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机票是一早订好的,凌栋伍送周承焕和白秋丽到机场。
    白秋丽从凌栋伍手中接过小行李箱的时候,脊背挺直的军人并没有说话,白秋丽接触到那样情绪匮乏的眼神,依旧懂了他眼中要求保守秘密的命令。
    过安检的时候,白秋丽不自觉回头去看,凌栋伍却早已将驾车离开了。
    “怎么,舍不得?”
    “没,没有。”
    “我的家人,很好吧?”
    “好,是很好。”
    “想不想也让他们成为你的家人?”
    白秋丽沉默了一下:“下午有空吗?”
    “有空。”
    “想不想去见见我妈妈?”
    “……好啊。”
    邀请的话说出口,白秋丽其实有点后悔。她下意识侧头去看周承焕的表情,看他常笑的表情,然后又从容了:“那我带你去见见她。”
    昨晚睡得很好,白秋丽在铁鸟上的时候睡不着,就靠着座椅发呆。
    因为吃过飞机餐,所以午餐并没有在外面解决,回家放了行李,白秋丽就带着周承焕去了医院。
    隔离病房外大片的玻璃擦得很干净,可以清楚地看见病房里,躺在病床上,被价格昂贵的塑料管挽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女性。长时间闭合的眼睑,如果不是胸膛微弱的起伏,各种仪器的数值还在跳动,几乎要以为那羸弱得骨瘦如柴的身体,已经是失去生命力的死物。
    白秋丽隔着玻璃跟周承焕介绍:“这是我的妈妈,她身体不好,你不要见怪。”
    周承焕的目光透过玻璃,并不显得惊讶:“不会。”
    “我离婚了,但是因为生活并不宽裕,所以医疗费用还是由前夫和他的现任爱人在承担。”
    “现任爱人?”
    “对,因为他们还没有结婚。”
    “哦。”
    “我,”白秋丽斟酌了一下,“结过婚,家庭也不好。”
    “还有呢?”
    “你家世好人品也好,性格也好,什么都很好。”
    “还有呢?”
    “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还有吗?”
    “……没有了。”
    “我知道。”
    “啊?”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比你想的知道得更早,知道得更多。但是我还是在你身上浪费着时间,你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没有了。”
    周承焕抬起手,触碰到白秋丽的侧脸:“我会对你好的。”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我喜欢你。”
    记忆的画面刹那间相互重叠,心,痛得无法呼吸。
    手指缓慢合拢,指尖掐进掌心,抠破了皮肤,渗丝丝的血。
    这是白秋丽跟汪海离婚的第三个月。
    时间如果就这么过下去,白秋丽觉得她就能忘记汪海了,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吃饭,晚上一个人入睡,早上一个人醒来。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最刻骨铭心的不是爱情,是习惯。
    凌军说她能忍,她忍受了那么多她以为不能忍受的东西,还有什么不能忍?
    刚结婚的时候,她老想着为什么还没有为汪海生下一个孩子,现在想想,幸好没有生下一个孩子。
    白秋丽始终记得第一次见汪海,他五官端正,表情匮乏。后来的很多次见到汪海,汪海也是这个表情。
    她被校外的小混混堵在小巷子里非让她做女朋友,汪海护着她被打破了头,她看着他缝针,那些尖锐的金属缝合裂开的皮肤,哭得稀里哗啦的,他是那个表情。
    放学,她的裙子被铁丝勾破了,躲在厕所里不肯出去。他走进女厕所,拿自己的校服把她裹了,用私家车把她送回家,是那个表情。哽多彣章綪qιāη往:RóUROυЩυ(禸禸楃).ORɡ
    毕业论文,傍晚无人的教员休息室里,导师把她压倒在桌面上。她吓坏了,全身冰凉手脚发颤。他走进来,把衣冠禽兽打得吐血,然后把她抱回宿舍,是那个表情。
    老太太倒下去,医生说的金额对她来说是天文数字,她拿着缴费单站在缴费窗口,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他站在她身边,把缴费单接过去,还是那个表情。
    他说,我们结婚。
    她说,好。
    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的记忆,镶嵌成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习惯,然后那个钢戳盖下来,什么都没了。
    顾暖暖可以轻易地叫凌军男小三,白秋丽不可以。
    汪海对她好过,那么掏心掏肺地好过,那些难过的日子,因为有着汪海那样的表情,才变得不那么难过。所以白秋丽觉得自己不能去羞辱他,哪怕一星半点。
    医院里话题扯开了,周承焕对白秋丽的攻势变得非常的猛。那些已经跟暗示粘不上边的明示,赤裸裸的,白秋丽向来不擅长进攻也不擅长拒绝,她一退再退,就给逼到了墙角。
    好整以暇的猫,看着被逼到角落里成天都是惴惴的老鼠,觉得自己可以下口了。
    “今晚,到我家。”
    “啊?”
    “七点,我去接你。”
    “不,不用。”
    “那我在家里等你?”
    “我……”不想去
    “就这么说定了。”
    白秋丽在厨房里切菜,男人坐在料理台上玩电脑。
    周明看着白秋丽围着围裙的背影,漫不经心地点着鼠标:“需要我把晚餐取消吗?”
    “啊?”
    “因为你最近看起来都很赶时间。”
    “不,不用。”
    “恩。”
    “对不起。”
    “今晚的安排又是什么?”
    “没,没什么。”
    “电影?”
    “不是。”
    “西餐?”
    “不是。”
    “那么就是上床了。”
    “啊……”白秋丽切到了手,刀刃滑下指肚,鲜血立刻就迸了出来。多少年没有干过这么有失水准的事,她慢一拍才想起把手放在水龙头下面。
    周明豁然站起来,一把抓住白秋丽的手,指肚上整齐的伤口,被冷水冲过依旧在冒血珠子:“去医院。”
    “去医院?不用了。”哪儿有人被菜刀切到了就去医院的?
    周明握着白秋丽的手,他手指很长,因为骨节分明而非常有力度。黑色的眼睛定定地盯着白秋丽,白秋丽给盯着忽然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然后周明松开,从电视柜里找出来医药箱。
    棉签蘸着酒精抹过指肚,先是凉,然后是火辣的痛。
    白秋丽任周明握着手指,喷了药粉,绑上创可贴。做了这些消毒措施,她觉得可以继续去拿菜刀了。
    周明已经站在玄关处换来鞋子:“换鞋。”
    “换鞋?”
    “去医院,我去拿车,你快点。”
    周明头也不回地走了,白秋丽看着虚掩的门,站了一会儿,才匆匆关了火,取了围裙,换鞋,关门。坐着电梯到楼下的时候,越野车已经停在公寓门口。
    白秋丽打开门坐进去,驾驶座里周明皱着眉头:“太慢了。”
    “对不起。”
    到医院,医生判定要打破伤风针。
    皮试的时候,白秋丽痛得浑身都在抖。周明坐在旁边,姿态很悠闲,看着白秋丽痛得睫毛打颤的样子。
    这么一耽搁,针打完了出来,白秋丽站在副驾驶座前,看了眼时间,时间已经七点半。
    “上来。”
    “……”白秋丽的确是不想去周承焕的家,她是一名成年女性,她还结过婚,她知道晚上去周承焕家意味着什么,但是她并不想用直接不去这样的方式失约,太失礼了。
    “今晚不是有约会吗?我送你。”驾驶座里的周明,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白秋丽本来痛得有点白的脸,在那样已有所指的目光里,一下子就红了。她爬上越野车,告诉周明地址,然后就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里。
    周明也不再说话,只是偶尔等待红绿灯的空档,就用眼角的余光去瞥表情悲壮得像赴死一样的白秋丽。
    周承焕的住宅是高档小区,宽阔的小区里,每隔一段距离才会出现的独栋的小别墅。别墅与别墅之间,除了用道路间隔开,还种植了高大的树木,相互保留了绝对的隐私。
    白秋丽之前虽然不止一次被邀请,却一次都没有来过。她本来不确定有没有找对,然后她就确定了。
    欧式的建筑,有大片的落地玻璃窗。高大树荫遮住了彼此的表情,所以别墅里酣畅淋漓的男女并没有看见越野车里的客人,所以越野车里的白秋丽,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两道交缠肆意耸动的躯体。
    漂亮的女性躯体被强硬地压制在玻璃上,越发显得她身后的男性躯体,剪影般高。
    副驾驶座里的白秋丽看见了,驾驶座里的男人也看见了。
    “还要再麻烦你,送我公交车站,我想坐公交回家。”
    周明没有说话,沉默地打了方向盘。
    白秋丽一下车,就被夏日蒸腾的热浪包裹住,她觉得有点烦躁的热。
    周明并没有拖沓,他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予,直接将车开走了。
    白秋丽去查看公交车路线,然后就接到了电话,是周承焕,声音异常的沙哑:“你在哪里?”
    “手不小心切伤了,到医院打针。”
    “哪家医院,我去看你。”
    “不用了,只是小伤,我打了针马上就回家了。”
    “晚上不过来了吗?”
    “不过来了。”
    “好,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去看你。”
    “……对不起。”
    白秋丽挂了电话,她等的车来了,有人下,有人上,她就在人流里站着。有人说她挡着了站牌的信息栏,她就小心翼翼地退到边上,继续站着。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白秋丽坐上公交,望着窗外漂亮的街景,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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