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要如何处置此人?”
    整个旅店的空气温度似乎都降低了一度,年轻酒鬼总算醒了神,一动也不敢动地躺在地上,脸上的神色明显凝滞住,喉结滚动了一下。
    宋观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没开口多加指示,就往外头走去了。醉鬼小伙子会有什么下场,就端看大公平日是个什么行事态度,他不太想管这些事,人是死是活都跟他没关系。坐在马车里,宋观也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声响,转着手上的权戒,不一会儿之后,温特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大人。”
    将手上的蛇形戒指重新摆正,张开的蛇嘴正对指节,宋观开口道:“走吧。”
    温特听着那从马车里传来的淡漠语句,即便没有亲眼看到,他也知道老人此刻脸上应该是轻蔑鄙夷得如同见到什么垃圾的神色。如此高高在上的傲慢,看得让人恨不得立刻撕碎了他面上这表情才好。
    心里头有怒火冷冰冰地烧起,当然不是为死去的那个年轻酒鬼,他甚至有几分觉得那酒鬼是罪有应得,只是那人的态度,总是会不经意里提醒他,在那人眼中,贱民就是贱民,割草一样杀掉都无所谓的,容许其活着就是一种恩赐,人按血统划分,卑贱的永远是卑贱。
    那天晚上温特做了一个梦。
    阴湿的牢房,穿着正装的大公。
    他想自己最近是太频繁梦见这个人了,却脚下没有任何犹豫地走进了梦中的牢房。
    这个梦境是意外的倒错,或许是受白日里怒火的影响,心境生梦,梦里的大公失去身份成了阶下囚,手上是囚徒所戴的手铐枷锁,束发的绑带散了,身上很多地方都沾了血,连发梢也如此,大约只有红色的耳坠是完整干净的。
    温特看着牢房里的这个人,胸臆之中翻滚的全是残暴情绪。他走过去狠狠地给了那个人一鞭子,就像这个人平常时候抽过他的一样。
    残暴的情绪不减反增。
    不够的,就一鞭怎么够。
    一连抽了好几鞭,这人身上衣服都破碎了,有细小的血珠飞溅,温特这才收了鞭子,然后走过去,一手伸过去粗暴地把人按到在地上。身底下是一张因为魔法过度消耗而变得年轻的脸,银白的头发因汗水贴在面上,这个人脸上没有屈辱神色,只是冷冰冰的,一副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一般的神情看着他。
    真想把这个人的眼睛挖出来。
    手指按住这人的眼皮,于是那人不得不闭目皱眉,出乎人意料的,这人闭眼的模样看着居然很有几分脆弱可怜的意思。温特心里冷笑,没有一点怜惜的情绪,他恨不得让这个人更惨点才好。手上用力,用一种带着险恶意图的力道刺压下去,一瞬间手下就见了血。眼球坚硬的触感清晰地顺着手指传递出来,他暗暗想着,是不是手上这触感就像这个人冷硬的心摸起来感觉一样?
    镣铐锁链相撞发出声响,温特是下了狠手去折腾这个人的。没有防备的时候,手掌边沿被这个人咬住了。这人又凶又恶地看着他,一只眼睛受伤闭着,缓缓流下一道鲜红的血泪,和一旁左耳上垂下的红色耳坠简直相得益彰。看到这幅景象,他突然亢奋起来,压不住的暴虐冲动,觉得就应该让这人更痛一点,羞辱这个人,然后把这个人的骄傲一点点碾碎。
    想咬就咬吧。毫不在意地由着这个人咬着自己的手,温特用另一只手将这个人本就不怎么蔽体的衣服扯裂开来,挺身进入的时候,这个人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崩塌一样的变化了。
    装什么啊。
    这么一副矜骄谁都不能碰的样子。
    其实私底下和死去的老国王一直都不清不楚着的吧?
    他心情极端恶劣地想着。
    那青涩又高傲的少年画像,明明衣冠楚楚,却莫名透出一点勾引人意味的酸甜气息。还能是怎么回事?所画即所见,一切都是作画之人眼中的景象,老国王对这人抱着什么心思还不是一清二楚的么。更别提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公称谓,从前没有大公这个说法,老国王为了这个人特意设立出的一个全新的贵族阶级,甚至分给了这个人极大的军权,特设“黑羽军”。这事前无古人,恐怕也将是后无来者。先前他一直想不太明白,少年国王对这人的鲜明敌意是为什么,现在似乎明白了一点。
    或许是恨这个人夺走了父亲的爱。
    胡闹的少年白痴统治者,总要弄出一堆烂摊子让老人给收拾,而这个脾气差得不行的老者,居然也能摆出个类似于无怨的姿态来,随便王座上那位的任意折腾,然后跟在后头给人擦屁股收拾烂摊子。老者最讨厌的就是平民,偏偏少年国王要唱反调,上位之后,提拔重用的都是平民出身的大臣,对革命军保持着放任态度也是,可这个人居然也不置一词,全都忍下来了。
    这个人在国王床上什么样子?
    突然想起那个酒鬼挑衅侮辱的言辞,将此人和妓女对比。温特在这人腰上掐出青青紫紫的指印,心里头莫名愤恨起来。他贴在这个人背后,从后头吻住这个人的耳朵,沿着耳廓下舔,含住耳垂的边沿,舌尖触到了红色耳坠的银质外边纹饰,温特恶狠狠地重重一口咬下去,口中霎时尝到了一点血腥味。这个人在国王床上张开腿的样子,应该就跟世界上最淫荡的荡妇妓女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心中那股愤恨的感觉简直膨胀到了极致,连他自己都有点莫名了,手上移,从这人的腰到脖子,然后他用了最大的力气扼下去。
    突然的一声破碎哭音。
    温特一下子如同被毒蛇咬了似的松开手。
    他闭上眼,粗暴地压在这个人身上,进出的动作是接近于泄愤一般的毫不留情,然后猝然里他将此人就着两人相连的姿势翻过来。并不算意外,他看到的是这个人脸上的血泪。一只被他刺瞎了的眼睛闭着,面上是蜿蜒的血迹,另一只完好的紫灰色眼睛正向他望过来,神色难辨,只淌下来的是泪。
    心脏仿佛被烧灼。
    他抓住这个人的肩膀,低下头去,嘴唇有些颤抖地吻住那道血痕。
    舌尖尝到一点血的味道,也尝到眼泪的味道。温特慌忙挣扎着从梦里惊醒,是他自己不想再将这个梦做下去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去会在梦里梦见什么。
    明明一心想着要折磨这个人,想要报复这个人,想要踩碎这个人的骄傲,想把这个人毁掉。无数次,无数次。这个人惯常喜欢的擅作主张,一向高高在上的行事姿态,永远不可一世的对人态度,还有那莫名其妙的变态施虐嗜好,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无比痛恨。
    然而,可笑的是,当这个人真的哭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根本见不得这个人低头——尽管所有一切只是发生在梦里,甚至这个人的哭,都只是他臆想出来的一场梦而已。
    太荒唐了。
    宋观压根不知道主角受温特心里现在想的都是些什么,也不知道对方近来的几个晚上,做了和自己相关的,多少个暴虐又旖旎的春梦。他只是发现马车上的几个靠枕,在路途中被换成了新的,品质远比温特最初收购来的要品质好上许多。他不知道,最开始的时候,温特故意收购了几个别人家用来踮脚的酸臭靠垫,和其他的混在一起,就盼着他能选中,这是温特闹着的不为人知的整蛊游戏。
    抵达“特拉维夫”这座城市时,是正午。
    宋观下了马车走在街上。这座他曾经生活的“利贝尔之城”,他印象里的景象,和现在亲眼所见的完全不一样,据说这座城市一度半毁于战火,后来重建,所以如今的城市,就和以前的全然不相像了。
    而要查到“蒙巴顿”这个人并不是算很难,但人已死了很多年了,葬于西郊最大的一个光明教的墓园里。宋观沉着脸,带人去了那处墓园的教堂。天空之中有大朵的白云,将太阳遮挡,所以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呈柱状倾泻,竟是肉眼可见的一束束光柱。
    这景象有一种虚幻的梦幻感,仿佛天路垂落人间,世间一切的得或者失,喜或者悲,所有的一切都尽将被净化超度。
    墓园宁静,青草依依,花树繁盛,偶有几声鸟鸣,宋观花了一些时间才亲自找到“蒙巴顿”的墓碑。除了名字之外,这墓碑上面没有墓志铭,也没有出生的年月日,只有一个去世的时间,字迹刻印得很深。
    温特立于一旁,打量着宋观的表情,半晌,出声问:“大人,这位是?”
    宋观微微一抬下巴,慢条斯理地摘了手上的手套:“仇人。”又补充,“一个不是很重要的仇人。”说完这句话时,他一脚踩在了墓碑的碑面上,这个动作惊得其他五位“黑羽军”都愣怔了一下。宋观脚掌在那个墓碑的名字上碾了一碾,声音很冷,但很轻,像是怕打扰其他安眠于此的死人,又或者其实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他刚好没有力气所以声音很轻而已,他说,“给我把这墓给掘了。”
    第267章 第十六弹 贵族
    那是百年前的死人,到底哪来的深仇大恨,以至于到要掘人墓的地步?
    温特搬了椅子,让宋观坐于一旁看着“黑羽军”挖出深埋地底的那具棺材。
    他不明白老人想要做什么,只凭借自己所掌握的情报,他找不出蒙巴顿和老人之间的任何联系,所以他完全想不明白。
    正午之后过一点的时日,大约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了。棺盖被掀开,充足的日光之下,棺材内沉睡了近百年光阴的死人重见天日。因为经过特殊的魔法加持,所以尸体仍旧栩栩如生地保持着生前的模样,仿佛还活着,只是闭目小憩了一会儿,下一秒就醒转过来。
    温特仔仔细细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具尸体,从头到尾,然后心中也承认,这个过世百年的人,的确相貌不俗。
    看不出年纪的男性尸首,面容还是年轻的,只有头发全然苍白——温特看着就联想到大公本人身上了。不是因为相貌,只是因为大公使用完大型魔法之后会变年轻,如此境况下,年轻的大公发色,也同样是白色的。那种苍白的感觉就像此人。而他知道,真正年少时候的大公头发并非白色,他见过画像,是一种浅淡的铂金色。
    所以两者之间是有什么联系吗?
    他转头去看老人,带一点探究的意思,却见原本死死盯着棺内尸首的老者忽然深吸一口气调开了脸,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也收紧握了一下,跟着没一会儿又慢慢松开了。
    他看见老人抬起了手,是对他说的:“把鞭子给我。”
    鞭子。
    近些时间里连日梦中的纷乱景象,因老人口中的“鞭子”二字被蓦然勾起。一时间温特脸色微红,好在此时也无人注意他,他定了定神,回告说鞭子在马车上,便折返回马车那儿取了鞭子递交到老人手里。
    眼见接过鞭子的老人,杀气腾腾地执着鞭子走向棺材,温特皱了一下眉。在他的印象之中,老人一直以来的情绪都是展露不多的,通常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就是偶尔带着一点讥笑意味的鄙夷。他是第一次看到老人如此这般的情绪外露的样子,仿佛枯枝一下燃着了火。他不明白了,这具尸体到底有何能耐缘故,竟然能让人有如此反应?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让他吃惊。
    老人脸色阴沉如水地挥着鞭子抽向那具尸体时,温特有被那杀意给煞到,他心中一震,冲口而出的一句:“大人。”
    对方似全然未曾听见。
    温特看着老人举起鞭子,一鞭接着一鞭,直至最后把那尸体的头颅都抽断了下来,他心里头冒出一点形容不上是什么具体模样的感受。待到老人终于停手,将手里的鞭子随手扔掷在棺材里,温特仍怔忪地盯着那根明显是被遗弃的鞭子出神。耳边传来对方的命令句。言语间还有些急喘,呼吸显然没平复下来,宋观说:“全烧了,处理干净。”
    这是要……
    飞灰不留……吗?
    明明大白日,竟觉有些冷,是心底发寒,却莫名还带一点诡异的战栗兴奋。
    温特微微低头,收敛了一切情绪,单膝跪下,反正也没说就一定是“黑羽军”的差事,他自主请命,声音很镇定:“是,大人。”
    年长的贵族对之后的处理没有多加指示,只在“黑羽军”的陪同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墓地,似乎在这个地方多一秒都不想留。
    温特注视着对方离开,直至那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然后他转过身看向敞开的木棺。已成七零八落模样的尸体横躺其间,衣饰简洁,并无多少陪葬品,只脚底踩着一个卷轴。
    老人面对这具尸体时太失冷静,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温特弯腰将那卷轴取出,展开之后他看到是一张附于卷轴之上的油画,图画色调十分沉郁浓艳,几乎生出邪恶的意味来,那上头画的是一个脸上五官缺失的人,呈现出被禁锢的姿态坐在椅子上,空白的面上,约摸是人脸眼睛下方一点的位置,有一道红痕。
    不明其意的画。
    温特将油画从卷轴上撕扯下来,并不珍惜地将其随手折叠成巴掌大的四方形,揣入怀中。漫不经心里,他丢了一个魔法火焰在棺材内的尸首上。
    与此同时,在火焰彻底燃烧之前,温特俯身将被对方随意一掷的鞭子捡起。
    金色花纹的白色皮质鞭子,他打量着,掐着鞭尾,手指慢慢抚过鞭身,先前那种难言的情绪又冒上来了。而此时细细琢磨分辨,竟像是嫉妒混杂着不甘——不甘得显然带出几分怨意。
    这鞭子,明明就应该是他的。
    一直就是专属于他的不是吗?
    那人用鞭子,至少用这根鞭子的时候,打也应该是只打他一个人。
    棺材里这个死人,算什么?
    古早的尸体被烧得吱吱作响,温特根本没有心思再多看,只将手中的鞭子也一并丢进火里。最后烧得焦尸一具,他觑了一眼,伸脚踩上去。
    骨头很脆,一踩就全碎裂开来了,沾得他鞋面上好多碎骨粉末。
    去见大公之前,温特换了一身衣服。
    宋观坐直了身子:“都烧掉了?”
    温特回答:“都烧了。”
    半晌,宋观说了一句:“行。”
    此回他们一行人并未在“特拉维夫”这座城市多做逗留,甚至都没有过夜,而是连夜赶路,目标直指此次行程的最终目的地,一座被革命军占领了的城池。据说城主一家的脑袋都被砍了下来挂在城墙上,场面十分血腥。革命军如此举动,与其说是威慑,倒不如说更多的是为了摆出挑衅当局掌权者的姿态。
    这一场血腥革命爆发最开始,众人所打的旗号名义,是所谓的去解放被关押在监狱里的平民。
    诚然,自古以来,法律条文对平民要比对贵族严苛得多,所以监狱里关押的向来都是没身份的小市民,没听说过有哪个贵族会被关在监狱里的,除非因谋反被国王直接收押。
    要解放监狱,当然,很合理。但,这整件事的可笑之处在于,那位在革命中死去的倒霉城主,一直以来都是位很温和宽厚且正听的人,至少在他的管辖时间范围内,没出什么死人的冤案,且监狱长期都是空的,无人关在里头。
    世事大概一直都是这样。鱼儿要拣新鲜的吃,柿子要挑软的捏。你看,最凶恶的大公领地管辖内就没人敢生事。
    此城被革命军占领之后就一直难以收复,原因是守城的有一个非常难搞的石头人傀儡。这具傀儡冒出来得悄无声息,从未在市面上流出过,没任何记录,只看模样是有点陈旧了,也不知是过去哪个炼金大师做出来的,亏得革命军有本事捞出这么个难弄的玩意儿,给王军添了许多麻烦,都几个月了,还是没将此城攻下。
    不过原主压根没把这傀儡放在眼里,觉得不值一提。而宋观对这一切都兴致缺缺,他是顺应大纲的意思,出来走个过场,再找一找原主那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孙子,以便顺利完成自己应该完成的剧情。
    守在城外的王军首领接见宋观,并汇报了近日战况。宋观一手支着下颔,半闭着眼听着,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样。正是这时,外头有巨大的轰响突然闹出不小动静,简直似要天崩地裂了一般。
    宋观睁开眼,王军将领额头冒着冷汗回说:“是革命军的傀儡。”
    闻言,宋观“嗯”了一声,他的这一声应得有点长,那位王军首领额头冷汗冒得越发惊人了,偶尔几颗汗滴交汇在一起,便从脸颊上滑落下来,像是一道道泪。
    随手捡过桌上的纸笔,宋观道:“刚才说到什么地方了?继续。”
    站在宋观身后的温特,看着宋观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记着东西。那字迹他认不出写的是什么,或许是暗语。他再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明白,就不去多想了。只是到后来,他怀疑大公根本就没有认真听人说话,因为老人所写的纸张边沿处,渐渐出现一些简笔的小动物,全是身子滚圆滚圆的那种。
    圆圆的动物形象,令他忽然想起曾经作为“盲流”生存的日子。
    那时他遇到一个老奶奶,老奶奶教他认字画画。他将画完的画交给老奶奶,老奶奶看了,良久,叹出一口气:“小家伙戾气好重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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