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遮如在梦中。
    他却还笑了笑,对他讲:她留了话,请我放了你。可叫燕临恨你恨到了骨头里,在她灵前醉醺醺哭了几日,今早摔了酒,提剑要往这边来杀你。张大人,可真是太厉害啊。
    张遮于是感觉坠进了一片云雾,那片云雾又掉下来,化作一片泼天的豪雨,笼罩了接天的莲叶。
    恍惚又是避暑山庄午后骤雨里邂逅。
    他是那个脾气又臭又硬谁的好脸色也不给的张侍郎,她是那个嬉笑跋扈不作弄人不高兴的皇后娘娘。
    她故意踩了他袍角。
    他想,若是给他重选一次的机会,他不要弯腰把袍角撕了,且让她踩着,尽凭着她高兴,愿意踩多久便踩上多久。
    然后便听见他起了身,让人将牢门打开,对他说:你走吧。
    牢门上挂着的锁链轻轻晃动出声响。
    张遮穿着一身染血的囚衣,在牢里坐了良久,才笑起来,道:罪臣只想为家母上柱香。
    后来……
    后来。
    张遮远远地看着眼前的谢危,只觉这人于世人而言是个难解的谜团,不过这一世仿佛多了一点子有迹可循的人味儿,倒不像是那远在天边的圣人了。
    谢危既不走过去,也不叫他走过来,只是道:“定国公向圣上请命,抢在前面入城,坏了谢某的计划,倒累得张大人遭了一难,还好性命无虞,否则谢某难辞其咎了。”
    张遮道:“您言重了。”
    谢危道:“我那学生宁二,顽劣脾性,有赖张大人一路照拂,没给您添什么麻烦吧?”
    张遮听着这“宁二”二字,想起眼前这人上一世所选的结局,只觉内里或许有些自己并不知晓的内情,然而对这注定要成乱臣贼子谋天枭雄之人的谢危,竟没什么厌恶。
    是天下已定,英雄当烹?
    又或是因为别的呢……
    他慢慢道:“姜二姑娘她,很是机敏聪颖……”
    只是脾气仍不很能压得住。
    谢危看他始终不走过来,便笑一声:“张大人似乎对谢某并不十分认同。”
    他看了下方那天教众人堆叠的尸首一眼,目中无波。
    张遮却只是垂眸,自袖中取出一物来,平平道:“谢少师方才是着人找寻此物吧?”
    他指间是薄薄半页纸。
    赫然是先前天教那左相冯明宇所拿的度钧山人密函!
    谢危眼角轻轻抽搐了一下。
    刀琴更是心中一凛。
    张遮将这页纸递向刀琴,回想起前世种种困惑,都在得见这页纸上的字迹时得了解答,谁让他上一世也见过这般字迹呢?
    只是纷纷扰扰,又同他什么干系?
    他看向谢危道:“方才便想,这既是天教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度钧先生所送来的密函,也许能从中一窥究竟,将一干乱党一网打尽。是以留了心,趁乱将此函收了。一路琐碎,一言难以道尽。谢少师若无多事,便待下官容后再禀。”
    刀琴接过那密函时,另手实悄扣了袖间刀。
    他同样看向谢危。
    暗地里杀机一触即发。
    谢危不禁要想,这个张遮此行到底知道了多少,将这封密函交还,又是否真的一无所觉……
    倘若吕显在此,刚才那一箭多半已穿了这人头颅。
    便一时鬼迷心窍留他活到此刻,见了密函,只怕也要一不做二不休,宁杀错一千不放过一个。
    他慢慢抬了手指,觉出一分痛时,垂眸才看见方才张弓引箭竟让弓弦割了手,于是品出几分荒谬,忽然望向张遮,颇感好笑地道:“宁二说喜欢你。”
    张遮身形陡地僵住。
    谢危看在眼底,扯了唇角,饶有兴味道:“我这个做先生的,颇是好奇,你也属意于她么?”
    第132章 旧名姓
    一路从后山走回前山, 道中所见皆是山石乱崩,尸体遍地。偶然一瞥或还能见残肢断体,双目不瞑。
    姜雪宁虽也是上辈子死过一次的人, 可见了这般场面也不由心惊肉跳。
    小宝猜出她大约惧怕这样血腥残忍的场面, 便走在了她的斜前方,用自己的身影将大部分残忍的场面挡住,一路过了后山院墙。
    上清观虽为天教所占,但道观的基本格局却没有任何改变。
    前面是道观, 后面是道士们的住所。
    只不过眼下早没有什么真正的道士,徒留下观后许多空置的房屋。
    小宝便为姜雪宁收拾了一间出来,道:“先生吩咐, 姜二姑娘便在这里先休息吧。料想先生与张大人那边还有话聊, 且定国公那边的公子受伤好像也不轻,只怕暂时不能回京, 要在此地盘桓几天了。”
    他还沏了一壶茶来。
    末了同外头的人说话,甚至还带了两套全新的换洗衣裳来:“这是临时着人去城中买来的衣物,剑书公子说比起京城里时兴的样式自然差远了, 但也只能勉强先委屈姑娘将就几分。”
    姜雪宁身上还披着谢危方才为她系上的鹤氅, 内里嵌着一层雪貂皮,只贴着身子便暖融融一片。
    她看了那两套衣物一眼。
    一套水蓝一套浅紫,虽的确比不上京中那些精致的做工, 可样式倒也淡雅适宜, 可见是用了心挑过的。只是这衣物由谢危的人送来,于她而言,到底透出几分古怪。
    她心里忐忑, 也笑不出来,只看向小宝道:“原来你是谢先生的人。”
    小宝道:“若无内应, 先生也不敢行险。”
    他说话时板着一张脸,完全不似前几天与姜雪宁接触时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眼帘搭着甚至也不看她一眼,倒像是不很愉快,有些置气的模样。
    姜雪宁于是想起清晨时。
    这小孩儿在她饭菜里下了药,让她以看病为由离开了天教视线,交代了她到街对面客栈之中躲藏起来。可她并不想回去,在发现那永定药铺之事有假时,更是赶赴府衙,不惜以身犯险。
    一切大约都不在谢危意料之中。
    所以谢危才会那般生气。
    这小孩儿怕受命救她,可谢危若没在客栈见着她人,只怕他也要受些责罚吧?
    姜雪宁并非全无心肺之人,想起这一节来也不免为连累他人而生出几分愧疚,可张遮所以为的永定药铺有接应之事是假,又实在让她怀疑起谢危的居心。
    毕竟谢危在她心目中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心里虽有万般的念头掠过,她最终也只是陷入了沉默。
    小宝收拾好一应物什,又为她半掩上了窗户,打了洗漱用的水,在屋里生了火炉,才道:“我出去了,就在不远处,姜二姑娘有事唤我便可。”
    他退出去关上了门。
    姜雪宁却无法静下心来休息,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张遮与谢危的脸交叠闪过,让她心惊肉跳。身上披着的鹤氅被她解了下来,轻轻地放在了那折叠整齐的两套女子的衣裙旁。雪白的缎面上半点鲜血尘土也未沾上,倒与它的主人一般,有种高高伫立在云霄上俯瞰众生似的孤高冷漠。
    谢居安……
    他同张遮有什么好说的呢?
    姜雪宁在屋内坐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坐不住,起身来站在外面屋檐下,朝着后山的方向望去。
    院落里栽种着不少古松。
    从后山的大门有一条长道通向此处,此刻却有许多兵士把守在两旁,谁从这条道上经过,在她这里都能看个清楚。
    可看了许久,也不见张遮。
    她一颗心不由高悬。
    直到过去了快有两刻,才看见把守着的兵士朝着后面的方向望去,微微向前躬身,像是像谁行了礼。
    姜雪宁心头顿时一跳。
    接着,终于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从后山走了出来。身上的伤口已经草草包扎过,但一身深蓝的衣袍早已经被鲜血浸染成了一片墨色,面色更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
    没事。
    他没事!
    在看见他安然无恙的那一刻,姜雪宁只觉一颗心饱胀得要满溢出来,控制不住地便向他快步走了过去:“张大人!”
    张遮的神情竟如槁木一般。
    她乍见他只有满心的欢喜,也不曾注意到这小小的细节,唇边已绽出笑容:“你没事可真是太好……”
    太好了。
    话音未落,整个人眼皮却是重了几分,费力地眨了眨,身子轻轻地一晃一歪,竟然直接往后昏倒过去。
    张遮心底一惊,还好反应得快,一把将她接住。
    少女纤弱的腰肢不盈一握,面颊白皙而消瘦,却是因为这些日来的奔波而疲惫,眼皮轻轻地搭上了,两道细长的柳叶罥烟眉也舒展开了。
    竟像是睡着了。
    小宝原就在屋檐的另一旁看着,眼见着姜雪宁昏倒过去时,已吓了一跳,便要冲下来扶人。
    但看见张遮将人接住时,他脚步又不由一停。
    隔着一段距离,他看见甬路那头谢危静静地立着,看着远处这一幕,却并不走过来。而近处这位张大人面上的神情几经变幻,最终还是归于了一片冷寂的沉默,只将那位早已沉沉昏睡过去的姜二姑娘拦腰抱了,从他身旁走过,轻轻放回了房中床榻上,仔细地为她掖好了被角。
    *
    终于是下雪了。
    通州城上空彤云密布,阴风呼啸,自日中时分开始便又冷了几分,及至暮时,便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鹅毛似的雪片从空中飞落,没半个时辰便盖得城中屋瓦一片白,上清观矮山的劲松之上更是堆叠了一丛丛的雪,远远望去竟似雾凇沆砀。
    如果萧定非没记错的话,这是谢危最厌恶的天气。
    金陵在南方,甚少下雪。
    但时日久了难免有些例外的时候。
    就有那么一年,寒气南下,夜里一阵风敲窗,清晨起来一看,假山亭台,俱在雪中。金陵城内外,雅士云集,倒是兴高采烈,邀约要去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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