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安一瞬间想了很多,他更想拒绝的。但听到甄兮的话,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跟着先生学习,势必无法再天天跟兮表姐在一起。可……他要变强,就该抓住一切变强大的机会。
    “听凭父亲安排。”孟怀安低头顺从地说。
    孟世坤像是很满意,又说了几句,最后让他明日跟着他的贴身小厮王橫去找先生便走了。
    等孟世坤一走,甄兮便低声道:“怀安,以你如今的水平,应当分得清先生水平如何。若那真是位名师,你可要好好学。”
    孟怀安点点头,又抬头望着甄兮道:“可是……那样我便不能日日陪着兮表姐了。”
    甄兮想了想,在他面前坐下,顺势说道:“即便没有今日这事,今后总有一天,我也不能日日陪着你的。”
    孟怀安面色一变,但在他开口前,甄兮又道:“先听我说。每个人的人生,由一段段旅程组成,而在每一段旅程中,都会有不同的人陪着你度过。你小时候,陪着你的人是你的娘亲。如今,陪着你的人是我。然而,每一段旅程都有终结的那天,这是万变中的不变。”
    孟怀安怔怔看着甄兮,眼带惶恐。
    甄兮狠下心肠继续道:“每一段的旅程终结后,你当然会伤心难过,可你会迎来下一段新的旅程,有新的同伴在等着陪你一起走。当旅程终点到来时,你可以难过,但也应当抱着期待,期待下一个同伴。”
    “可我不想……”孟怀安话才出口就被甄兮抬手阻止了。
    她笑了笑,说出的话却格外残忍:“这世上的事不是你不想就不会发生。你阻止不了太阳的东升西落,你阻止不了江河汇入大海,你阻止不了每一个生命终将走向灭亡。可你能改变你的态度,让你自己坦然接受这一切。”
    这时候,孟怀安强烈地想要将自己的心里话喊出来。
    他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娶兮表姐,那么他如今的旅程、下一段旅程,都会有她,他为什么要接受她不会陪同他继续走下去这件事?他不想接受!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说。
    那一次他与她争执回来后说他已经想通了,兮表姐才会如同过去一样待他,可若他再次表现出最初的想法,他害怕她会疏远自己。
    “我……我不知道……”孟怀安低下头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甄兮心里一叹,只微笑道:“没关系,我今日也只是同你一说,你还有时间慢慢想。”
    孟怀安心烦意乱,并没有听出“你还有时间慢慢想”这话背后的深意。
    最后他只是无奈地点头应下。
    第二日,孟怀安就带着梁木,跟着一大早来候着他的王橫走了。
    王橫就是先前有一回跟着孟世坤去过风和院的小厮,岁数已不小,可人却看着不大正派,孟怀安并不喜欢这人看自己的眼神,那里头没一点对主子的敬重。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忍着。
    甄兮这一天想着孟怀安不知跟那位先生相处得如何了,做什么事都没法静下心,便干脆练起字来。
    当晚间看到孟怀安面带兴奋的笑容回来时,甄兮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焦先生才学渊博,待人又和善,我很喜欢这个先生。”孟怀安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位焦先生的好来,又跟甄兮说他今日课上学的东西。
    甄兮面带微笑安静地听着,末了笑道:“既然焦先生那么好,怀安你可要好好学。”
    “我会的!”孟怀安点头。
    起初他去见到那位焦先生时十分抗拒,然而没多久便被对方的学识震慑了,他发觉这位焦先生讲课的风格跟兮表姐有点像,都是举一反三,旁征博引,只不过兮表姐说的话多是大白话,十分容易理解,而焦先生的话要多在脑子里过上一遍,但所得会更多一些。
    他如今已期待起第二日的学习了。
    甄兮见孟怀安就像是普通的求知若渴的中学生,不禁十分欣慰。幸好孟世坤没在名师这事上做手脚,只要孟怀安真的能学点东西,她不介意多花点心思提防。
    她本以为孟世坤让孟怀安去上学是为了支开他,今日等了一天都没见孟世坤过来,便很不解了。
    难道说,孟世坤还打算再缓个几天?
    甄兮没想到她的想法似乎真的猜对了。
    孟怀安跟着那位焦先生学习已十天,孟世坤一次都没来,好似他将孟怀安送去上学,真的就只是为了孟怀安好罢了。
    可甄兮不相信这是孟世坤后悔前十来年对孟怀安不闻不问的补偿。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孟昭曦和孟怀彬都得知了孟世坤对孟怀安的安排。孟昭曦私下里跟甄兮感慨,毕竟怀安表弟是二叔的亲生儿子。
    甄兮嘴上应和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人的本性,哪是轻易便能改变的?
    这日甄兮正在学做绣活,半月不见的孟世坤终于现身。
    孟世坤依然是风度翩翩的模样,涵养很好地等着甄兮慢慢收拾好绣活后,才微笑道:“兮丫头,表叔有些话单独同你说。”
    甄兮心里一突,笑道:“二表叔,这怕是不大合适。”
    孟世坤不以为杵,只稍稍显露了他的无赖本性:“我要说的事,让人听去了与我来说倒是无妨,就怕兮丫头为难。”
    甄兮对孟世坤对视片刻,扬声道:“香草,青儿,你们去屋子里。”
    二人有些担忧地看了甄兮一眼,但都没违抗她的话,进了屋子。
    院内,只剩下甄兮和孟世坤二人,而院门半开着,气氛倒是不显得暧昧。
    但孟世坤接下来的话,却让甄兮心头一紧。
    只见孟世坤大刀阔斧地在院中摆放的凳子上坐下,笑道:“兮丫头,表叔也不拐弯抹角了。自一见你,表叔便觉得与你有缘,这么久了心里也没放下。”
    甄兮冷着脸没有应声。
    孟世坤却当没看到甄兮表明的态度,只道出了他的想法:“你我本无血缘关系,可到底隔着辈分,若直接将你接入我院中,恐招非议,我想着,我在外头置一院子,由你当这个女主人。你只要跟我母亲说一声要回乡去,离开侯府后便搬入我置办的院子,神不知鬼不觉。”
    因早猜到了孟世坤对自己的心思,甄兮听到他这番话并没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
    她只是在想,怀安也不知倒了多大的霉,才会生为孟世坤的儿子。
    想来,孟世坤先前让孟怀安去拜师读书,许是看出她对孟怀安的偏爱,如此来向她示好。
    甄兮没有勃然大怒,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除非她必须用愤怒作为影响他人的工具。
    她甚至还笑了:“二表叔,您这想法,着实令我诧异。我一直将二表叔当做长辈敬爱,没想到二表叔竟对我存着这样不顾人伦的心思,令我大感震惊。我想您很清楚我的答案。”
    孟世坤哈哈一笑:“兮丫头,我本以为你听了我的话会大怒,没想到你竟如此冷静。你可知,你如此,反倒让我非要得到你不可。”
    甄兮不为所动,她也不觉得该改变自己的处事习惯,他真想怎么她,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放弃。
    “二表叔,您如此,就不怕姨婆责骂您?”甄兮顿了顿,笑道,“您当然不怕,因为您笃定我不会去找姨婆。姨婆喜爱您更胜过大表叔,我若去寻她,她信不信还是两说,即便她信了,出了这种事,姨婆只会怪我勾引您,而不会怪您乱了人伦。便是顾及到我自己的名声,我也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孟世坤边听边点头,赞道:“兮丫头果然聪明!”
    甄兮又道:“不过,二表叔想来也怕姨婆,所以才要将我置为外室,不敢纳入府中。”
    “那确实麻烦。”孟世坤道,“我年轻时做过这样的傻事。”
    甄兮眼神微动。
    孟世坤笑道:“你想得没错,就是怀安他娘。当初我若将她放在府外,也就没那么多事了。不说那些扫兴的事,兮丫头,你是如何都不肯跟我?”
    甄兮对旁人有办法,是因为他们有怕的东西,即便是孟怀旭,也怕他的父亲。甚至孟世英,也被公正这个偶像包袱给困住了。
    可孟世坤,他虽有顾虑,但并非惧怕。事情闹出去,于他不过轻飘飘的责骂,而对她来说却相当于将她置于死地。
    甄兮不敢看轻孟世坤,自然也不能使用拖延时间的办法,她知道他能看出来。
    “二表叔,不瞒您说,我身体很不好。”甄兮依然笑道,大多数时候,她都愿意笑脸对人,“我瞒着旁人,连怀安表弟都不知,我或许只有几个月可活了。”
    万万没想到,这话她第一个说的竟然不是孟怀安,而是孟世坤。
    孟世坤终于轻轻皱了皱眉。
    半晌他笑道:“兮丫头看着面色红润,怎么都不像是久病之人。”
    甄兮道:“身体的衰败,并非每一样都体现在外。”她诚恳地说,“我在侯府并未想过嫁人一事,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完这最后的日子。二表叔应当知道,二表哥虽不是出自真心,但他确实是求娶过我的,只是我并未应下。只求二表叔看在我叫您一声二表叔的份上,由得我安分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孟世坤来之前想过甄兮会有的所有表现,但唯独没想到她不急不气。他也想过她会如何严词拒绝,但没想到她竟用的是这样的理由。
    一时间,他竟难得的犹豫了。
    甄兮见孟世坤似在沉思,并不催促。
    她虽确实为孟世坤看上她的事心烦,但并未到心慌意乱的地步。只因为她跟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体,她知道她正在慢慢走向死亡,并对此坦然接受。所以,万一孟世坤真要威逼,不过提前死罢了,也没什么。
    半晌,孟世坤似乎已有了答案。
    他微微一笑,也不知对甄兮的话是信还是不信,只道:“无妨。我将会遍请名医,总能让你多活些日子。”
    甄兮知道,这是谈崩了。
    她指了指院门笑道:“既如此,那就只好请二表叔离开了。”
    孟世坤也不恼,慢悠悠地起身时,他像是漫不经心地说:“我听闻怀安那小子跟着焦先生学得很不错,焦先生与我说,怀安极有天赋,再跟着他学上两年,状元也不是不能肖想。”
    甄兮抬眼看他,脸上的笑已然敛下。
    孟世坤继续道:“怀安也很喜欢焦先生吧?兮丫头,你说他若是不能再继续跟着焦先生学了,会如何?”
    甄兮想,果然她最初就没看错孟世坤,如此算计他的亲儿子,只不过为了得到一个女人。
    孟世坤让孟怀安去跟着焦先生学,不是为了讨好她,而是先给予再夺走。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得不到只是想要,而拥有后却被剥夺的东西,会让人日思夜想,痛苦辗转。
    真真是个狠毒的男人。
    甄兮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泄露了她的厌恶。
    孟世坤并不在意,他又道:“若你应了我,今后我可以想办法将怀安接出来,送到别院去。我知道你对他十分疼爱,他也依赖你,你成为他的母亲,不是两全其美?此事你慢慢考虑便好,我可以等你到出孝期。”
    孟世坤走了,甄兮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许久之后长叹了口气。
    没想到最后,偏是孟世坤自己在“拖延时间”。
    她的孝期七月半结束,孟世坤倒是好耐心,竟能等这么久。以他的权势地位,什么样的女人会得不到呢?若她主动凑上去,他说不定反而不想多看一眼,如今他不过是享受猎人捕猎的愉悦罢了。
    那也挺好,说不定她在出孝前就死了呢?那样倒还一了百了,可若是她死得没那么快,那么在怀安的表哥还没回望京的情况下,她若是不从,她担心孟世坤会对孟怀安下手来逼她就范。
    好在一切尚早,她暂且不用烦恼。
    孟世坤的话,只有甄兮知道,她从没在孟怀安面前露出过端倪,她甚至不让青儿和香草告诉孟怀安,孟世坤来找过她,还跟她单独说过话。
    孟世坤这边不用烦恼了,没想到过了两天,孟怀安这边又出了问题。
    他突然不肯去焦先生那边上课了。
    这日本该是孟怀安上学的日子,谁知一大早,甄兮便看到孟怀安过来了。
    他来时面上带着笑,听甄兮诧异地问他怎么不去上课,他只道:“我不喜欢焦先生了,他讲课无趣,我听得快睡着了。”
    他这话,跟当初他兴致勃勃谈起焦先生的好时说的话截然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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