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柜子,她将寻来的七零八落的东西暂时收在父亲睡的那张床上,趁着天还没有黑,出门寻找食物。
    城东没有遭受敌机的轰炸,街道上并无死人,但与以往相比,亦是逃难后的狼藉一片。
    漏底的脸盆、黑烂的棉絮、一双手套——一只在巷口,一只在巷尾。空荡荡的死寂里,没有一个人出没,唯有一头猪崽,哼哼唧唧,拱着地上的黑棉絮,因为记忆力母亲的肤色如此。
    小离想抓那头猪崽,因为她太过心急,猪崽意识到她的靠近,叼着“母亲”飞速逃走。
    历经过炮火的天空,是灰扑扑的暗沉。
    灰色的树、灰色的山、烧黑的建筑,一切就好似是鬼魅的世界。仿佛随时可能有只鬼,在背后拍拍她的肩膀,等她回头的时候,一口将她吞噬。
    她缩缩身子,闷热的天气里背脊冷飕飕。
    傍晚的时候,她带回一个小洋铁罐,罐子里装着桃酥。
    她回来的时候,苏老爷也清醒,他甚至自己用纱布包扎好腿上的割伤。
    小离仿佛已经忘记挨骂的事情,主动说她在外面的所见所闻,以缓解两人僵着的气氛和紧张的神经。
    她说城东还有店铺营业,大家都说城里储备着粮食,防卫军很能抵挡一段时间。
    她说她在毛家铺子里买到一条鱼准备炖汤,草绳提在手里的时候那鱼活蹦乱跳,结果快到家时,就跌到土里去,没等捡起来,被一路跟踪她的大黑猫蹿上前叼走,她想追追不上,恨那黑猫可恶。
    苏老爷听得出小离说的全是假话,无论城里是否储备足够的粮食,自己国家的武器不如敌军武器先进,破城都是迟早的事情。至于那条鱼,即使有店铺偷偷营业,战火连天的日子里,也不可能有活鱼运送。
    但是小离的谎言,苏老爷一个也没有拆穿。
    小离编造谎言的目的不是为了骗苏老爷,而是为在绝境中给自己一个希望。
    轰轰隆隆的炮声仿佛从天边传来,小离皱了皱眉,却说是打雷了。
    这样可怜的谎言,苏老爷还是不忍拆穿,就说做是打雷又如何。
    夜里没有灯,炮声之中,天上还挂着一轮圆月。
    小离开着窗,睡在窗前的藤椅上。
    今晚的夜空,一半火红,一半黑暗。
    今晚的月,夹在明暗两边的夜空之中,成了一块放搁几百年的化石饼,死气沉沉。咬一口,噎在喉咙里,都能去掉半条性命。
    攻城的轰轰隆隆,成为可怕的背景音,在敌人猛烈的攻势下,也许不到天亮,整个凉州就将沦陷。
    到底什么地方是安全?
    这个问题的答案,小离绞尽脑汁在思索。
    当年十一哥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们躲避到荒凉的海岛。
    凉州是内陆城,不比永州地处半岛的地理位置,一时之间避至荒岛,不切实际。
    小离在思索的时候,苏老爷也在思索。
    凉州是他的故乡,这里的一切他都比小离了解。
    如果条件允许,乡下暂可藏身。
    “可以去乡下。”苏老爷在黑暗中提醒小离,这也是他在空房子里对小离说的第一句话。
    小离也正打起乡下的主意,她打算天一亮就出门打听,看看哪一乡比较安全。
    天还没有亮,敌军就打破城西的缺口。
    大量敌军涌进城中,所到之地,烧杀掠夺,如蝗虫过境。
    城西被攻克,城东也无法继续幸免。
    小离出门寻找食物的时候,一队日本兵在同孚巷挨家挨户踹门抢掠,尖锐的刺刀上,血都懒得擦拭。
    小离与苏老爷暂住的院子里,除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老人,日本兵没有寻到任何值钱的东西。
    苏老爷正襟危坐在一只红漆椅上,数着地上一双一双的皮靴,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翻译官问不出话,又凶他一声:“喂,老东西,你是个聋子吗?”
    一个日本兵没耐性,一步上前将椅子从前往后踹倒。
    苏老爷摔在地上,不急不缓地爬起来,仍然在地上整齐坐好。
    翻译官见他这副德行,又见屋子里的确没什么好拿的东西,就回头翻译给日本人听:“是个又老又臭又病的聋子。”
    因为是个又老又臭又病的聋子,日本兵都懒得给他一刺刀。
    正在他们转身要走的时候,小离清脆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进室内。
    “父亲,我回来了,我抓到一只鸡,足有四斤重。”
    等她撞到一屋子茶绿色的军装群里的时候,彻底傻眼。
    “快跑!”
    苏老爷的喊声透过一屋子敌人传入她的耳中。
    小离听到喊声,脑筋不能思考,转身就逃。
    四斤重的肥鸡脱手而出,也吓得扑棱扑棱在屋子里乱飞,被几个日本兵一齐捉住。
    那个踢苏老爷的日本兵将苏老爷揪出来,用日本话说他装聋作哑,顺便还给了翻译官一脚。
    小离即将逃到大门边,听到里面的嘈乱声又折身回去。
    方才那个日本兵,正解下皮带在院子里抽打苏老爷玩,笑声阵阵。
    小离扑过去,将苏老爷扶起来,惊道:“你们随便拿东西,不要打人。”
    她说的话大部分日本兵听不懂,她就忙向拿翻译官求助,让他帮忙翻译。
    翻译官良心未泯,翻译了,日本兵听了还是哄笑。有两个面目猥琐的日本兵交头接耳几声,继而一起上前抓住她,往屋内拖去。
    苏老爷伸手要抓,抓不到,喉管里发出野兽似的愤怒声。然而她被打得站都站不起,唯有一点一点向前爬。
    小离从昨天起就在身上藏了刀,遇到禽兽,什么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发生。眼前的情形,她早就在黑夜之中摸着刀子设想过。了不起就是个鱼死网破,杀死两个不赔,杀死三个赚一个,再不济她还不至于一个也杀不死,那她也白白在七里湖混一场。
    她没有十分害怕,可肚子里的孩子强烈恐惧。
    两个猥琐的日本兵挟持住小离的时候,她还能够保持冷静,想要趁机摸出身上的菜刀。
    然而孩子一惊惶,她的脸色也就苍白,双手获得自由的时候,不是去摸刀,而是用手心去捂痉挛的小腹。
    孩子得到母亲的安慰,暂时平静,眨眼的功夫,两个禽兽一左一右撕扯她的衣服。
    刀从衣服里跌出来,小离摸起来,稳准狠地冲一个人的脖子砍过去,同时一个闪身,从两人之间的空隙钻出,奔到院子里。
    院子里苏老爷还在爬,小离披散着头发,将苏老爷救起来。
    她手里紧握着滴血的刀,眼睛里充满血,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全然是拼死一搏的架势。
    持刀的拼死一搏,敌不过□□里的一颗子弹,这道理谁都明白。
    小离懊悔那天清晨逃亡的时候,没来得及将她的枪从住处带出来。
    那把从十一哥书房里偷拿的勃朗宁,是可以在关键时刻救命的。
    如果勃朗宁在手上,她哪里还会似现在这般,手有寸铁,被扔在砧板上做鱼肉。
    苏老爷没有再让她逃,因为这个时候,谁也逃不掉。
    国家不强,人民为刍狗。
    与其做刍狗,还不如拼死一搏,纵然那一搏是螳臂当车,也死而无悔。
    日本兵一路势如破竹,小离的反抗,反而令他们乐趣大增,那翻译官又上前来,做个手拉脖子的手势:“老不死,皇军看中你家姑娘了,再敢抵抗,马上让你嘶啦嘶啦滴。”
    翻译官话音未落,小离就一刀砍出来,幸亏那翻译官逃命的本领一流,仅被菜刀砍破腿上的裤子。
    这空当里,被小离砍伤的日本兵也怒冲冲地杀出来,再度去拎小离。
    小离见手就砍,苏老爷也扑起身来,咬那伤病的喉咙。
    一时间咒骂声、打斗声、砍人声乱成一团,鸡吓得一阵挣扎,脱了手抓也抓不住。
    一片鸡毛纷飞的混乱中,为首的军官突然用日语喝了那伤兵一声。
    小离不懂日语,但她猜测那句日本语的意思应该是停手。
    那日本兵方才还是狼,被这一声呵斥之后,立刻化做羊,乖乖停手,回到队伍之中。
    院子里除了乱飞的鸡,人都安静下来。
    小离重新去扶被甩开的苏老爷。
    “父亲,你还好吗?”
    苏老爷整张脸都肿了。
    那为首的军官向小离伸手,想要扶她,小离还是一刀砍出来。
    “你想干什么。”
    为首的那军官用蹩脚的z文问她:“你的孩子,几个月?”
    小离偷看一眼自己的肚子,马上又将目光对准那军官,说:“没孩子,没几个月。”
    那军官脸上却带着点苦笑:“你的孩子大概三四个月,我的孩子也在妈妈腹中,再过两个月就要出世,可惜我没有机会亲眼看到他出世。”
    小离一直盯死那军官的眼睛,他说话的时候眼中并没有任何杀气,小离正弄不清他想搞什么鬼时,他带着他的人离开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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