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昭宁帝兴味的目光在赵荞与自己之间来回逡巡,贺渊随手替她拍拍背,若无其事道:“陛下若有疑问,以阿荞的说法为准。”
    赵荞恼得一把挥开他,怒目相向。
    这是什么鬼话?!更说不清楚了好吗!
    昭宁帝像是看明白了,拍腿大笑:“贺渊,你可真惨啊。”
    “甘之如饴。”贺渊唇角微弯。
    饴你个死人头!赵荞简直想抱头鼠窜了。
    “那也是,还不都你自己惯成这样的,”昭宁帝递给贺渊一个虽同情但不会帮忙的笑容,看热闹不嫌事大,“阿荞啊,你之前出京两个月查‘希夷神巫门’的差事办得很好。君无戏言,出京前说好的大宴,咱们过几日就给你办起来。不过你得先想好,是愿被封郡主呢,还是公主?郡主就能挑两个,公主挑三个。当然,你若挑了公主的荣封,那旁的赏赐自就没那么厚了。好生想想。”
    赵荞有些发窘,只摆摆手:“多谢陛下,不……”
    推辞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贺渊幽幽发问:“请教陛下,‘两个’、‘三个’是指什么?”
    昭宁帝对上他那隐隐翻滚起醋味黑雾的星眸,笑得与帝君苏放闲极无聊招猫逗狗时一模一样。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第56章
    面对昭宁帝那有心给人添堵的神情,贺渊报以冷漠脸:“回陛下, 臣什么都没想。”
    昭宁帝笑得愈发开怀:“你想没想, 那没用;这事得看阿荞想没想。”
    不待贺渊开口, 昭宁帝挥挥手让他先行退出锦棚,只留了赵荞单独说话。
    简直是故意要将人怄出心病来。
    飞快扭头瞥了瞥贺渊闷闷离去的背影,赵荞于心不忍地轻咬下唇, 无声轻叹。
    “心疼了?”昭宁帝开口唤回她的注意, 语带调笑。
    赵荞敛睫遮住眼底烦乱, 唇角轻轻扯出点笑弧:“陛下言重了。”
    昭宁帝顿觉无趣地轻哼一声,稍稍打量她几眼后,疑惑道:“阿荞,你今日当真很古怪。简直乖巧过头了。”
    “以往不乖巧要被嫌弃,今日乖巧了也要惹得圣心疑惑,”赵荞抬起脸做无辜状, “陛下,做人好难啊。”
    昭宁帝没好气地笑道:“劝你还是做个痛快的小泼皮得好,这副低眉顺目、弱声弱气的样子可真不像你。”
    “行, 那就痛快些。陛下留我,是想说大宴的事,对吧?”赵荞弯了眉眼笑出声,“当真不用的。至于封赏,当时您就说过,那不算皇帝陛下的承诺,只是我的堂姐赵絮在同我吹牛, 不作数的。”
    赵荞顿了顿,正色缓声:“说起来,不管是‘希夷神巫门’还是松原邱黄两家的事,都算不上我多大功劳。不是吗?”
    昭宁帝派她去查这事之前,大理寺已派出了司直白韶蓉会同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在淮南咬住了“希夷神巫门”的尾巴,又从淮南程家人口中揪出了松原黄维界与邱敏贞意图裂土自立的反心。
    随后赵澈与贺征赶到,控制了淮南程家与庆州方家;沐霁昀奔赴原州准备发兵围松原;贺征调临川军接手国境防务;贺渊提前带人对松原兵力分布摸了底,又与沐霁昀里应外合筹谋好战局,带内卫暗桩做策应保障了以快打快、用最小损失拿下松原四城。
    “……这些人做的每一桩都比我有用得多,我没有那么大脸居功受赏。”
    赵荞自小在外纵心任性,名声毁誉参半,但赵家有分量的人物对她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源就在于虽她脾气、行径时常叫人头疼,在大局上却是懂分寸、明事理的。
    昭宁帝欣慰又心疼地笑觑她,摇了摇头。
    “这么说吧,此前你出京去查希夷神巫门,功劳远比你自己想的要大。虽说各方早就有所动作,可若非你一路循线查到松原去,贺渊不会恰好在那时出现在松原,那贺征与沐霁昀就不可能那么快打下松原,更不可能让松原的损失那么小。况且,你之前查到的许多事,让他们之后的行动少走很多弯路。”
    “再者说,你年底就十八了,无爵无封总归不是个事。这赏你是非受不可,议婚也风光些不是?”
    虽说昭宁帝从前与这位堂妹不算亲近,可毕竟是自家族亲妹子,哪有半点不为她打算的道理。
    “陛下,我……”赵荞不知该作何应对了。
    不是她假清高,若昭宁帝前脚宣布赏她封爵,后脚岁行舟自首,那才真叫个收不住场。
    活生生打了皇帝陛下的脸,任她是皇帝陛下的血亲堂妹,也绝不可能有好果子吃,这点数她还是有的。
    昭宁帝摇摇食指,堵住她的欲言又止,自顾自道:“但这事不好给你大肆张扬。如今邱黄两家尚有漏网顽抗的余党,且你大哥一直怀疑京中还有他们的眼线。若被这些人知晓松原之战的起因里也有你的份,到时你会很危险。”
    毕竟像贺征、沐霁昀,甚至贺渊与金云内卫那些人都是武官武将,若当真突遭三五刺客偷袭,完全有能力在自保之余再行反杀,个人安全方面是不大需要担心的。
    若有邱黄两家的余党爪牙要找人寻仇,最合适的待宰对象当人是赵荞了。
    她再怎么样也只是个不习武的王府姑娘,平素又爱在外走动,就算有暗卫、武侍随行,难保没个落单疏忽的时候。
    “你大哥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这些日子接连封赏对松原之战有功的人,却独独不提你,不是觉你功劳小,是经多方考量,大家都想着要将你从这件事里摘出来,以策万全。懂吗?”
    昭宁帝认真地看着她。
    赵荞点头:“懂的。多谢陛下关怀爱护,这样是最好的。不过我自在惯了,成日里没形没状,不管是公主还是郡主,到我身上那都叫个德不配位,白白落人话柄,对我来说也不算太好的事。”
    她顿了顿,歪头卖乖地眨眨眼,笑得狐狸似地:“您若非要赏,那不若赏我个实在。譬如,三两枚特赦金令什么的?”
    虽说对帝王的赏赐“推辞再三”在宗室子弟来说算是应有的礼数,可没见过谁像她这般,直杠杠将封爵推开,却只讨“特赦金令”这种可有可无之物的。
    昭宁帝微微眯起眼,好气又好笑:“你这小泼皮,怕不是惹了什么事吧?”
    “只是以防万一嘛。”
    赵荞撑住脸上的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我这性子冲动又胡来,疯起来自己都怕。您瞧,先前我不就没留神,干出当众扫帝君颜面的忤逆之事啦?问您讨个特赦金令,若将来当真冲动捅了什么娄子,至少还能求您留条小命不是?当然,这辈子都用不上是最好的,那我就留着传给子孙后代,嘿嘿。”
    昭宁帝被她半真半假的胡说八道逗笑。
    “你个刁滑的小泼皮!这会儿连个亲事都没定,就想到子孙后代去了?成,这可是你自个儿求的,那就赏特赦金令。不过三两枚你就别想了,只能给一个。”
    赵荞心中巨石轰然落地,欢天喜地站起来执礼:“谢陛下!”
    “但大宴还是得给你办。”
    昭宁帝这句话像兜头一盆冷水将赵荞的满心欢喜浇得凉飕飕。
    “陛下,真不用的!”
    在岁行舟的事尘埃落定之前,她真的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昭宁帝挑眉,笑得很有几分故意:“是你已有属意的人选了?若你说有,那这大宴就取消。”
    赵荞急了。她当然知道昭宁帝想听的是什么,可若这时她说出“贺渊”,那之后贺渊可要跟着她倒霉的。
    见她急眼却不吭声,昭宁帝做无奈叹息状:“也不是谁要逼你什么。若你要怪,就去怪苏放那大嘴巴。早早就将消息放了出去,京中各家都知会给你办个相看人选的大宴。若你不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事可怎么收场?”
    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总不能将皇帝陛下与帝君架在半空下不来台。
    赵荞鼓着腮蹙紧眉头想半晌:“那,您对外就说,我突然告诉您已有属意对象,若办这大宴就浪费了各家的美意。”
    好像也没别的法子了。
    “属意的对象是谁?”昭宁帝说完,又立刻正色严肃道,“这可不是皇帝陛下多嘴多舌好打听啊!只是若人家问起,总得说个清楚明白不是?”
    民谚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位皇帝陛在人后真是越来越像帝君陛下了。
    真叫人头疼。
    事情其实很简单的,只需昭宁帝一句“大宴取消”,不必再解释是什么原因的。
    毕竟又不是国政朝务,哪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追着皇帝陛下“要个说法”?
    根本就是皇帝陛下在问赵荞“要个说法”。
    敢怒不敢言的赵荞在心中偷偷腹诽:别找补了,越描越黑!你分明就是多嘴多舌好打听。
    赵荞扁扁嘴,轻声道:“若当真有人胆大包天追着您细问,那您对外就说,是鸿胪寺宾赞岁行舟。”
    大感意外的昭宁帝撑在座椅扶手上的左肘一滑,险些没坐稳。
    “谁?你再说一遍?”
    昭宁帝从前对赵荞与贺渊的事虽没当众发表过什么见解,私心里却是乐见其成的。
    之前贺渊因为邻水刺客案自责太深忘了事,对赵荞有些推拒回避,虽当时说的是“议亲暂缓”,其实也就是不了了之。
    对这样的结果,昭宁帝虽劝过赵荞“莫与贺渊为难,若实在不行就别再执着于他”,却也难免会觉得遗憾。
    如今贺渊虽还没想起,但对赵荞的态度明显亲近讨好,昭宁帝自是架秧子起哄,想听赵荞亲口坐实与贺渊重新走到一处的事。
    哪知却半路杀出个岁行舟!
    “朕……我……”堂堂皇帝陛下都舌头打结了,“真看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搞什么名堂。还是你三弟说得对,情情爱爱,没意思。”
    罢了,她这个一国之君还是更适合处理国政事务。
    小孩子们情情爱爱、恩怨痴缠,就自个儿折腾去吧,皇帝陛下不管了!
    *****
    这日宫宴到近申时才散。
    众人执辞礼后陆续离开内城,昭宁帝唤住贺渊,与帝君苏放一道往勤政殿去,又细细琢磨起松原的事来。
    贺渊一心二用,问什么答什么,脑子里却总有个笑成弯弯狐狸眼的赵荞,得意洋洋单手叉腰,比出三根手指冲他示威挑衅。
    难受。懊恼。不安。酸。
    这种滋味犹如百爪挠心,虽不致命,却叫人不得安宁。
    他甚至想立刻向二位陛下告罪离去,追出内城将赵荞抢回去藏起来算了。
    哦,不行的。那姑娘脾气大,吃软不吃硬的。得哄着求着。
    贺渊思来想去,就想到了惊蛰盛会时赵荞在松原买的那个面具。
    天可怜见,若松原的神明当真有灵,那……
    “……照你这说法,松原的危机还无解了?就任烂摊子在那儿摆着?!”
    昭宁帝与帝君在意见上出现了分歧,语调略略上扬。
    贺渊定了定纷乱的心神,暂且抛开脑中那些古怪又没出息的想法。
    帝君苏放满脸无辜地解释道:“没说无解啊。我的意思是,没法子一蹴而就。或许要花上几十年,甚至两三代人的功夫,才能彻底扭转松原人的那种想法。而当前若想消弭松原人对朝廷的敌意,使他们不再帮着邱黄两家余党对抗朝廷,最立竿见影又省时省力的法子,或许是……”
    他的这番停顿让昭宁帝疑惑:“想了什么鬼主意?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苏放机智地在关键处闭嘴,抬肘捅了捅贺渊。
    贺渊瞥向他,见他眨了眨眼,立刻心领神会,却不想帮他背这口黑锅。
    于是薄唇微抿,将脸淡淡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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