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想知道这段时间外面都发生了什么,有没有您的消息”老守墓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沉重, 他对薛长明说, “而且我们怕有朝一日我们不在了,还有其他人可以记得您。”
    薛长明动了动唇,不知道该怎么与眼前的老守墓人说。
    他记得眼前的这位老守墓人,他是自己的老师,从小的时候就在自己的身边,按照父皇的旨意教导自己长大成人, 他希望自己将来能够成为一代明君,可自己最终……最终还是辜负了他,辜负了当时跟在自己身边的所有人。
    他离开的时候, 这位老师还不到五十岁, 他的头上只有寥寥几丝白发,而现在, 他成了这么个模样。
    薛长明心中酸涩,他很久都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老守墓人望着薛长明, 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当年狼神在救出他们以后,给过他们选择, 要么改头换面,做一个普通人,要么就藏在地下,等着殿下终有一日回来。
    他们这些人都选择了后者,既然是自己的选择,那么也不需要后悔。
    老守墓人曾经无数次幻象过殿下回来会是一副什么样子,现在他站在自己的面前,比他想象中的样子都要好。
    老守墓人对他说:“殿下请跟我来。”
    薛长明跟着老守墓人一起西北方向走去,章含微则留在了原地,其他守墓人纷纷过来围住她,向她打听关于薛长明的事。
    章含微之前也恶补过关于逍遥尊者的事迹,所以现在对着这些守墓人们也是各种传奇故事张口就来。
    章含微当时在看这些关于薛长明的话本的时候,因为里面有不少夸张的成分,她总是挑剔这儿挑剔那儿的,但这些守墓人们不会意识到哪里不对,只要章含微说的故事主旨是在表达他们殿下的,如果有什么艺术夸张的地方,他们也只会发出哇的惊叹声。
    然后发出果然是他们的太子殿下,真的是太厉害了的赞叹声。
    章含微:“……”
    这个反应与她想象中的有点不太一样,说实话,她这辈子第一次讲故事有这么多人捧场,直讲得唇焦口燥才停了下来。
    章含微喝了两口水,润了润自己发干的嘴唇,窦十五过来轻轻戳了戳章含微的胳膊,章含微转过头去看他,就听他开口问道:“你跟我们殿下是怎么认识的?”
    章含微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她在不苦崖下,转眼间已经快要一年了呀,过去的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比她过去的十几年都要精彩。
    章含微开口对窦十五说:“这件事说来话长……”
    窦十五问:“你跟我们殿下认识多长时间了?”
    “不到一年。”章含微答道。
    窦十五当即就呦呵了一声,说:“一年就话长啦?”
    章含微剩下的话被窦十五这一句话全部都堵了回去,这还让她怎么说。
    窦十五的视线在章含微的脑袋上逗留了好一会儿,小姑娘梳得这个头也看不出是成亲了还是没成亲,最终还是忍不住向章含微问道:“你跟我们殿下成亲了吗?”
    章含微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与前辈的关系与你们想得可能有点不太一样。”
    “得了吧,”窦十五摇了摇手,对章含微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你知道你手上的这根红绳的来历吗?”
    章含微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系着的铃铛,这是在进狼谷前一天晚上薛长明送给她的,告诉她危险的时候可以把铃铛摇响,他就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现在听这个窦十五的意思,这根红绳好像还有点其他的含义,章含微开口向他问道:“这个红绳有什么来历。”
    窦十五嘿嘿一笑,“不如你亲自去问我们殿下。”
    章含微:“……不说算了。”
    窦十五果然还是藏不住话,见章含微没有了兴趣,他又巴巴地凑了过来,对章含微说:“你别看这根红绳样式简单,材料也普通,这可是殿下的母后传给他的,让他将来送给心仪的姑娘的。”
    在知道皇上为怀明太子与王太傅家的二女儿赐了婚的时候,他们这些个下属们都挺高兴的,虽然说王太傅的权势比不上朝上的其他将军丞相什么的,但好歹他们的殿下也有个伴了。
    所以他们曾一度以为这根红绳在王妍的手上,后来他们把王妍抓到锁夜塔里还曾向她索问这条红绳的下落,但是王妍一直声称自己不知道,为这个,他们没少逼问过王妍。
    看来的确是他们冤枉她了。
    章含微抬起手,将手腕上的红绳细细打量了一遍,还真没看出这根红绳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向窦十五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那根红绳?”
    窦十五挺了挺胸膛,对章含微这个怀疑的语气十分不满,然后将脑袋凑近章含微的手腕,伸出手指着那红绳说:“我当然知道了,你仔细看这里,是不是有一根有些透明的丝线,丝线里面隐约还能看到一些亮晶晶的东西?这个是天仙蚕吐得丝,老皇帝找了很多年就找到了这么一条,传说中将天仙丝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能绑住对方的一生一世,他把这根天仙丝编织在红线里面,送给了皇后娘娘,娘娘在临死前又把它给了我们殿下。”
    倒是没想到,他在梦中看到的那个老皇帝还挺深情的,可若真的那么深情,又怎么舍得对自己与皇后唯一的孩子下狠手。
    章含微放弃思考这个问题,她瞪着眼睛将窦十五说的地方又仔细看了一遍,的确如窦十五所说,里面有一根细细的透明丝线,只不过以她现在的眼神,还看不出丝线里面藏着的亮晶晶的东西。
    而另一边的老守墓人已经把薛长明带到了一间二层的木屋前,他推开门站在一旁,叫了薛长明一声:“殿下……”
    薛长明走了进去,转头对跟在自己身后的老守墓人说开口道:“不必这么叫我。”
    老守墓人没有应声,这不是薛长明第一遍说不用称他作殿下了,但是这么多年叫得顺口了,一时间根本改不过来,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他们的殿下。
    薛长明将眼前的房间打量了一遍后,转身看向跟在自己旁边的老守墓人,问他:“您带我来这里看什么?”
    老守墓人长叹了一声,转身走到了北墙,他抬起手在墙面上轻轻敲击了三下,墙面上出现了一个凹槽,凹槽里放着一只木匣子,老守墓人将那只木匣拿了出来,捧到薛长明的面前,对薛长明说:“这是当年陛下留给您的。”
    薛长明恍惚了一下,望着老守墓人手上的小匣子,如果不是他刚刚重温了一遍那些故去的记忆,恐怕根本想不起来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匣子里面放的是玉玺。
    在他很小的时候,母后去世不久,皇帝将他带到御书房里面的暗室中,将这个小匣子展示给他看,当时他摸着自己的头,对自己说。
    这个天下以后会是你的。
    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关于那个王朝的爱恨早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现在再看到这个匣子,薛长明的心已经起不了任何波澜了。
    现在这只匣子里面放的肯定不会是玉玺,薛长明倒是有了几分好奇。
    他接过老守墓人递过来的盒子,面无表情地将这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直巴掌大的小木马,与他小时候造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薛长明将这只小木马从盒子中拿了出来,放在手中把玩了两下,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一旁的老守墓人盯着薛长明的脸色看了许久,分不清他现在是个什么态度,出声叫他:“殿下?”
    薛长明听到老守墓人的声音,十分随意地松开了手,手中的小木马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摔得四分五裂,再也回不到最初。
    老守墓人被吓了一跳,出声道:“您这是……”
    他叹了一口气:“您还怨恨着陛下?”
    薛长明将手里的匣子也随手丢到了一边去,“没什么怨恨不怨恨的。”
    “那这个木马?”
    “手滑了。”薛长明淡淡说道。
    这完全就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刚才薛长明的动作老守墓人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哪里像是手滑。
    薛长明:“您叫我过来只是为了让我看这个?”
    老守墓人啊了一声,便不知道再怎么开口了,老皇帝后来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他十分后悔,找了许多许多的方士,只为再见到的怀明一面,但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没有能够再找到那位风采出众的太子殿下。
    但老皇帝也不算是一无所获,他最终找到了他们这些守墓人,他以为老皇帝是要杀了他们的,可是老皇帝没有,他听说他们这些守墓人是在等怀明太子后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让太监取出一个匣子来,放到了他的手上,将来如果他能够再见到怀明太子,就将这个匣子交给他。
    地上那只破碎的小木马上此时升起白色的点点荧光,这些荧光最后汇聚在了一起,形成一个人形,正是当年的皇帝。
    虚影中的他已经很老了,牙齿掉了许多,头发斑白,脸上多了很多难看的斑点。
    他看着眼前的薛长明,只一眼,他也认出了这是他的皇儿,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死去的那一刻,并不知道此时几千年都已经过去了,他的泪水簌簌而下,一点也没有皇帝的样子,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他这个亏欠良多的皇儿。
    “皇儿……”皇帝喃喃出声道。
    后来他一天比一天的年迈,没有足够的精力来治理这个天下,他必须要再找一位继承人,其他的皇子也知道他的意图,为了得到太子之位,各种阴毒的手段层出不穷,直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怀明太子是一位多么优秀的继承人,他后悔了。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还好,他的悔意到成功找到下一位继承人的时候估计就要消散干净了,可后来发生的事终究是让这位年迈的帝王后悔终生,以至于死不瞑目,他知道太子是被人构陷的了。
    悔意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他在梦里总是会看到年轻时的皇后,指责他为什么要那么对待他们的孩子,但他从来梦不到怀明。
    他能够找到怀明那些被救走的下属们,却再也见不到他的嫡长子了。
    眼前的老皇帝在流着泪,眼睛中满满的都是悔恨。
    而薛长明却笑了起来,当年的事他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今日阴差阳错来到这座地下城池,才又想起来从前的那些事。
    眼前的皇帝不过是从前的他留下的一缕执念,现在来到自己面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他当年跳江之前说的,父不信子,君不信臣,他与皇帝间的父子情早就已经断了。
    老皇帝还在向薛长明诉说着自己的悔恨,薛长明轻轻地挥一挥手,眼前的人就完全消失不见了,无论是后悔,还是内疚,都已经与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老守墓人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再没有说一句话,殿下已经成长到足够可以保护自己的地步了。
    薛长明转身走出了这间屋子,一抬眼看到的依然是在远方矗立的锁夜塔。
    第119章
    锁夜塔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如今他回来了, 守墓人们的执念也快消散,他们在这个世上恐怕也停留不了太长的时间, 但这对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薛长明仰头看着锁夜塔的最上边, 对身边的老守墓人道:“把王妍也放了吧。”
    老守墓人愣了一下, 问道:“把王妍放了?”
    薛长明嗯了一声:“留在这儿有什么用呢?”
    老守墓人张了张嘴,想告诉薛长明这是对王妍的惩罚, 又想起已经几千年过去了,即使是惩罚, 期限也该过了的。
    “是, 殿下。”
    薛长明:“去看看其他守墓人吧。”
    他们离开了这里,身后的那间仿佛轰然倒塌,化作一滩废墟, 这里本来就是靠着皇帝那点微小的执念做支撑,现在皇帝的那点执念也全部被薛长明给挥散了,连带着房子也消失了。
    薛长明过来的时候,章 含微正在给那些守墓人将关于薛长明的传奇故事,正讲到**处,周围的掌声如潮,守墓人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章含微。
    薛长明抱着胸站在人群后面,看着人群中央的章含微,嘴角含笑,眼睛里也慢慢的都是笑意。
    老守墓人看看被人群围起来的章含微,又看看唇角带笑的薛长明, 他笑着问道:“殿下很喜欢那个小姑娘?”
    薛长明抿着唇,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但是他的这个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章含微讲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薛长明已经过来了,她有些尴尬,摆造型的手僵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放下来,摸了摸脖子,向着薛长明的方向走过去,向他问道:“你过来了?”
    薛长明点了点头,对章含微说:“故事讲得不错。”
    章含微简直快要尴尬死了,她通红着脸,恭维道:“没有前辈你笑话讲得好。”
    窦十五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听到章含微的话,“殿下您都会讲笑话啦?能讲一个给我听听嘛?”
    “当然。”薛长明一口同意了下来。
    窦十五与薛长明的笑点真是出奇的一致,很快章含微的周围再一次被哈哈的声音环绕,其他几个守墓人不知道是为了给薛长明面子,还是真的也觉得挺好笑的,
    说起来,章含微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听到过薛长明那魔性的笑声了,现在听起来竟然还有几分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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