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爷道:“就许你因女儿归家欣喜,就不许我在家中多陪陪女儿,你这人,州官思想。”
    苏太太听他也因女儿欢喜,心里宽慰,也就不再与他为难,只像蔡医生道:“不是我不想睡,而是睡不下,等困了的时候,自然会去睡。”
    本意还是不要睡下。
    苏太太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概犯了傻,忘记蔡医生是医生,并且是为名医。
    “这好办,我给您打一针,很快就会睡过去。”
    苏太太见他装备都是带齐的,也就没什么好说,只是非得女儿陪在自己身边,才肯睡下。
    小离见蔡医生打开药箱,取出针管时,已经察觉出不对。
    苏太太平日也是聪明人,但她因为一连几日不曾好睡过,而且认女之后,情绪一直处于激动状态,竟也没有察觉蔡医生与丈夫想做什么。
    蔡医生与孙老爷想做什么,小离一清二楚。
    他们是想检验血型!
    她在心里痛骂自己愚蠢,自己万事准备周全,居然忽略掉这一处。
    十一哥经常逼着她读书读书,读了那么多的书,居然全读到猪脑袋里去。
    她笨到这种程度,简直连头猪都不如。
    苏太太躺在床上打针之前,像个小孩子似的握着她的手,嘱咐道:“你可别……别走啊。”
    小离心里装着验血的心事,第一次居然没有听到,等她被苏太太晃得清醒过来,才忙点头答应。
    “放心,我当然不会走的,我等你醒过来。”
    苏太太这才放心打针,打了针,闭上眼睛,整个人都昏昏沉沉了,犹然强睁开眼睛看一眼,发现小离真的没走,才放心睡下。
    等她彻底睡熟之后,苏老爷便给蔡医生使眼色。
    蔡医生收到信号,向小离道:“太太既睡着了,我也给小姐诊治诊治吧。近来外头流行性病毒传播的厉害,倘若不是普通的感冒发烧,那就一定得重视起来。”
    小离知道蔡医生故意将她的病情说的严重,倘若她说“不至于那般严重”,他一定会回说“为防万一,还是诊断明白了好”,无论自己说什么,横竖他是要诊断的,未免惹人生出疑心,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苏老爷见小离不答话,就在一旁推进。
    “你母亲睡下了,咱们别吵到他,一起去外面小厅里诊断吧。”
    小离不得不说声是,然后轻轻拨开苏太太的手,跟着他们去外面小厅里。
    苏太太因为要睡觉,所以房间里拉着厚重的窗帘,格外暗沉,此刻一到外头,则整个的阳光粲然。
    阳光洒在小离的黄绸衣服上,格外鲜亮夺目,小离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一件窄袖旗袍。
    难道因为一件窄袖旗袍,她就能逃过验血这一劫吗?
    她所发现的事实的,苏老爷和蔡医生早就意识到,不过碍着护女心切的苏太太,方才不便说出。
    此刻苏太太已经睡下,绝不可能再来干扰,蔡医生就道:“小姐这件衣服的袖子太窄了,一会儿查病,须得抽一管子血,劳烦小姐上去换一件吧。”
    小离不能说不好,就非得说好。
    房间内小离一面换衣服,一面飞速地转动脑筋。
    眼下她最纠结的问题是到底该去还是该留。
    她穿衣服的右手都在发抖,怎么会这么快,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要准备好滚蛋。
    从苏家逃走,对她而言并非难事,昨天翻墙而入之后,她就仔细研究过苏家的地形。
    但是她好不容易才获得苏太太的信任,就这样轻言放弃吗?
    可是不放弃,又能如何,那个精明的苏老爷拿出科学的手段,她脑筋转的再快,能够驳倒所谓的科学吗?
    她望着试衣镜里面无表情的自己,现在要逃,还有一线生机。
    她镜子里自己的目光看的心虚,转身欲逃,逃了两步,却又重新站回镜子面前。
    她现在不再是从前那个大字不识,没有读过书的韩小离了。
    是不是亲生骨肉,是滴血认亲之类的手段能够查出来的吗?
    简直是个笑话,能够查出来的都是故事里的事。
    纵然科学发展到今天,也无法确切地来检查到底是否是亲生骨肉。
    谢天谢地,她从前读书的时候,虽然在生理课上没有学明白这一段,但是生怕十一哥检查,她是硬生生地将血型之类的东西背过了。
    蔡医生纵然再厉害,也查不出血型以外的东西。
    人的血型种类不多,未必就凑不上一个。
    她心里有了一点依靠,就不再是拔腿就跑的心思。
    但是倘若没那份运气,偏偏就是凑不上呢?
    她内心纠结的要死,到了实在拿不定注意的地步,便又像从前一般,求助于老天了。
    她飞速地打开衣柜,从里面的一件衣服上撕下一颗圆形的玳瑁衣扣。
    赌一把,如果衣扣的花面朝上,她就走人,如果衣扣的光滑面朝上,她就应战。
    从十一哥走后她的运气就背到极点,山水轮流转,她昨天都成功进入苏家,如今也该是她翻个满堂彩的时候了。
    冰凉的衣扣飞起落下,老天告诉她事不宜迟,赶紧走人。
    再扔一遍,老天依然告诉她赶紧走人。
    小离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她挥手将衣扣扔到一边,她凭什么要听老天的?
    虽然她从小赌博就求助老天,可是老天如果真的对她好,就不该将十一哥从她身边带走,今日既然带走了十一哥,她也不认老天这个老兄弟了。
    她一走了之,是可保得安全,但十一哥呢?
    十一哥生死未卜,留在苏家,她可以想办法筹到一笔钱,打听到十一哥的下落。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许等她筹到更多的钱之后,她可以令十一哥重回永州,纵然无法重回,也可在暗中帮助十一哥,甚至可能关键时刻救十一哥一命。
    但是离开苏家,她所有的设想都会变成空想。
    她不是存心做这样一个骗子,等十一哥恢复自由之后,他们以后自然拿得出钱来偿还苏家,并且加倍偿还。
    所以为了十一哥,纵然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必须闯一闯。
    而且这希望不止十分之一。
    她一定要赌这一把。
    他刺完全是赌徒的心思,赌输了,她是个贼,被送进巡捕房,判个十年八载;赌赢了,她就能见到十一哥。
    她伸出左手,用力打了右手一下,在心里骂一句“不许抖”。
    那右手受了教训,也就听话,格外镇定起来。
    后果是她能过承受的,于是她从容地回到小厅。
    苏太太卧室外的小厅,苏老爷已经抽完一支烟。
    他见小离从从容容过来,心里反而古怪,再看一眼手中的怀表,一去一回不到十分钟。
    她如果够聪明的话,不是应该逃走吗?
    他早年从政,后来经商,这么多年以来,自己的直觉鲜少出错,难道这一次他看错?
    还是她在想其它办法拖延?
    事实却是小离没有拖延,她坐在蔡医生对面,卷起衣袖,将一只纤瘦的手臂摆在蔡医生早已准备好的针具旁边。
    “让您久等了。”她说,“我的血管有点细,可能要麻烦您多抽几次。”
    蔡医生也似苏老爷一般,没有想到小离会如此平静。他上午与苏老爷相谈,看苏老爷的神色,还以为这位小姐八成是假的。
    但她转念一想,倘若验血之后,发现是真的,那他也是立功一件。
    也就是说,无论这位小姐是真是假,对他而言都是好事。
    他一旦想通,也就放了心,在她上臂绑紧橡皮筋,将一只蓝色的小软包垫在小离的手腕下,再提醒她攥拳。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蔡医生才去拍打肘中线一下的血管。
    尖锐的针头刺破肌肤,然后上挑一点角度,熟稔地滑入血管之中。
    小离静静地看着绛红的血液流入带着刻度的针管之中,却明白无论如何,大小已经买定,无法回头。
    她又想起落水那日,从十一哥胸口涌出的血液。
    他的血液染红了大片的海水,她才跃下海时,几乎不能看清他身在何方,唯有不断地向着血色深浓处摸索……所以不能回头就不能回头,了不起她就去把牢底坐穿。
    苏太太是结果出来之后,才从丈夫口中得知有验血这宗事情。
    苏太太得知,小离也就从她的一举一动中得知了,丈夫做做出这样的事情,苏太太觉得自己在女儿面前更加负载累累。
    天不太冷的时候,小离在湖边荡秋千。
    苏恬的血型是什么她不知道,自己的血型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可就是这个样子,她居然也能轻易过关,她未免觉得太不可思议。
    可是她到底是过关了,那么再过一段时日,等苏家人对她打消全部的疑虑之后,她就要试着提一提十一哥的事情。
    苏太太午觉醒来不见女儿,便来园中找寻。
    见女儿懒懒地坐在秋千架上,分明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她想来想去,认定是丈夫验血那件事情令女儿不开心。
    她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不明白蔡医生那次验血的目的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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