,谈棠突然心中悸动,慌乱无比。
    下一刻他的神识遍布整个长生门。
    一寸寸、每个角落都探索得细致无比,却始终未寻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好、好得很。”那一刹,谈棠的神情极其扭曲,仿佛神魂都要冲破这具皮囊般,在头顶凝出一片黑气。“又让你给跑了——”
    那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看来怀柔政策根本没用,谢虚就是个捂不热的石头,也只能用更强硬些的办法,才能将他吞入腹中。
    彻底拥有、彻底占据。
    大天魔的浓烈怒气与欲求终于挣脱了天道的束缚,苍穹仿佛凝聚上一层瘴气,好似连它都对暴怒中的天魔生出忌惮而退让起来。
    两界缝隙愈大,灵兽哀鸣,好似在悲悼这天下将生灵涂炭。
    容貌姣好的女修突然瘫软过去,被无意经过的外门弟子慌忙扶起。
    他们皆不知已有猛兽出栅。
    极欲宗中。
    魔物已吞噬了极欲宗整片外部防线,由三位长老支起的护宗大阵岌岌可危,那些没有灵识的低等魔物根本不知害怕,不惧死亡,日夜不休地冲撞着。而稍有神智的魔物,蛰伏在角落,在阵法出现一丝裂缝时便如同看见肉的狼一般冲上来,恨不得将他们囫囵吞了,也只能由尚有战力的极欲宗弟子上前解决,以免魔物入宗。
    这些魔物,有些是面目狰狞的黑影,更多却是占据人身的恶鬼。
    防守的弟子一旦失手,便会被无数条魔气拉进那万魔窟中,痛苦死去。
    极欲宗弟子们越来越疲惫,除去灵力上的剧烈消耗,同样是对他们心境的巨大磨炼,许多弟子的坚固道心,也生出一分裂隙来。
    身为极欲宗少主的别之医,虽只金丹修为,却是九品金丹圆满、且可以一抵百的剑修,自然奋战在第一线。他的法器已被血迹染成锈色,脏污得满是痕迹的法衣也来不及更换,万万次挥斩的动作于他而言更像是身体的下意识反应。
    哪怕他如此强悍,令人敬仰,却无人知晓他紫府内灵气接近干涸。
    一次失神,差点便被那妖魔勾了去,在谷星接近哀求的喊声中,别之医终于收了剑回到后方,稍事休息。
    或是先前与魔物贴身相战太多,他的脸色煞白,身上那股血腥味怎么也抹不去。
    谷星这时才懊悔起他修为太低,在这种局面中,几乎杀不了几只魔物。而兄长成为极欲宗少主不过几时,便要担下与极欲宗同生共死之责,无法推卸。
    同样杀魔极猛的大师姐玉青与大师兄秋词也受伤退下,煞白着脸打坐。
    谷星能做的,也不过是为他们递上灵药。
    眼见伤亡愈重,谷星像是犹豫得厉害了,唇瓣微抖,挤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为何别宗主不能出手?”
    杀魔已经耗费了所有的气力,秋词看他一眼,半晌才道:“此时正是紧要关头,宗主不能出关。”
    长久的忍耐终于到了尽头,谷星将声音压得极低,以免让人听见他这边的争执:“紧要关头?如何紧要,再紧要能比过这一宗的性命么?”
    别之医服下两枚回灵丹,沉默片刻后终是道:“我知渡劫机缘可遇不可求,可这一宗因果,终是系在宗主身上。”
    “……”像被抽干了气力,玉青那双苍白的手搭在别之医肩上,黑色的眸子望过来,被汗水打湿的脂粉香浓郁无比。她无比镇定地又重复了一句:“宗主不能出关。”
    “他不能。”
    两人目光交错间,别之医的身形微僵,总算也体味到了这句话其中的隐寓。
    是不能出关……还是出不了关?
    最后的期望破灭,别之医微微苦笑,心中五味陈杂。
    这种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阖宗上下弟子都会失去求生意志,的确是第一紧要的机密。
    可就连玉青秋词都知晓的秘密,他这个宗主之子却分毫未晓。
    或是弥漫在他们之间的绝望意味太重,秋词半晌才道:“向长生门求援的密信已发出,落霄门、陈仙宗也定不会坐视不理。我们……只能等。”
    只能撑到最后。
    他们三人未多缓上一口气,杀魔第一线便传来抽泣与惊哗声,因害怕生了变故,别之医抽剑站起,玉青同样跟上。
    待拨开人群,玉青的瞳孔微微放大。
    她曾经的师尊站在阵法外万魔前,诸身魔气,满是漫不经心又快意的笑容。
    有些弟子认出了玉胥,看向玉青的目光都添上一分敌意。
    恨意与惊慌交织在一起,玉青微咬了咬唇,看向玉胥的目光几乎要蔓出血来:“玉胥——魔头!你今日攻我极欲宗之仇,定加倍偿还!”
    玉胥的目光这才落到玉青身上。
    他像是才发现这个曾经的徒弟。
    他微微侧头,斜躺在虚空中,半撑着脸颊,姿态慵懒无比:“你该不会以为这些魔物都是我纠结的吧?”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只是受人之邀,来给你们捧最后一把土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虚:……再不快点剧情又要崩了。
    废疾:?儿子你想什么剧情早就崩得亲妈不认了
    第122章 纨绔修二代(四十三)
    玉胥微弯了弯唇,笑中满是恶意。他的瞳中好似聚着墨,遥遥望向虚空,好似透过他们,看到了什么场景般。
    玉青面沉如水。
    “你到底想说什么?”
    玉胥突然伸出手,隔空一点玉青,好似尊者为小辈洗礼,在小辈额头沾上一点朱砂般。那指尖也骤然蔓上一点血色,艳丽无比。
    玉青的瞳孔微微放大,她半捂住胸膛,心脏剧烈跳动得仿佛下一刻便会穿胸而出。而她那件月白色的长衫前襟,也渐渐泅出颜色来。
    “你还是天真得这么可爱。这样好了,便以你身上一道伤口,换一个情报罢。”玉胥兀自说起,也不管玉青同不同意,低语道,“你们真正的大敌,可就藏在身后呢。”
    呼吸一瞬间变得急促焦灼起来。
    即便众人都尽力不去听这妖魔的胡言乱语,可那句话就好似跗骨之蛆般钻进耳朵中,不少弟子骤然露出惊惶神色,躁动不已。
    魔物的话当然是不能信的——玉青冷眼瞧着他,可即便是她如此笃定,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一股凉意攀附着她的脊骨,令她忍不住深思。
    这句“身后”指的是什么?
    极欲宗中出了内奸?
    可任何一个修士,只要他不是个疯子,就绝不可能和生性残忍狡诈的魔物合作。
    别之医突然微倾身,挡在玉青身前,眼中一片煞意地警告道:“莫要挑拨离间,妖言惑众。”
    玉胥却笑了:“我虽然是魔,可却不像你们人修一样爱说谎。比如我上次说的谢——”
    他突然顿了一顿,面上竟然露出不快神色,好像是被踩中什么痛脚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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