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情形是他们自顾不暇,多带上的一个孩子,极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姜南泽不是没有想到这些。
    “小孩子太可怜,我不忍心丢下他。”
    姜南泽做选择时,更多的是被人性左右。
    姜南泽说:“再坚持一下,等抵达兰坪县,一切都会好起来。”
    比起姜南泽的乐观,苏老爷更多的是务实。
    多出一张嘴巴,他们仅有的食物就会减少。
    他看清了自己是将死之人,无甚所谓,但新的生命在小离腹中生长,没有足够的食物供养,怕是难以保存。
    苏老爷提议道:“如果前面有农庄,如果农庄里的人愿意收留孩子一段时间,或许我们可以暂时放下他,让他在农庄中等待父母寻找。国家危难的时候,即便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彼此也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姜南泽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
    他一向尊重苏老爷,苏老爷方才的提议也无可厚非,然而他搭救小熊,答应带小熊一同上路,转眼又在农庄将他放下,这对孤苦无依的一个孩子而言,无疑是莫大的打击。
    他做小乞丐的时候受过同样的打击,从希望的天堂落入绝望的深渊,还不如从来没有拥有过希望。
    今日的小熊除了家亡,还有一层国破,比之昨日的他,处境更为悲惨。他如何忍心伤害这样一个可怜孩子。
    姜南泽不表态,苏老爷就明白他的意思。
    他既要坚持,苏老爷就不再坚持。
    战火连天的日子里,谁又能料到自己是否能够活到明日,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
    带上小熊走了两日,大家在一个太阳当空的中午,走到三岔路口。
    所谓的三岔路口,就是前方有三条小道,通向未知的远方,而他们四个大活人,没有一个人清楚应该选择三条中的哪一条。
    幸亏有一个黑脸农夫,摇着蒲扇坐在路边,兜售筐里装的几个西瓜。
    眼下的形势,是个人就有随时丧命的危险,可路边居然还有人悠闲地卖西瓜,姜南泽也是佩服。
    姜南泽上前和农夫问路。
    “大叔你好,请问前面三条路哪一条是通往兰坪县?”
    黑脸农夫抱起最顶上的一个西瓜:“要问路须得买一只西瓜。”
    姜南泽身上还有一些钱,想着大家赶路辛苦,口干舌燥,买一个西瓜也好,因此也就没有提高警惕,从农夫手中将西瓜接过来。
    “西瓜要多少钱?”
    黑脸农夫向他身后的驴车一指:“你的驴车钱。”
    “我的驴车钱?”姜南泽顺着农夫指的方向望过去,没听明白。
    “你拿我的西瓜,将你的驴车给我。”
    黑脸农夫的声音又响又亮,仿佛车瓜交还,不是明抢,而是最公证的买卖。
    姜南泽将西瓜送回去。
    “谢谢,西瓜我不买,还给你。”
    黑脸农夫故意没接稳,由着西瓜摔碎在地上。
    “好啊好啊,你摔碎我的瓜,赔钱。”
    姜南泽急着赶路,不愿意在危险地带同人争执,到底忍了下来,说:“你的瓜再甜也最多卖五分钱,所以我要赔也最多赔你五分。”
    黑脸农夫不依不饶:“谁要五分钱,驴车留下,不然休想走人。”
    他们争执的时候,小离已从驴车上下来,此时见那农夫蛮横霸道,就从地上捡起小半个摔碎的瓜,砸那农夫脸上。
    小半个西瓜又碎成击几瓣,小离怒道:“我倒是想给你驴车,可惜你的瓜不是金西瓜。”
    黑脸农夫被小离摔一脸西瓜瓤,当即怒火腾腾,从腰间掏出盒子枪,指向小离和姜南泽。
    “举起手来,搜查。”
    小离听搭他们车的人说过,遇到日本人的时候,日本人都会让他们举起手来说搜查,可是眼前这个农夫,明显不是日本人。
    小离与姜南泽面面相觑。
    黑脸农夫又道:“我看你们细皮嫩肉,不像是十里八村的农人,大有可能是奸细。快说,你们是什么人?”
    奸细不是小离与姜南泽,而是眼前的黑脸农夫。
    这个农夫做了日本人的走狗,所以才敢在青天白日下,摆一筐西瓜强行售卖。
    姜南泽缓缓举手,举手的同时调给小离一个眼色,小离明白姜南泽是想夺那农夫的枪。
    他们一路之上仅有一把菜刀护身,小离做梦都希望拥有一把枪,而一个平日里拿锄头的普通农夫,小离确信是姜南泽能够对付。
    枪被姜南泽抢走的同时,黑脸农夫大喊大叫。
    伴随着他的喊叫声,另有几个农夫从四面八方赶来。
    几条枪同时指向姜南泽和小离的时候,姜南泽不得放弃抢来的盒子枪枪,举起双手。
    姜南泽的抢枪计划失败,驴车也再保不住。
    那黑脸农夫一声令下,苏老爷和小熊就被人从车上揪出来。
    被从车上解下的驴惊惶乱叫,驴蹄子蹬得地上尘土飞扬,众人见驴不受管束,在他脑袋上就是一枪。
    驴睁着眼睛倒地,最后蹬了两下腿,就躺在地上长长出着气,等待死亡。
    小熊因为驴的死亡而放声哭泣,苏老爷被从驴车上揪出来后,一时没有站稳,也从坡上滚落。
    笨重的□□沉沉地打在姜南泽身上,一下一下,闷闷地响着。
    姜南泽一开始忍耐,小离来救他,他见□□连小离都打,忍无可忍,假借倒地的时机,摸起一块尖棱的石头。
    他任由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同时,拼命去砸其中一个农夫的脑袋。
    他目标明确,就砸那一个农夫,以砸死为目标。
    众人见那个农夫被姜南泽打个半死,生怕就此打死了,就此停战。
    姜南泽扶起摔倒的小离,怒不可遏:“自己人欺负自己人,你们身上还有一点骨头吗!你们简直比日本人更可恶。”
    那群农夫见他眼睛里流露出山中孤狼一般的目光,竟不敢再靠近。
    小熊扑过来,抱着姜南泽,哭喊道:“不要打我叔叔,不要打我叔叔。”
    小熊的哭喊叫闹声中,双方僵持不下。
    一村人做了日本人的汉奸,沿途抢劫财物,向自己的同胞开枪的事情,姜南泽还是第一次遇到。
    僵持之中,一个矮个子的农夫出主意。
    “我去找村长来。”
    出主意的人走后没多久村长就带着一对中年夫妇穿过田埂快速赶来。
    那对中年夫妇正是小熊的父母。
    小熊的父母自从与小熊失散之后,暂住在当村长的表兄家中,四处打探儿子下落。
    今日他们从坎子集赶回家中等消息的时候,突然有人去报信,说了发生在三岔口的争执。
    做父母的对任何四五岁的小男孩都不会放过,仔细认真地问过孩子的相貌装束之后,飞速赶到三岔口。
    小熊的父母泪流满面冲小熊扑来,小熊听到父母呼唤,却立刻躲到姜南泽身后。等父母到了跟前时,也学着姜南泽,捡一块石头,冲他激动万分的父母打过去。
    姜南泽对他们一整个村子的人都厌恶,他呵斥道:“你们做什么,别动孩子。”
    小熊的父母喜极而泣,哪里还听得见姜南泽说什么,他们将小熊拉在怀里,就是一阵狂亲。
    小熊强撑不住,紧搂着母亲的脖子,在父母怀里哇啦哇啦大哭。
    “你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们。”
    姜南泽这才明白,眼前这对夫妇是小熊的父母。
    做父母的对姜南泽感激涕零,跪地就拜。
    情势峰回路转,姜南泽都傻眼。
    比姜南泽更傻眼的是卖西瓜的黑脸农夫,黑脸农夫拉过村长,说:“这就跪下啦?那他们打伤人怎么算?”
    小离已趁着乱劲儿将苏老爷从坡下扶上来,此时听到他们要追究姜南泽打伤人,愤怒地回击:“你还打死我们的驴,这又该怎么算?”
    那村长因为姜南泽是救命恩人,就呵斥那黑脸农夫:“你不打死人家的驴,人家也不会打伤人。”
    村长又对姜南泽表示打死他的驴子很愧疚,请他去村中吃饭,感激云云。
    姜南泽不愿与他们多做纠缠,遂道:“你们打死我的驴,我打伤你们的人,大家扯平,饭不吃,我们这就要走了。”
    小熊的父母真心感激,死活拦他。
    姜南泽执意不留,和小熊告别后,扶着苏老爷往前走。
    小熊父母见状,也无法强留,最后由小熊的父亲一路将他们三人送出三岔口,避开沿途的搜查,送离附近几个汉奸村落,方始作罢。
    相送路上,姜南泽闷声不讲话,都是苏老爷不断和小熊的父亲打听附近情形,问他哪条路比较安全,哪座山有捷径可走,哪里的日本兵比较少,比较不会滥伤人命。
    姜南泽嫉恶如仇,一向是个最坚持原则、坚守民族气节的读书人,而苏老爷一生历经沧桑,更多的是对做汉奸者的怜悯。
    那些做了汉奸的村人,并非真正十恶不赦之人。没有谁生下来就愿做汉奸,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样的书,他们从没有读过,他们丢下一个国人的骨头,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和家人从明晃晃的枪口下逃出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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