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王容与成功生下了嫡长女,某种关卡解禁,王容与在瀛台避暑,后宫里也时常有好消息传出。
    刘嫔有孕。
    兰嫔有孕。
    郑嫔有孕。
    宁贵人有孕。
    周美人有孕。
    不过前后间隔两三天,后宫里孕报频传,王容与写信给朱翊钧打趣,陛下的功夫没白费,还让尚膳监每日都要准备固本培元的药膳献给陛下。其余怀孕妃嫔那按级别送了东西过去,也按下不提。
    李太后隐约透出意思,后宫嫔妃多有孕,皇后还别居宫外,很不妥。王容与听到风声转眼报了不妥叫许杜仲过来诊脉,过后说皇后娘娘身娇肉嫩中了暑气,需要静卧养病,荣昌公主都挪出了皇后寝宫,怕惊扰了皇后静修。
    王容与勉力上了折子,自责自己身体不济,在需要她的时候却不能担起皇后责任来,只能依仗掌宫的妃嫔,好在她们已经掌宫一年,如今也是驾轻就熟,如果母后担心她们照顾不好怀孕的后妃,儿臣腆颜,请母后与母妃出宫照顾一二。
    做戏要全套,公主是不再邀请,玩耍也是一应停了,王容与躺在床上,帷帐换了新绣样,鸭妈妈带着一群小鸭子游在绿水间,稚趣可爱。
    朱翊钧来看望王容与时,她正书看了一半就歪在一旁睡着了,朱翊钧没让人通传,悄悄进去,见状也不叫醒她,只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王容与一个歪倒醒来,看见朱翊钧惊讶,“陛下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叫醒我?”
    “见你睡的正好就没叫醒你。”朱翊钧抽着她手里的书,“既然身体不好,不能费神,就只躺着就是,还看什么书?”朱翊钧是真的以为王容与身体不好,毕竟生了孩子伤了元气,一点点小风就能病着。
    许杜仲去御前禀告时瞧见陛下担忧的神情。心里不由叹气,答应娘娘一个无礼的请求,之后就是无止境的隐瞒,想到以后还要时常去给本来健康的皇后下各种病弱的诊断,便觉得舌根发苦,果然还是不要顾忌家门名声,早早辞了太医院告老还乡做个乡翁来的踏实。
    王容与看着朱翊钧。“陛下莫要担心,其实我只有一点点不舒服,不是很严重,我只是怕母妃叫我回宫,所以故意说的严重些。”
    朱翊钧抓着她的手一紧,“为了好玩,竟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日后便想别的办法,不能说自己身体不好了,朕多怕应验啊。”
    王容与能感觉到朱翊钧说的情真意切不是作伪,心里也是十分和暖,但是又想到宫里怀孕的六个嫔妃,和暖还在,却变了味。心里苦笑,果然世事两难全,这么好的一个男人,九五之尊,样貌说不上俊美但也端方,越看越帅不是没可能,品性如今还是很好的,对她的温柔小意,体贴入微自不用说都是熨贴的。她也不过一个普通家庭出来的普通小姐,样貌是一般的,才华也无过人之处,品性嘛,也不是圣母,脾气也不好,她被他选中做了妻子,真是祖上积德了,若她不在意,他们能很好很好。
    但是她如何能不在意。
    王容与看着朱翊钧,“陛下对我如此好,有些话却也要说在前头,荣昌是长女,陛下如今对她是百般宠爱,这眼看着荣昌就要多许多弟弟妹妹,陛下日后若减了对荣昌的喜爱,我可不依。”
    “还在担心这个,可见是‘病’糊涂了。”朱翊钧笑她。朱翊钧让人把公主抱过来,荣昌才吃了奶,真是兴头足的时候,王容与给朱翊钧展示一个娃娃独立自主坚强翻身的过程。荣昌先被掀翻在床上,板着脸用劲翻了过来,然后王容与轻轻巧巧的一掀,又是四脚朝天。
    然后严肃的翻过来。
    又掀过去。
    朱翊钧瞧着发乐,但是三轮过后就不让王容与玩了,自己抱起荣昌,让她趴在自己怀了,“母后是个坏母后,咱们不跟她玩了。”
    荣昌肉肉的小手乱扒拉,去抓朱翊钧发冠上的流苏,朱翊钧被扯的歪头还笑嘻嘻的,王容与说,“幸好陛下还没有蓄须,此刻若是荣昌手里抓着陛下的胡子,陛下就笑不出来了。”
    “朕的爱女,如何不能笑,若是有一日荣昌想要抓胡子,朕就蓄起胡须任她抓个痛快。”朱翊钧说,怀里沉甸甸的小姑娘,热热软软又香香的,看着她时,她也拿那葡萄似的黑眼珠望着你,她是如此弱小,需要保护和爱惜,她看着你的时候,她的整个世界都只有你。
    朱翊钧觉得整颗心都软成一汪水,荣昌就在里头游啊游,还要偏头看着他笑。
    这是他的女儿。
    他愿意他也有能力为她做任何事。
    “那可不行。”王容与打断朱翊钧的自我感动说,“陛下如此年轻就蓄起胡须,我可看不习惯。”
    朱翊钧笑着逗弄怀里的小娃娃,“怎么办,母后不喜欢,荣昌就没有胡子玩了。荣昌快快长大,等到能叫父皇的时候,就能和母后叫板了,现在啊,只能乖乖听母后的话。”
    “陛下莫要教荣昌叫板,她能与母后叫板,就能和父皇叫板。到时候陛下苦不当初,后悔就完了。”王容与笑说。“她抓着陛下的心软处,微微一拧,陛下就得叫疼呢。”
    “荣昌才不会让父皇疼的是吧,荣昌是乖孩子呢。”朱翊钧举着荣昌往上举高高玩。
    然后就看到荣昌蜿蜒到腿上的水迹,夏天衣服轻薄,也没包尿片,荣昌啜着手指一脸无辜,小腿还一蹬一蹬的。王容与忍笑忙让人来把公主抱下去清理,又推朱翊钧去整理,“现在陛下还觉得荣昌是乖孩子吗?”
    “当然是乖孩子。”朱翊钧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郑嫔卧在贵妃榻上,捧着肚子并不开心,按说她如今该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又有了身孕,该是集万千宠爱的才是。
    但是一时间后宫怀孕的人太多,反而显不出她来。陛下给她的赏赐也和其他人无异,现在时间还短,也看不出陛下来看望她的次数比别人多,这让郑嫔如何不气闷。
    宫人小心的伺候她,郑嫔看着指尖,“哪里有那么多有福气的?后宫里有几个有福气的就行了。”
    “娘娘,皇后娘娘从前三令五申,后妃如何争宠她都不过问,但若是伤及皇嗣,她就不会等闲视之。”宫人担忧的说。
    郑嫔一挑眉,“皇后娘娘如今又不在宫中。”
    “再说了,这些腌渍事,我才不会亲手去做。”郑嫔摸着压根还不看出来的肚子说,“本宫得替小皇子积福。”
    这次宫里同时怀孕的人有点多,兰嫔是遭过一遭的,使银子给太医要了个安床静养的判断,在景阳宫就不出去走动了,横竖皇后娘娘不在宫中,也没有非要她出宫的场合。
    敬嫔也是小心的,景阳宫关起门来也是很自在。别人来信让王美人出去走动,王美人很是意动,但是想到宫里两个有孕的嫔妃都闭门谢客,她也只能温言婉拒。
    刘嫔去信给王容与,说是想来瀛台陪伴娘娘。王容与应允了,刘嫔来了瀛台,请安后对王容与说,“娘娘不在宫里,冷清清没个人情味。”
    “我在宫里也不常叫你们。”王容与笑说。
    “就是隔三天见一次娘娘,心里也安定的多。”刘嫔有些犹豫,她之所以要来瀛台陪伴娘娘,就是因为察觉到宫里有些气氛不对劲,但是看着娘娘在瀛台悠然自得的样子,还是隐下未说。
    后宫里有了这么多怀孕的人,朱翊钧也有理由去瀛台小住几天,看见刘嫔在此也未说什么,只刘嫔知机的很,在陛下来瀛台的时候,一改在皇后那待上大半天的习惯,而只是上午过来请一次安便回去,在殿里不曾出来。
    王容与看着朱翊钧玩笑说,“陛下一来,刘嫔就不过来了。”
    “那是她识趣。”朱翊钧说,“朕来瀛台是来见你的,可不是来见她的,若是不识趣总往朕跟前凑,朕就把她送回宫了。”
    王容与见朱翊钧面色不愉的样子,就在榻上坐好再招手他过来,靠在她膝盖上,她给她按摩头颈,“陛下可是有什么心烦的事?”
    “没什么大事。”朱翊钧闭着眼睛享受王容与的按摩。
    “那看来是朝堂上的事了。”王容与轻声说,“朝堂上的事我也不懂,但是看着陛下为朝政心忧,我也挺心疼的。”
    “陛下,你知道如果我遇到为难事,我会怎么做吗?”王容与问。
    “你会遇到什么为难事?”朱翊钧笑道。
    “我长到这么大,怎么会没有为难的事?陛下知道远朋居是我的产业,我第一次处理有关他的事物时,可是慌手慌脚,有一阵子,只要听到丫头说远朋居的管事来了,我就头疼,恨不得卧病在床。”王容与说,“货船在运河上被拦截不能及时进京啦,客户因为货物不满在闹,因为和竞争对手进了同一批货,压在库房怎么办。”
    “事虽然不常有,但是碰到一件就够头疼了。”王容与说。
    “差点忘记朕的梓童也是商业女豪杰了。”朱翊钧笑道,其实心里并不当回事,在他看来,王容与的远朋居就该是永年伯给女儿玩的家家酒,自有掌柜管事的,王容与只开口说些话,就和管理家务一样。
    “有那时间不紧迫的只是磨人的事,我就闭着眼先搁置了,陛下说我逃避也好,但是本来就不是多严重的事情,处理了我难受,不处理也没什么事,那就高高挂起眼不见为静。”王容与说。“须知事缓则圆,也许我拖着拖着,那烦心事自然自己解决了或者有了更好解决的方法,就不用我费心了。”
    “那若是事态紧急呢?”朱翊钧笑问。
    “事态紧急,就立马叫人来,断没有我没有亲自处事的时候,都是安排人做的,一个人一个坑,谁管的事找谁,有错就弥补,有问题就解决,你不行,就换行的人来。手下总不至于缺做事的人,集思广益,条条款款把如何处理的说来,觉得行就去做,做的不行再换办法,人总不能被事逼死。”王容与说,“等到事后,该论功行赏的论功行赏,该责罚的就责罚。”
    “陛下有这么多臣子,还让陛下为政务烦忧,可见陛下的俸禄有一半是白给了。”王容与说。“不如换了。”
    朱翊钧睁眼看她,“你怎么能把臣子比作给你做事的管事丫头?这话要传出去,就有你的苦头吃了。”
    “我和陛下在房里说些悄悄话,谁还费心长耳朵听这个?”王容与道,“我也只与陛下说,管事丫头给我分忧,臣子就是给陛下分忧。”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可不是我先说的。”王容与说。
    第一百四十五章
    “前些年张居正关了几十家书院,还闹出几条人命,到现在都还有御史上言,说朕不能广开文路,不是明君气象。”朱翊钧换个更舒服的姿势,“横竖不管怎么做他们都能挑出错来,明君实在是难为。还不如做个昏君。”
    王容与轻笑,“做个昏君也不容易呢。”
    “读书人精贵。”朱翊钧叹道,“天下的读书人都是一家,这在朝堂上的读书人一想到书院的读书人竟然连自由发表意见的权利都没有,如何能不急。那是他们的第二张嘴,整日里在朝堂上吵吵个没完,回家也要继续吵。”
    “读书人精贵,那是因为陛下要用读书人。”王容与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若是现在陛下不用读书人,你看读书人还精贵不。百无一用是书生也不是现在才有的。”
    “不用读书人,难道都用武人不成?”朱翊钧笑道,“那更加要吵的沸反盈天。”
    “全国也不是只有那几十家书院,既然没有全部关掉,那应该就是被关掉的书院问题,如何能扯到陛下没有广开文路上来。”王容与说。
    “张大人为何要关书院啊,他不也是读书人,难道和天下的读书人就不是一家了?”王容与问。
    “张首辅是读书人中最正统的出身了,自小习文,十二岁便考中秀才,等到二十三岁考中进士,已经是少年英才,自为首辅后,行政颁令,不问过程,只看结果,也不在意争论。其实在关书院之前,他已经有一个得罪天下读书人的决定,砍杀教育,本来各府,州,县都设有府学,州学,县学,每次进取人数是有限额的,而张居正则下令,进取人数依次减半,若有地方乏才,四五名也足够。颁布法令后的一次童生入学,有一州仅录一人,那是流言纷纷,怨声载道。”
    “办书院讲学,历朝都有,有的是为切磋学问,有的则是切磋学问为辅,议论朝政,批评权臣为主,张居正当时请朕下诏的理由是,反对读书人心思浮动,聚众空谈,并且反对有人以出格讲学,为名牟利。”朱翊钧说,“从前这些折子都是压中不发,到不了朕跟前,只是不知道为何最近总是频频出现在朕跟前,让朕宽宥仁和,让天下文人能自在说话。”
    “如果是正正经经的切磋学问,这便也罢,议论朝政,批评权臣,这便有些过了。”王容与说,“你私底下与好友三三两两议论,这个谁也管不到你家里头去,在学院聚众讲学,这难道不是想裹众生乱?”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就是朝中一个礼部的官员提溜到户部,问他全国渔盐的税率,为何要定如此的税率,他也说不上来,何况一届连出身都无的白板文人,连政务的边都没摸上,就要对朝政指点了?读的史书就晓得政务了?批评权臣,恐怕也是嘴上说有辱斯文,实际心里嫉妒的心口生歪。”
    “封侯拜相,难道不是每一个读书人的心中所想?”
    “要想位极人臣,就去科考,考的进士入官,自然能成全一番抱负,要是觉得朝政时弊,权臣误国,就自己下场,改革时弊,弹劾权臣,总算也是为自己心中所想努力过了。既不下场,也不闭嘴,装作通晓世事的世外高人模样,摇头晃头作壁上观,这政策不行啊,这老贼又蒙蔽了皇上,然后在一群人的追捧下,兄实乃高见,洋洋得意,沾沾自喜,实在是沽名钓誉之徒,让人恶心。”王容与说。
    “殊不知实干兴邦,空谈误国。”
    “若还有这样的言官上言,陛下便说,要开宗讲学也行,去到地才缺少,教化不开的地方去开学院,好好的传道授业解惑。若不行,可见心不净,就无需多言。”
    “实干兴邦,空谈误国?”朱翊钧挺腰起身,正对着王容与,抓着她的手,两眼亮晶晶的说,“梓童高见。”
    “也不是什么高见,就是最朴素的一点见。”王容与说。“读书人自然说话好听,但那些干实事的人,也一样值得敬佩。”
    “锦衣卫为文官不喜,但我是亲见我父兄是如何殚精竭虑为国尽忠。”
    “回头就赏永年伯府。”朱翊钧说。“就赏他们为国尽忠,教女有方。”
    王容与看他,“陛下方才就是为这些事烦忧?那陛下的心可太小了。”
    “也不尽是如此。”朱翊钧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若是陛下在意别人的看法,那陛下就被别人牵着走了,只有陛下不在意,才能牵着众臣走。”王容与说,“当然,陛下只有一张嘴,满朝可全都是嘴,还是利嘴,陛下吵不过也是自然。”
    “他们吵他们的,朕只管朕自己做的。”朱翊钧道。
    “那陛下可要保证自己的决定都是对的呀。”王容与笑说,“要不然一不小心,就真的变成昏君呢。”
    “政务上多听多看,朕的私事,朕还不能做主吗?”朱翊钧不以为意说。
    “陛下九五之尊,家事就是国事,你看看满天下,还有谁能后宫佳丽三千。”王容与打趣说。
    “只艳羡朕佳丽三千,朕的辛苦又有谁知道呢。”朱翊钧叹道,“若有知心如梓童,朕有一人也就够了。”
    “我猜啊,张首辅只要前脚一死,保管后头有许多折子来弹劾他。”王容与不欲说这个话题便转移话题说。“得罪这么多人,他在时,尚能用威压,他若不在,就是墙倒众人推。”
    “改革总是不易,张居正为人果敢,不顾后果,朕叫他一声老师,总要保他生哀死荣,后代无忧。”朱翊钧沉默良久才说一声。这时的他还不知道,后来恨不得把张居正拖出棺材来鞭尸的人也正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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