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之刀刻似的眉上皆是凝重,甚至有几分豁出去似的凛然,躬身向谢危一礼的同时便闭上了眼,道:“天教乱党劫狱,姜二姑娘彼时正在天牢之中,如今下落不明。”
    “嚓!”
    静寂的斫琴堂内一声刺耳的轻响,竟是手中的刻刀在琴板上划下了一道粗痕,深深地陷入了木板里面,连着右手指腹都磨破了点皮,渗出血来。
    这琴做不成了。
    谢危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个想法,目光却在那深痕上停得片刻,然后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周寅之,仿佛没听清楚一样,轻轻问:“你刚才说谁?”
    *
    同样是清晨。
    破庙里歇息的众人也相继醒转。
    火堆的火也熄灭了,只留下一点泛红的余烬。
    发白的雾气将周遭山峦淹没,把远山近影都调成了黑白灰的颜色,然而浓重的雾气里却不乏有马蹄声传来。
    在庙宇外盯梢的人早已候得久了。
    听见马蹄声便道一声:“来了!”
    众人听见一下都振奋了起来。
    姜雪宁一夜好睡,才刚醒不久,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便感觉到一件外袍从自己身上滑落,这才注意到张遮早已不在房中,自己身上这一件分明是他昨日穿的外袍。
    那衣袍上沾着些许清冽之气。
    她怔神了片刻,轻轻地抚过了衣袍领口袖边细密的针脚,只觉一颗心怦然地跃动着,又酸又涩。重来一世,能见着他好好的已很开心,可老天爷待她也太好了些,竟还让自己有与他共患难的机会……
    姜雪宁忽然笑了一笑,虽然睡了个浑身酸痛,也还是利落地下床来,两下将这件衣裳叠了,从这屋里走出去。
    但这会儿众人都站在了破庙外面。
    她一眼看过去,张遮倒还立在那门槛里面,只是也朝外面看着。昨日那似乎引起了一阵震悚的孟阳倒依旧靠角落坐着,连姿势都差不多,也不知是一宿没动过还是动过了又坐了回去。
    反正姜雪宁也不关心。
    她径直从这人旁边走过,便到了张遮旁边:“张大人,衣服。”
    似乎是天教那边来接应的人到了。
    张遮正想着来的会是谁,听见声音回头,才见方睡醒的少女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大约是昨夜那床榻不舒服,睡姿不很好,左脸脸侧还带上了一道微红的睡痕,像是枕头或是他衣领留下的红印子。
    他怔了怔才接过了衣袍。
    只是这衣袍上又沾上了少女身上带着的馨香,他拿在手里,却没有披到自己身上。
    庙宇外那一片浓雾里,来者终于现出了身形。
    竟是一队精干的人马。
    一行二十余骑,两骑在前打头,堪称是风驰电掣地停在了庙宇前头。
    黄潜立刻就迎了上去:“左相大爷,定非公子,可把你们等来了。”
    那当先的两骑是一老一少。
    老的那个鹤发鸡皮,做江湖郎中打扮,叫冯明宇,乃是金陵总舵派到通州分舵的坐堂,统管分舵事务,教内一般人都要唤“左相大爷”,“左相”是左丞相,“大爷”则是江湖里的俗称,足可见此人地位之高。
    少的那个却是面容俊秀,五官出挑,身穿锦绣,腰佩宝剑,一身的风流游侠姿态。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单单眼角那流转的光华,叫姑娘们看了也是脸红心跳。
    旁人见了,都不由暗道“好个一表人才”。
    姜雪宁一见之下却是面色骤变,一股恶寒之意陡从脚底下窜上来通到后脑勺,嘴角都不由得微微抽了一下:糟糕,怎么是他!
    少的这个,不是旁人,正是她上一世所认识的那个萧定非!
    冯明宇位置要高些,身子骨已经老了,哪禁得烈马这么颠簸,扶着旁边人的手下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大好,只喘着气道:“若非教首之令,谁一把老骨头还来犯这险境。怎么样,公仪先生呢?”
    他这时才来得及扫眼一看。
    然而这一看便看出情况有些不对,除了他们天教本来的人之外,更有许多人身上还穿着脏污的囚衣。
    黄潜知道事情棘手,忙凑上前去低声对冯明宇细说昨夜的情况。
    萧定非也下马来很自然地站在旁边听。
    姜雪宁立在张遮身畔,分明见着那黄潜说话时眼睛向张遮这边看了好几回,一颗心便狂跳起来:上一世她便知道萧定非与天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成想这一世竟让她亲眼看见!这人将来可是要“回”萧氏去的,位置如此重要,那他是否知道真正的“度钧山人”是何身份!
    冯明宇听完之后两道灰白的眉毛便皱紧了,下意识也看向了人群后方的张遮。
    萧定非也听了个清楚。
    不过……
    度钧山人?
    他斜飞的长眉轻轻挑了一下,腰间长剑随意地按着,脚底下走了两步,竟站到了庙宇前头,上下打量着张遮,唇边噙了一抹玩世不恭的戏谑笑意,道:“你便是我们教中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度钧山人’?”
    张遮只听得那黄潜喊“定非公子”时便皱紧了眉头,再一看那从浓重雾气中出来的身影,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莫不与他上一世记忆中那后来回到萧氏的定非世子对上,眼皮便轻轻地跳了一下。
    这人怎么会出现在天教?
    眉头轻蹙,他想要说什么,然而这时站在他身边的姜雪宁却毫无先兆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扯了一下。
    他将要出口的话下意识收了回去。
    这动作算不上是大,可在周遭肃穆的时候,也算不上是小。
    萧定非就站在近处,轻易便注意到了。
    他不由得向旁边看了一眼,没料想不看不知道,一看旁边立着的这“小子”,面上虽然脏兮兮的,五官却是好看至极,那伸出来的一小段指尖白生生的,指甲粉透透,未压紧的衣领里雪肤吹弹可破,叫人细细一品之下竟觉能畅想出几分魂销滋味儿。
    女人?
    萧定非可不是什么正经人,一见之下什么紧要的事都抛到脑袋后头去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浮上了些许兴味,目光竟落在姜雪宁身上不转开了:“没想到这样要命的时候,还能带女人。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呀?”
    昨日就有人看出张遮身边这人不对劲了,要么是姑娘,要么是小白脸。
    可都是老江湖了,也没谁去戳破。
    哪里料到这天教也不是什么来路的“定非公子”居然直接一语道破,断言对方是女子,还直接搭讪问起了芳名?!
    姜雪宁忽然想:这坏胚就该立刻送回萧氏去,好叫那一家子知道知道什么叫“报应”!
    第118章 混子
    后头冯明宇和黄潜可没料着这一出, 然而萧定非的身份毕竟与他们不同,实打实是金陵总舵那边出来的,是人就要喊一声“定非公子”, 一则怠慢不起, 二则训斥不得,只好在后头装模作样地咳嗽提醒,以暗示萧定非不要太过轻浮。
    萧定非哪儿能搭理他们?
    便是在教首与公仪丞面前的时候他也不收敛,当下看都不回头看一眼, 摆摆手赶苍蝇似的竟道:“知道知道,问问而已又不怎么样。”
    在场众人顿时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张遮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姜雪宁见着这位“老朋友”却是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下意识便想拿出上一世对付此人的架势来, 然而眼角余光瞥见自己身边站着的是张遮,也不知怎的, 立时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只看了萧定非一眼,连回都没有回半句。
    这模样落在萧定非眼底, 自然有了一种别样的意味儿。
    于是他的目光轻易回到了张遮身上。
    张遮蹙着的眉头没有松开, 心下对这萧定非已然不喜,且他知道上一世此人与姜雪宁交厚,不知怎的就更多了一重成见, 眼底颇有几分冷肃, 道:“舍妹无意之中卷入此事,还请定非公子勿要胡言乱语。”
    舍妹?
    萧定非可不相信,心底一哂:亲妹妹, 情妹妹还差不多吧?
    他“哦”了一声,半真半假道:“原来如此。”
    众人皆是一怔, 也不知有没有信张遮的话。
    姜雪宁却是愣住。
    在听见“舍妹”二字时有一种怪异的失落,然而转念一想:如今她意外卷入此事,不得已与张遮同进同出,若不是兄妹,难道要说是“夫妻”吗?
    张遮正人君子,又怎肯在这上面占人便宜?
    所以仅片刻她就敛了心神,抹去了那股怪异的失落。
    她向张遮看去。
    张遮却搭下了眼帘。
    萧定非面上挂着那种浮着的笑,又问:“大人便是度钧山人么?”
    这回张遮道:“你看我是,我便是。”
    萧定非抬眉:“那我看你不是,你便不是喽?”
    以公仪丞为饵诱天教上钩,再借朝廷本身之力,假称是天教最神秘的度钧山人,趁乱混入天教,乃是谢危在朝中提出的计策。
    这份计策有一个基础。
    那就是从公仪丞身上搜到的一些关于天教的密报和教中关系,以公仪丞的身份自然知道许多秘辛,是以才敢说借此假冒与公仪丞同名的度钧山人。
    可这里面并未提到萧定非半个字。
    若张遮还是往日的张遮,此时此刻面对着一个完全不知根底的定非公子,只怕面上不显心神也早就乱了,然而上一世的记忆终究不是虚妄。
    他敢应下此事,除却公仪丞身上搜到的那些之外,自然也有一些自己的依仗。
    比如上一世萧定非初回京城时,可给萧氏找了好些麻烦,里头有一些实在算得上乌七八糟,今次正好派上用场。
    周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张遮脸上,见他有片刻没说话,刚来的那伙天教之人甚至起了戒备,隐隐然竟堵住了其他方向的去路。
    姜雪宁心中暗凛,屏息以待。
    张遮终于平淡地开了口:“定非公子自来不受约束,八方赌坊的债尚且没还,十九楼的妓子为你痴心殉了情,腰间虽佩宝剑,但在练家子手下走不过十招,张某也想问,这一滩浑水公子怎么搅和进来?”
    萧定非面色瞬间一变,一句“你怎么知道”下意识便要脱口而出,话到唇畔时才暗自一惊,舌尖一卷忙将话头收回,只盯着张遮,目中微冷,凝重极了。
    这些事情件件是真。
    可发生的时间却横跨了好几年,便是身边亲近之人也未必记得了,如今在此人口中竟是件件清晰,实在叫人生出几分寒气!
    而且——
    对方还问,他怎么搅和进这一滩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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