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易道:“我会离开,但是在我离开之前,希望唐太太能够回答我几个问题,帮助我找到小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诗虹立刻拒绝他:“我不能帮助程先生。”
    “为什么?”
    诗虹道:“因为小离在最绝望的时候没有想到你,她的遗书上没有一个字提到你。在集中营里的她,一定已经干干净净地忘却你,所以我也不能擅自将小离的过去告诉你。”
    程易的脸上微微有了颜色,他终于不再是一具没有任何感情的行尸走肉。
    诗虹的这一刀,才是最致命的一刀。
    事实清晰地摆在他的眼前,小离的遗书不是写给他的,小离的遗书上,提到了亲人,提到了朋友,甚至提到了两条狗,但就是没有提到他。
    诗虹见他脸色难堪,无比痛快。
    “她活着的时候你不理会她,待她死后再做些徒劳无用的事情,不觉得分外可笑吗?”
    只要能够找到小离,程易不在乎任何冷嘲热讽,就算诗虹此时真的手里握着一柄刀、一把枪,要替小离报仇,他也捱着。
    生理上的痛楚,反而能够令他暂时忘却精神上的痛楚。
    程易道:“小离从前的确不愿我找到她,但是今时非比寻常,也许小离正在某个角落等待别人搭救。唐太太若因为一时意气,耽误了搭救的时间,岂不害了小离?”
    诗虹发泄一通后,也就有所冷静。程易的话的确有道理,目前为之还没有找到小离的尸体,小离可能真的还在人世。
    以她的能力寻找小离,如同大海捞针,倒的确需要依靠程易。
    敌人会要小离的性命,程易再不好,不可能置小离的性命于不顾。
    诗虹很识时务,她认清现实,替小离的不甘之心就暂时忍耐下。
    “程先生问吧。”
    程易回藻园的时候,闯闯也在。
    他这个年纪的小男孩,狗都嫌弃,一通玩闹下来,房子被他折腾成什么样子,也就可想而知。
    “闯闯怎么在这里?”程易问陪着闯闯的何妈。
    何妈还没回答,闯闯新来的奶妈先回答:“先生和太太去辛家探望外祖母,说去完辛家之后就过来这边,所以闯闯下学之后,司机就直接将他送到藻园。”
    闯闯猴皮糖似的黏到程易腿上:“虫虫爸爸,你来陪我打枪。”
    程易失去一个孩子,如同失却半条命,先前见到唐家的小五月,他已心如针扎,更何况再陪闯闯一同玩耍。
    无论是活泼可爱的孩子,还是调皮捣蛋的孩子,那通通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今天先不陪你玩。”他摸着闯闯的头,疲惫地说。
    闯闯等他许久,等来的却是不和他玩,一恼之下,就将手里的玩具枪扔在地上。
    此时在程易心中,任何小孩子都是可怜可爱的,他想捡起玩具哄闯闯,奶妈忙拦他一下:“程先生,太太说闯闯自己丢的东西,一定要他自己捡,他不捡就不要给他。”
    程易白看一堆国内国外的教育书籍,没有实战经验,临到上场的时候,就通通忘却。
    他认为奶妈说的有理,就将已然拿在手中的玩具重新放在地上,对闯闯说:“闯闯,你自己捡。”
    闯闯扭着头,不肯捡,一会儿指着窗外说“天上有大风筝”,一会儿又说“我今天在学校学小狗叫了”。
    程易道:“你如果不捡,就要给你扔出去了。”
    闯闯见转移话题的把戏在大人这里不成功,就低下头玩自己的手指,拖延着不肯捡。
    程易正无计可施时,新来的奶妈道:“闯闯,如果你从树上掉下去,会不会很疼啊?”
    闯闯道:“会啊,头上还流血呢。”
    “那玩具被扔出去,掉在地上,也和你一样疼啊。而且万一晚上下雪,它自己躺在雪地里,没有被子,又冷又饿,多可怜啊。”
    奶妈声情并茂,闯闯感同身受,仿佛真的看到下雪的场景。
    “是啊是啊,好可怜啊。”
    奶妈再接再厉:“那你要不要帮一帮它,要它不要被扔出去?你听,它都躺在地上哭了,你想如果你躺在地上哭,妈妈不过来抱抱你、哄哄你,你会不会伤心难过?”
    奶妈的办法奏效,闯闯将玩具枪抱在怀里,像妈妈哄他一样哄着:“乖乖乖,牛牛不哭,我带你出去挖城堡啊。”
    奶妈陪着闯闯去窗外挖土,何妈端了一杯参茶递给程易。
    程易问何妈:“闯闯的这位奶妈没有见过,是哪里请的?”
    何妈道:“听辛小姐说是高价从潘署长家中挖来的。”
    程易顺口问:“什么价位?”
    “先生要请她吗?”
    “闯闯都读书了,奶妈也跟不了他多久……”
    何妈提醒他:“先生昨天才让乐山去告诉管家,将藻园里的奶妈遣散。”
    程易恍若从梦中惊醒,现实是小离不在了,孩子也不在了。
    他方才脑中一片空白,竟全然忘记。
    痛苦的感受如潮水一般,重新涌上心头,他将参茶递还何妈,自己一个人呆呆地望着窗外。
    何妈认为他几日几夜不曾睡过,脑筋都糊涂了才说糊涂话。
    她见他站着发呆,便劝他:“先生要不要去休息一会儿?”
    程易还是呆立着,许久没有说话,何妈默默退下。
    清脆稚嫩的声音一下一下钻进他血肉模糊的心里,糊涂又怎么样,清醒又怎么样。
    他失去了孩子,但他不能再失去小离,他相信她一定还在人世。
    这空荡荡的房子,若是拿掉砖瓦摆设,拿掉与他无关的一切,不过就是萧瑟冬日里的一片荒凉之地。
    他站在荒凉的时空之中,快乐没有人分享,痛苦没有人倾诉,看不到将来,不敢回忆过去,人尽管喘息着,却不过是个运转着的机械,神经与感情,一概麻木,哪怕看到自己流血,也仿佛没有看到。
    不久,声音的世界里,又加入阿木与辛宛若的声音。
    阿木耐心地帮着闯闯挖土,陪闯闯疯玩,辛宛若则在一旁嗔怪阿木太娇惯闯闯。
    程易了解阿木,程易自己都大有可能娇惯孩子,但阿木绝对不会。
    记得闯闯才出生一个月,阿木就开始锻炼他的独立能力。
    当初小离无法无天,他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木却特地将小离拎出去,偷偷教训一顿。
    至于他们两个,最终是谁占到上风,是谁教训谁多一些,至今他也不清楚。
    阿木今日一反常态,娇惯起小孩子,想来是要竭力弥补闯闯这些年所缺失的父爱。
    阿木还有闯闯可以弥补,而他连能够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没有出世的孩子,他还没来得及好好保护他,就死于战争。
    失去孩子,仅仅令他失去半条命,如果失去小离,那么生与死没有任何差别。
    就在军队收复平川的那个早晨,被大火烧过的集中营,浓烟犹存。
    他在烫热的灰烬中,疯狂寻找。
    他没有找到任何一个活人,却找到若干封没有烧透的遗书。
    他查看遗书的双手在发抖,他害怕小离的笔迹会出现在一堆遗书之中。
    他越怕什么,就越发生什么。
    仅存的二十三封遗书之中,小离的那一封,完好无损。
    他的心脏被利刃一下一下剜空,空了才发现原来曾经拥有那么多,多到奢侈,多到忘记珍惜,多到如今回天乏力,多到一旦失去,唯有孤零零置身死地。
    他站在灰烬之中,耳边回荡着小离的声音。
    “你祖宗才想给人当丫头,你怎么不将你自己卖给我当丫头使唤?”
    “你恩将仇报,生儿子姓老王,生女儿是无盐。”
    “我要将你喂狼喂狗,让狼吞你的心,让狗啃你的肺!”
    那一年她十三岁,最擅长的就是打架骂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一次次与自己分离,最后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与他诀别。
    她若在他身边,他绝不容忍她受任何人欺侮。
    可她误上难民火车,受困集中营,备受*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天人永隔的悲剧他绝不接受!
    无论小离是否还在人世,他都不会接受。
    欢声笑语不断从窗外传进室内,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看到一家团圆的场景。
    他突然喊:“阿木,进来。”
    阿木听到程易喊他,起身走进室内。
    程易见到阿木,对他说:“跟我来书房。”
    书房之中,程易将一只准备好的密码箱摆在阿木面前。
    阿木奇怪:“这是什么东西?”
    程易没有回答,顺手喝了一杯书桌上的洋酒,然后问他:“你最近去探望过师父吗?”
    阿木道:“昨天去过,还是老样子,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不能动。”
    “你回来这段时日,诸事也该适应?”
    阿木道:“从小长大的地方,适应起来并不难,但是我想复仇,我不能白白被囚禁。”
    “可以。”程易一点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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