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骄深吸一口气,朝张仵作行了个晚辈礼,“夜深寒重,快先里面请。”
    说完,她侧身让出主道,却没有一点儿上前搀扶的意思。
    张仵作立在原地打量了她片刻,忽然笑了,“我虽闲赋在家,却也听过你的大名,不错,很不错。”
    刚见面就被夸,晏骄还有点不好意思,忙道不敢。
    张仵作用没拄拐的一条胳膊摆了摆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不必过谦,咱们这行什么处境你我都明白,人是一年少似一年,你一个青春年华的姑娘肯把身子投进来,委实不易。”
    在年近七旬的他看来,才二十来岁的晏骄可谓青春年少。
    这正厅的门槛有些高,张仵作进门时便有些艰难,阿苗本能的想去搀扶,手都伸出去了却又半道撤回来,如晏骄一般生怕伤了这位老先生骄傲的心。
    谁知张仵作歪头看了她一眼,反倒笑了,又看向晏骄,“这位小朋友便是你的弟子?倒是个好孩子。”
    阿苗闻言恨不得将脑袋甩出残影,惭愧道:“我还差得远呢。”
    张仵作笑了几声,有些费力的提着假腿进去,微微喘了几口气,看见那临时搭建起来的架子上放的焦尸后,先低声念了几句往生咒,这才摆摆手,“开始吧。”
    见晏骄要推辞,他自去拖了一把椅子坐下,“我这把老骨头如今眼也花了,手也抖了,如今也只是来帮忙的,你我探讨罢了。”
    晏骄无奈,穿戴好了,“那晚辈就班门弄斧了。”
    因死者生前曾翻动过的缘故,尸体表层烧的非常完全,几乎找不出一点完好的皮肤。
    晏骄等人将尸体调整为方便解剖的仰卧位时,不可避免的掰下来许多焦糊的黑色人体组织,露出来里面紫红色的生肉。而内层略新鲜的组织深层又缓慢而持久的渗出许多组织液,整个场景既诡异又恶心。
    死者生前佩戴了不少首饰,晏骄将它们一一抠下来后擦洗干净,果然名贵非常。
    张仵作眯着眼看了会儿,“听说死的是郡主?”
    晏骄化开尸体胸腹腔,闻言道:“说实话,晚辈对死者身份心存疑虑,希望今晚的解剖结果能替我答疑解惑。”
    张仵作并未追问,只是点头道:“不错,咱们做仵作的最怕先入为主,若一开始就认定是如何如何,岂不是被牵着鼻子走?还验个甚尸。”
    他的说法简单粗暴,若非场合不对,阿苗简直能笑出声。
    “根据死者胃内容物的消化程度判断,她应该是饭后不久就死亡了。”晏骄用勺子将胃袋内的溶液舀出,仔细辨认后忽叫了门外的宋亮来,“你去问问厨房的人,今天一天三顿往郡主院子里送了什么饭,要详细的菜单。”
    第142章
    张仵作看着晏骄有条不紊的动作和分派任务,不觉含笑点头。
    他与邵离渊是旧相识, 哪怕如今退居幕后, 两人偶尔也会碰个面闲话家常。
    之前邵离渊忽然说寻到一颗好苗子,难得还是万绿从中一点红,张仵作当时还不信, 可后来渐渐留意起来, 果然民间多有传闻, 百姓们渲染的厉害程度比邵离渊自己说的更甚。
    当时张仵作只是将信将疑, 直到今日见了面才知传言果然不假。
    宋亮手脚很快,不多时就提着负责送饭的仆妇来了。
    那仆妇傍晚就听说郡主死了, 又不得回家, 正自惶恐不安时,忽见个小山般魁梧的大汉雄邹邹找自己过来问话,顿时肝胆俱裂, 唯恐有来无回, 落地之后声泪俱下道:“大人, 诸位大人,民妇只是来做活的,什么都不知道, 也什么都没干啊!”
    大厅内拉了屏风, 她也看不清后面影影绰绰的究竟是谁,可总归这些大人们一句话就足以取自己性命,越发恐惧,哭的鼻涕眼泪糊满脸, 当真可怜极了。
    她正哭嚎,就见屏风后头忽转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约莫十来岁的小姑娘,顿时愣住,一时竟忘了哭。
    阿苗先学着晏骄素日的做派,温声软语安抚一番,然后细细询问了今日郡主院内接收过的饭食,待问明白之后,便掏了一粒银锞子送与那仆妇压惊,“婶子若回头再想起什么事儿来,可千万记得悄悄地来找我们说。”
    那仆妇见非但性命保住了,还额外白赚将近二两银子,欢喜登时压过恐惧,忙磕头不迭,又连连点头,也不用人送就腿脚麻溜儿的回去了。
    不必阿苗转述,屏风后面的晏骄和张仵作早就听清仆妇回话,越发觉得死者并非陂刹郡主。
    因时下风气向来是服侍的人等主子用完饭后再吃,若将主子和下人的饭一并送来时,做奴才的便都是吃冷饭了。
    而使团身份不同,那两名侍女又是郡主身边的人,后厨也不敢怠慢,所以每日三餐都是掐着时间,估计郡主吃的差不多了再热乎乎的送来。就连菜色也与郡主所用类似,只不过去掉珍贵之物后数量减半罢了。
    那陂刹郡主每日都是午时二刻用饭,约莫两刻钟结束,若死的真是她,死者胃容物应该有相当程度的消化才对,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完整。
    晏骄与张仵作相视而笑,后者越发感慨起来,怎生自己前些年没遇上这么个有天分的孩子,不然若收了做徒弟,此生也算不枉了。
    一时又羡慕起晏骄的师父,当真是有福,况且能教出这样的徒弟,只怕也是业内高手,可惜以前竟没听说过,当真是一大憾事……
    他正思绪翻飞间,忽听清理完胃袋的晏骄咦了一声,低声嘟囔道:“这人胃溃疡很严重啊。”
    “什么羊?”张仵作下意识追问道。
    晏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个后世术语,忙解释说:“您看这些位置,死者生前患有非常严重的胃病,我家乡称为溃疡,这种程度的话,平时的反应会很明显的。”
    此刻她已将胃内容物清理干净,又将胃袋内壁反复冲洗过了,溃疡面一目了然。
    张仵作顾不上之前说的不参与的话,非常积极的凑上去,也眯着眼睛看起来,一边看一边点头,“确实如此。”
    他一把年纪了,哪怕没有后世那么多实践机会,可经手过的尸体也不在少数,自然接触过类似的胃病。
    晏骄高兴的说:“我记得使团内有随行医官,都是平时伺候惯了的,等会儿我们可以问问,若郡主没有胃病,那么就可以肯定死者并不是她了。”
    她的笑容极具感染力,张仵作见状,也跟着轻松起来。
    不过在接下来将近半个时辰的详细解剖中,他们再没有任何具备明显特征和独特性的发现。
    到了后半程,晏骄明显有些体力不支,眼睛都熬红了,张仵作便与她轮换着来。一老一少深知保存体力的重要性,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偶尔低声交流几句。
    两人都是做惯了的,可谓经验丰富,又因行事风格和所学所用不尽相同,三言两语间便能领会到彼此妙处,顿觉精进不少。而旁边的阿苗更频频有醍醐灌顶之感,很快记满了好几大张纸,写的手腕子都痛了也不敢停歇,只待日后慢慢消化。
    待结束时,张仵作颇为感慨的活动着微微酸麻的身体,望着晏骄笑道:“到底老了,不中用了,才干了这么会儿就累了。”
    想他年轻的时候,一口气剖两具尸体也不在话下!
    晏骄笑道:“您老实在过谦了,这般胆大心细下刀精准,多少年轻人都不及呢。”
    有本事如张仵作,听了这话也难免有点自得,摇头晃脑笑了一回才道:“大人说的没错,你这丫头最会哄老人家开心。”
    顶着困劲儿忙了小半天,两人都有些体力透支的感觉,更有点头昏脑涨胸口烦闷。左右四下无人,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形态,便都烂泥也似的瘫在高背大椅内。晏骄取了几颗酱乌梅出来,先笑着献给张仵作,“来,那我现在就再来哄哄您。”
    张仵作哈哈大笑起来,顺势接了乌梅放入口中,顿觉一阵清凉酸甜,三口两口吮吸了梅肉咽下,竟又主动要了几颗。
    晏骄也喜他这样不见外,索性将一整荷包都塞过去,张仵作也大大方方收了,“赶明儿我做些豆腐干作回礼,滋味儿与别处买的不同。”
    两人说笑几句,觉得头脑渐渐清醒后,又命人去叫了使团随行医官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使团内所有随行人员俱都惶恐不安,虽然现在已近子时,但依旧无人敢睡。
    那医官哆哆嗦嗦过来时,两只眼睛里都是血丝,然后一开口就是一串鸟语。
    晏骄和张仵作:“……”
    忘了有语言障碍了。
    阴影处的小八噗嗤笑出声,主动出来帮忙翻译,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晏骄冲他比了个大拇指,便问医官,“你家郡主平时身体如何?可有胃部泛酸,恶心呕吐、腹痛腹胀之类的症状?”
    人都死了,医官也不明白她问这没头没脑的话有什么用,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郡主素来体格健壮,又爱骑射,颇习得拳脚在身上,等闲男儿不是对手,并无大人所言病痛。”
    晏骄微笑点头,又问了个更加奇怪的问题:“那想来她身边的侍女也是这般了吧?”
    那医官微怔,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摇头道:“服侍郡主的其中一个婢女倒是有方才大人所言症状。”
    “哦,那倒罢了,”晏骄若无其事道,又问,“以前在赫特部时,就是那两名失踪的侍女服侍你家郡主么?”
    医官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摇头道:“小人不是郡主跟前的人,对这些不大清楚,只是平时瞧着少说也有六七个,因此番进京不宜带太多人,这两个是郡主自己挑出来的。”
    当时好些人还有些不解,分明其他几名侍女都很健壮可靠,为何郡主非要挑个不省心的病秧子带在身边。
    听到这里,晏骄知道已经没有继续问下去的必要了,也照例赏了医官一粒银锞子,请他回去。
    待人走后,晏骄主动向面露疑色的张仵作解惑道:“其实在前几天,我曾意外与陂刹郡主见过一面,当时隔得远,还差点将她与那两名侍女认错了。”
    主仆三人不管是年纪、身高、体态都几乎一模一样,如今这尸体面目全非,若非胃部情形,当真难以分辨死者实际身份。
    张仵作闻弦知意,“你的意思是,今日祸事,其实是陂刹郡主早有预谋的?”
    晏骄缓缓吐出一口气,“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
    张仵作眉头微皱,“她图什么呢?”
    晏骄也有同样的疑惑。
    陂刹郡主费尽心机做这些,究竟图什么?
    一黑一白两颗脑袋上都满满覆盖着疑惑,看向彼此的眼神中全是茫然,显然不太明白陂刹郡主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有什么发现么?”没想到这么晚了,邵离渊竟也还没睡,才几个小时不见,老头儿的嗓子都哑了。
    晏骄和张仵作都起身行礼,邵离渊摆了摆手,才要说话,外头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侍卫,神色复杂道:“定国公来了。”
    众人都是一愣,下一刻便齐刷刷看向晏骄。
    晏骄眨眨眼,“不是我叫他来的啊!”
    邵离渊一听庞牧的名字就觉得麻烦,“叫他回去。”
    这个时候,肯定是宴会刚结束就过来了。
    侍卫为难道:“这个恐怕不成,定国公手持圣旨,说奉陛下的命令前来协助,已经,已经是闯进来了……”
    别说无人敢拦圣旨,哪怕没有圣旨,天下何人能挡定国公?
    话音未落,身披玄色大氅的庞牧已经带着几个人呼啦啦涌入院内,手中果然高高举着一个明黄细卷轴。
    晏骄就觉得邵离渊几乎要翻白眼了,额头上青筋鼓了鼓,终究还是跪了下去,“微臣接旨。”
    庞牧先咧着嘴朝晏骄挑了挑眉毛,然后才一本正经的展开圣旨念起来。
    听完之后,包括晏骄在内诸人的表情都变得十分微妙,总有种感觉:估计圣人是被逼写的。
    内容空前言简意赅,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三十来个字,主旨就是定国公值得信赖,邵大人你快叫他从旁协助吧。
    邵离渊黑着脸接了旨,若非是正经圣旨托布,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敲到庞牧脑袋上了。
    庞牧见目的达成,哪里还理会旁的,三步并两步来到晏骄跟前,捧着她的脑袋细细打量,一看之下大吃一惊,“怎的累成这个样儿!”
    说完,就拧着眉头去瞪邵离渊,“人来之前好好地,这才多大功夫,眼里都冒血了,你们这是正经查案子吗?”
    晏骄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叫他不要说了。
    可素来对她言听计从的庞牧这回却不理会了,只是脸色不善的看着邵离渊,非叫他给个说法。
    一来对方年纪放在那里,二来还有廖无言一层关系,往年他总是让着这人三分,可现在却让不得了。
    邵离渊原本还有些生气,可此刻见他这般模样,反而觉得有趣,倒背着手笑出声来,“如今你竟也是个着三不着两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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