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从那以后,他就从解脱了,但是其实也只不过是从一个吃人的地方,到了另一个吃人的地方。
    他是那么的羡慕安不语。
    为什么都是人,所遇到的事情,相差那么大呢?
    这些恨怨在心里扎了根,发了芽,开出了罪恶的花,甚至让他时时刻刻的想要拿起一把刀,将这儿女孩子剁成碎块。
    但是这么浓烈的嫉妒和怨恨,却都败在了她的温柔笑靥,寒夜一碗滚烫的面条之中。
    安不言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狗,明明陷在臭泥坑里爬不出来,偏偏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所有人,对所有人都不屑,但是流浪狗就是流浪狗,只要有人给他一块骨头,还不就是巴巴的跟着,摇尾乞怜?
    其实这世间事大多如此,没有什么分别,他心里不屑,但是又贪恋那虚假的温暖。
    安不言转头去看那个仰着白净脸蛋看雪的小姑娘,突然说:“ice,在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拿刀将一个人肢解了,你不怕我吗?”
    或许是内心丑恶的私心在做怪,他在ice面前一向都是温其在邑,温润如玉有君子之风的,从来不愿意让这个小姑娘看见自己另一面残忍恣睢的样子,但是看着窗外明净洁白的雪,他忽然就有种被人扯去了最后一块遮羞布感觉,不愿意再维持这近乎于可怜的假象。
    ice似乎是有些惊讶的,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儿,安不言本来以为她会害怕,会震惊,会逃避,毕竟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就学会了杀人,还是碎尸万段这样可怕的手法,就算是他自己想起来,也会不寒而栗。
    但是少女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他看不懂的东西,那似乎是一种怜悯……活着是心疼。
    可是这太荒谬了。
    这个他一念之差才放到人世间的小生命,在怜悯她吗?
    温热的手指覆盖上来,她笑的露出了两个非常浅的梨涡,那里面就像是盛了最甘美的蜜糖,那些甜滋滋的东西在空气中融化了,轻飘飘的,最后都变成了一种叫做救赎的情绪。
    那么浓烈,那么温柔,又那么炽热。
    小姑娘搂住他的腰,轻轻的用还稚嫩的声音说:“言,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顿了顿,声音更加的轻柔的,低低的,像是一片洁白轻柔的羽毛,“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这四个轻若鸿毛的字,却差点砸弯了安不言的脊梁。
    他开始恐惧。
    喜悦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随之而来的是灭顶的恐惧。
    他突然就想起了安不语跪在地上质问自己的那些话,她说,你想让ice活成你的样子吗?
    他不想的,不管怎么样,他都不想的。
    他这一生太苦啦,他舍不得让这个小姑娘变成和他一样的怪物。
    于是他手指颤抖的抚摸了ice的脸,声音也仿佛颤抖了:“ice,不行的……你不能喜欢我,不能……”
    小姑娘抬起头问:“为什么?”
    安不言喉头哽咽。
    那大概是他成年之后第一次有了一种想要哭泣的情绪,声音终究是沙哑了,他说:“因为,不值得。”
    不值得。
    你还是干净的,你还是无暇的,我不想让你变的跟我一样。
    那天ice倔强的在他房门口站了很久,但是他都没有再开门,最后站在窗户口看着安不语领着她下了伊斯特拉尔山。
    那片白色的裙角彻底消失的手,安不言感觉到了解脱,也感觉到从此之后,这这黑暗之中,除了满山的蓝花楹,就真的没有人陪他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并不愿意放过安不语。
    他对这个少女似乎是有了一种近乎于贪婪的执念,安不言曾经不理解,但是同样在阴暗之中长大,他突然懂了。
    那是一种深堕黑暗的魔鬼,看见无忧无虑尽情飞舞的天使时的渴望,先要摧毁,又想要多看一眼那光明。
    可是安不语已经彻底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于是这个没有心肝的男人选择了“销毁。”
    奉命去带回安不语尸体的时候,安不言的内心其实没有多大的起伏,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明明是从前珍之重之逾生命的人,变成一句冰冷尸体后他竟然没有一点伤心难过。
    于是他又想,这大概就是流浪狗吧,几个肉包子能怎么样?只不过能换来片刻的忠心罢了。
    他渴怕了,饿怕了,再也不想颠沛流离,这个女人曾经给他一个家,但是后来又吝啬的收回了,他重新无家可归,当然不必再心怀感恩。
    他在心里阴暗的想着自己的父亲会把安不语的尸体怎么样,是拿去做实验,还是切了喂狗,自己是应该在旁边笑还是应该鼓掌,想了很多很多,但是最后,他把安不语的尸体送回了王宫,送回了她出生的地方,落叶归根。
    后来那么些漫长的年月,其实过的乏善可陈。
    父亲终于死了,笼罩在他头顶的巨大阴影终于消失了,再也不会有人敢拿着鞭子一鞭一鞭的抽在他身上,再也不会有人敢对他颐指气使。
    他是想过要毁了菲尼克斯的,但是那么多年的阴翳压迫,他终于变成了第二个父亲,变成了别人眼睛里的怪物,疯子。
    地狱太冷了啊。
    于是他又开始贪心的想要找回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温暖和救赎。
    但是多少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凤珊已经不再是他的ice了,那个说“我喜欢你”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
    不管他再付出什么,都再也找不回最初的东西了。
    鲜血和杀戮,诅咒和谩骂,终将伴他长眠。
    这个世界吝啬给他一点什么,于是最后,安不言也不愿意留给这个世界一点什么,他把自己炸成了灰,粉身碎骨,阴沉地狱中他不愿意改悔,也不愿意回头。
    终于在最后,有个小姑娘牵住他的手,上穷碧落下黄泉,渡他苦海连绵,回头是岸。
    第1097章 【番外】蝴蝶飞不过
    许牧记得,在自己年纪还小的时候,总是爱问自己的父母是谁,即便总是得到舅舅冷冰冰的一个“不知道,不清楚,自己死了去问”的冷漠三连,但是他还是乐此不疲。
    因为这个只有这个时候舅舅那张仿佛已经戴上了面具的脸上,才会露出一点人类该有的表情。
    其实许牧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有的是人要把叛徒的罪行公之于众,让他们的孩子也一并的背上这罪恶。
    偏偏舅舅看着冷冰冰的,偏偏是最温柔的那个人,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答,用一种笨拙的方式保护着一些什么。
    但是舅舅也不是会一直冷着脸,比如说在看见ice那个小丫头的时候。
    ice刚刚出生的时候,许牧一点也不喜欢她,因为实在是太丑啦,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团,还哭的很凶,这种奇怪的肉团子有谁会喜欢呀?
    但是后来,小姑娘越来越可爱粉嫩,许牧就装起了大尾巴狼,丝毫不敢让ice知道自己小时候那么嫌弃她,后来又一次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他还说:“舅舅,等以后长大了,你让ice嫁给我吧?”
    舅舅愣了一下,而后眯起眼睛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而后有些冷漠的:“随你。”
    许牧高兴坏了,从此就以ice的未婚夫自居,小孩子说的话没有人当真,但是那时候的许牧,是真心的、并且一心一意的想要娶这个小姑娘的。
    ice十一岁的除夕夜,大家都聚在城堡里包饺子。
    毕竟都是c国人,总也是忘不了那一份情怀。
    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安不语,没有人会包这种东西,但是那时候小孩子多,热闹,倒也不无趣。
    安不语手把手的教着ice包饺子,但是在其他方面都有惊人天赋的ice竟然对于厨房的这些东西一点儿天赋都没有,包了好几个不是口捏不紧,就是馅儿流出来了。
    最后这个冰雪做成的小姑娘难得恼怒,将自己包的所有饺子都扔进了垃圾桶。
    “过来。”安不言就抬起那鸦羽般根根分明且纤长卷翘的睫毛,仿佛一扇珠帘,遮住了一点茶色的瞳孔。
    ice看了他一眼,走到他面前,安不语刚想要说什么,安不言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安不语将嘴里的话咽下去了。
    安不言将ice抱到了自己的腿上,像是小时候那般,即便现在的ice已经是个十一岁的大姑娘了,但是在这个男人眼里,ice就好像一辈子都长不大似的,拥抱,温柔的笑容,亦或者是一些小故事,这些都是独属于ice一个人的,没有其他人能得到。
    安不言捏着ice的手,一点一点的教她包饺子,这个时候,暴戾恣睢的男人总是有十二万分的耐心,没有一点的不耐烦。
    虽然到最后,ice的饺子也包的跟狗啃了似的,但是许牧就是觉得,自己可能再也娶不到ice了。
    第二天早上的初一,大家早起包汤圆。
    汤圆可比饺子简单多啦,佣人们都把糯米面团弄好了,只需要将团成球的馅儿包进糯米粉里,再揉成一个球就行了,许牧美滋滋的看着自己包的几个汤圆,心里想着等会儿ice来了一定要让她大开眼界,对自己露出那种看着舅舅才会有的崇拜目光。
    ice是被安不言抱着过来的,没睡醒的小姑娘还在打哈欠,被安不言放在椅子上继续打瞌睡。
    许牧不高兴了:“舅舅,ice都这么大了,你怎么给跟她一起睡呀?男女授受不清!”
    男人懒洋洋的看了他一眼,像是轻蔑,又像是散漫,慢悠悠的说:“那是她非要跟我睡,不信你问她?”
    许牧看了一眼睡的正香的ice:“……”
    那边安不语拿出一枚在开水里反复浸泡了多次,又在消毒柜里躺了一晚上的硬币,脸上难得有一点笑容的说:“我把这个硬币包进汤圆里,谁吃到了,这一年的运气都会很好,梦想成真的哦。”
    所有孩子都期望的看着那枚硬币。
    许恕突然问:“小语,你有什么梦想吗?”
    那个时候,还是“花语”的顾别枝托着自己白白嫩嫩的下巴,看着安不言唔了一声,嘟囔了一声什么,但是最后出口的,却是另外的一句话:“我想要有好多好多吃不完的糖果。”
    所有人都笑了。
    其实许牧离她近,听见了她真正的愿望,她说的是,“要是yan对我有ice十分之一好就好啦。”
    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么一句孩子稚嫩的愿望,会变成顾别枝一生的梦魇。
    安不言将包了硬币的汤圆放下,笑着说:“你呀,这么大了还贪吃糖果呢?不怕长蛀牙?”
    顾别枝噘着嘴理直气壮:“那ice吃的糖比我还多,我昨天还看见阿恕和舅舅都给她巧克力吃呢。”
    许恕的小脸立刻就涨得通红,ice躺在一边睡的人事不知。
    安不语叹口气,轻声说:“阿言,跟你说了,不要太惯着ice,给她吃这么多的糖,十几岁的孩子了还长蛀牙,多丢脸呀。”
    安不言唇边带着抹宠溺的笑容:“没事,一点点而已。”
    安不语只能无奈的叹气。
    汤圆下锅了,许牧特意溜去厨房想要厨子把那颗有硬币的汤圆捞给ice,但是厨房里已经有人了,那是安不言。
    安静时如同阳春白雪,暴戾时三千鸦鸣的舅舅,正挽着袖子笨拙的煮汤圆,用漏勺兜着那个包了硬币的汤圆,盯着它煮。
    许牧抿了抿唇,没有出去,只是吃汤圆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只有刚刚睡醒的ice一脸的起床气,安不言将用粉色瓷碗盛着的五颗汤圆放在了她面前,她面无表情的舀起一颗放进嘴里,脸色一变,眼泪都要出来了。
    最后她吐出了那块让她咬到了舌头的硬币。
    许牧静静地看着,发现安不言微微笑了。
    这个人啊,总是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不管是绫罗珠宝,还是眼前这颗小小的汤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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