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婳恭敬地褔了一礼,“恭送太子殿下。今日能偶遇太子殿下,实乃三生有幸。”
    她当然没觉得什么“幸”,不过是客套话罢了,听起来也挑不出毛病来。
    没想到萧决听了她的话,神情却有一瞬间的怔忪。
    他的俊脸似悲似喜,鸦色的长睫垂下,遮住了黑漆漆的眸子,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良久,他似乎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修长如玉的手指扶在额头,喃喃低语:“婳婳,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偶遇,是我期盼了两世的重逢。”
    姜婳没有听清,见他似乎有些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子殿下,您说什么?”
    萧决很快回过神来,“我说,婳婳不用觉得‘三生有幸’,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见面。”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金刀侍卫器宇轩昂地护卫在他的身后,玄色披风上的银线羊角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太子殿下离开了码头,码头上的众人似乎解除了定身术一般,瞬间恢复了热闹,吆喝着搬运行李的、呼朋引伴的、小儿哭闹的声音一齐响起,姜婳也彻底放松下来。
    老管家、齐嬷嬷、兰芽、疏桐一起朝着姜婳跑了过来。
    “姑娘!”
    “姑娘,您没事吧?”郑管家担忧地打量着姜婳,她被太子带走了一两个时辰,就算有姜澄跟着,他也担心会出事。听说太子自幼体弱多病,养得性子也是阴鸷暴戾,姑娘这才刚回京都就撞上了这位煞星,他生怕姑娘会惹怒了太子,被太子给惩戒了。
    “没事。”姜婳笑道:“太子殿下很是温和,还让我和澄哥儿用了午膳。”
    姜澄用力点点头,“午膳很好吃。”就是太子殿下有点凶。
    “那就好。”郑管家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刚才太子和姑娘从酒楼出来,远远看去,太子确实很平静,没有发怒的样子,“那咱们赶紧回府吧,老太太和老爷肯定等着急了。”
    ……
    姜婳的船只靠岸已经是正午,这顿午膳又用了一两个时辰,他们在码头这一耽搁,姜府的老太太急得团团转,她根本坐不住,从卧房转到明间,从屋里转到院子,又从院子出来,到了二门上。
    老太太在二门上守了半天,也没见到宝贝孙女的身影,“真是奇怪了,郑管家不是一大早就去码头了,怎么这会儿了还没回来?难道婳婳的船走到半路就后悔了,又折回苏州去了?婳婳难道没回京都?”
    身边的嬷嬷笑道:“您也是太着急了,前两天不是接到信,说姑娘的船要到中午才能靠岸,郑管家去的早,也是在码头上等着而已。要不,您还是回屋里坐着等吧,这天儿可有点凉呢。”
    老太太怎么肯走,“不行,我得在这里等着,我的婳婳走的时候才八岁,没准已经忘了我长什么样了。她又脾气大,要是见我没接她,一生气回头走了怎么办?”
    嬷嬷上前扶着老太太的胳膊,“怎么会回头走了?姑娘言而有信,跟您约好了十四岁回来,这不就回来了嘛。”接到姑娘离开苏州的消息,她真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六年了,自从姑娘带着小公子走了,老太太就再也没露出一丝笑容。
    姜府人口简单,当初,除了老太太、老爷、夫人,就只有个姜婳。
    姑娘自幼生得玉雪玲珑,老爷夫人爱若珍宝,老太太更是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重要,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阖府上下就这么一个宝贝,姑娘是娇宠着长大的。没想到顺风顺水,到了七岁却突逢巨变,明媒正娶的堂堂夫人成了妾室,痛怒之下早产了,撒手人寰。
    按制,妾室过世,老爷是不需要守孝的,可老爷非要按照正妻过世的仪制走,要守孝一年。
    才过了大半年,太后下了懿旨,让老爷一年期满就和寡居的长公主成亲,虽然孝期还没满,但姜府要先把一应事宜先准备齐全,等一年孝期一满,就立刻成亲。
    姑娘好好的嫡长女,莫名其妙地成了庶女,她还小,家里也没有人提起这个,她自然意识不到。但母亲过世可是摆在眼前的,姑娘还没从丧母之痛中缓过劲来,乍听到这个消息,一怒之下,带着还不到一岁的小公子离家出走了。
    说是离家出走,其实是跟着舅老爷回苏州去了。姑娘出门,带着嬷嬷、丫鬟,带了自己的私房钱,还带了衣服用具,甚至连她的画笔颜料、小公子的玩具都带了,浩浩荡荡的,老爷和老太太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老太太自然舍不得姑娘离开,却下令不让人拦她,“我的婳婳受委屈了,让她去吧,散散心也好,憋在这个家里,再过半年,长公主……还不知道难受成什么样呢。”
    姑娘走了,老太太再也没有笑过。
    嬷嬷叹了口气,姑娘啊,六年了,你可终于回来了。
    第6章
    老太太在二门守着不肯回屋,眼看着过了正午,姜婳还是不见人影,老太太捧着的小手炉早就没了热乎气,“怎么回事?会不会马车坏了?”
    嬷嬷也没了底气,“不会吧?郑管家可是亲自去接的,早两天就准备着这事呢,马车肯定是检查过的。”
    “不行,我得到大门口等着去。这样马车一进巷子我就能知道。”老太太迈步就走,她站得太久,两腿都木了,这一脚迈出去,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幸亏嬷嬷一直扶着她的胳膊,两个跟着的丫鬟扑上来又拉又抱,这才把老太太给稳住了。
    “老太太,您回屋等吧。”嬷嬷差点吓得魂都飞了,“要是您给摔了,姑娘回来得多伤心啊。”
    “不回!”老太太态度坚决,“我就是脚麻了,活动活动就好了。”
    嬷嬷知道老太太急着要见宝贝孙女,也不敢拦她,让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慢慢活动着腿脚,朝着大门走去。
    大门洞开,一个清瘦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口,负手而立,望着门外的巷子。
    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肩上落了两片残叶。
    听到动静,姜纬回身看了过来,“老太太,您怎么出来了?”
    姜纬这六年变化也很大,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这个样子,老太太怎么会不心疼,不过自从姜婳离开家,他们就很少说话了。
    老太太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我来等婳婳。”
    从大清早郑管家出门,姜纬就已经等在这里了。他也知道老太太和自己一样急着要见姜婳和姜澄,肯定是不愿意回屋去的,吩咐门房:“搬把椅子出来,给老太太的手炉换热炭。”
    老太太确实脚酸腿麻,也不推让,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两人一起眼巴巴地望着巷子,没人说话,就这样沉默地等了一个多时辰。
    “咳咳。”老太太看了看站得笔直的姜纬,“你今天不用去上衙吗?”
    姜纬的目光一直盯着巷子口,“我请假了。”礼部最近没什么忙的,可按制,他只有到旬末才休息一天。自从长公主嫁了进来,他就不愿意回家了,礼部有什么要忙的,他都抢着干,六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请假。
    老太太正想说什么,姜纬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一道流星划过夜空,“回来了!”
    一辆马车拐进了巷子,正是自家的马车。
    老太太霍然起身,往外走了两步,两个丫鬟连忙扶在她左右。
    马车里正是姜婳,她掀开车帘,探出头看着熟悉的巷子,却看见自家大门处,祖母和父亲正站在那里。
    姜婳愣了一下,那一瞬间,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走的时候已经八岁,早就记事了。
    她明明记得,祖母是满头黑发,脸上只有很浅淡的皱纹。怎么门口站着的人,头发花白,眼尾和嘴角的皱纹那么深?那是祖母吗?
    可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激动,目光热切,眼含热泪,她熟悉的眼神,分明就是祖母!
    还有父亲。她丰神俊朗的父亲,怎么会变得这么消瘦憔悴?!他身上那件竹青色的锦袍,看起来空荡荡的,就像是挂在了一副骨架上。
    姜婳险些哭出来。
    没等马车停稳,她就往下跳。
    “姑娘小心!”兰芽、疏桐两个丫鬟吓了一跳,车凳还没放好,姑娘这样直接跳下来,很容易受伤的!
    姜纬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跳下来的姜婳。
    他是担心女儿摔跤,没来得及细想就扑上去抱住了。软软的身子一入怀,他想起了宝贝女儿小时候,小丫头娇得不行,只要见着他散衙回家,肯定要张着小手让他抱。他要是慢上一步,那嫣红的小嘴巴一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立刻就噙上了泪珠,直把他的心都看化了。
    姜纬有些舍不得放手,可女儿大了,不能这么抱了。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姜婳却抱着他的腰,脑袋扎在他的胸前,喊道:“爹爹!”
    “哎。”姜纬应了一声,女儿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听起来像是哭了,他的大手罩在她的头上,轻轻揉了两下,“婳婳?”
    姜婳本来不想哭的。
    可她搂着父亲的腰,才清晰地感觉到他到底有多瘦,简直就只剩了一把骨头。
    姜婳后悔了,她不该任性地离家出走,更不该在苏州一待就是六年,就算这府里有个长公主占了母亲的位子,可毕竟祖母和父亲还在这里。她应该早点回来的,回来陪着父亲,陪着祖母。
    姜纬胸前的衣襟很快就湿了。
    “婳婳别哭。”姜纬慌了手脚,像小时候那样哄她,“乖囡囡,别哭啊,想要什么跟爹爹说。”
    姜婳从姜纬的怀里抬起头来,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沿着白皙莹腻的脸颊而下,从小巧的下巴滴落,“爹爹太瘦了,想要爹爹长胖些。”
    她呜呜咽咽的,姜纬仔细辨识着才听清她说的话,笑着从袖里扯出帕子,把她脸上的泪细细地擦干净,“好,爹爹每顿都吃两碗饭,很快就长胖了。”
    姜婳站直了身子,走到老太太面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祖母,孙女不孝!”她不敢用力,只轻轻地抱住了老太太的腿,刚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的婳婳!”老太太终于见着了宝贝孙女,搂着她的肩膀,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
    “哎呦,姑娘回来了,这是大喜事啊,怎么哭上了。”嬷嬷在一旁笑道。
    老太太擦了擦眼泪,拉着姜婳站起来,左右看看,“我的婳婳长大了,比小时候更好看了,简直就是天上的小仙女!”
    “祖母!”姜婳抱着老太太的胳膊,扭股糖似的撒娇,“小仙女应该早点回来陪着您的,对不起……”
    “无妨。”老太太爱怜地拉着她的手,“只要我的婳婳开心,祖母就高兴了。”
    姜澄早就下了马车,候在一旁,见姐姐不哭了,这才上前,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父亲,祖母。”
    他自幼就在苏州长大,对京都的家没有一丁点印象,也完全不记得父亲和祖母。他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是见姐姐哭得伤心,有些心疼。
    宝贝女儿是捧在手心养大的,怎么宠着都不够,此时见了儿子,姜纬才想起做父亲的威仪来,他轻轻咳了一声,“澄哥儿起来吧,平时都看些什么书?先生都教了什么?”
    姜澄三岁就开蒙,舅舅给他请了西席,这些姜婳在信里都说过。
    姜澄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被老太太一把拉进了怀里,“澄哥儿,累不累?坐船难受了没有?”
    姜澄看看父亲,看看祖母,都不知道该先回谁的话了。
    姜婳笑了起来,抱着老太太的胳膊摇了摇,“祖母,咱们进屋说吧,总站在门口也不行啊。”
    “对,对,回屋。”老太太一手拉着姜婳,一手拉着姜澄,扭身就走,姜纬慢慢跟在后面,看看女儿的背影,再看看儿子,裹在心外面那层冰冷坚硬的壳好似裂开了一条缝隙,一丝温暖的春风拂了进来。
    四个人回了老太太的院子。
    姜婳坐在老太太身边,抱着她的胳膊,姜纬和姜澄坐在下首。
    老太太细细问了路上的情形,姜澄一一答了。
    姜纬凝神听着,儿子虽然还小,但进退有度,说起话来条理清晰,看来在苏州时被教得很好。
    “齐嬷嬷有些晕船,其他人都没事。”姜澄一本正经地说着回来时的情形,“我是自幼就习惯了坐船的,婳婳在苏州待了六年,也早就习惯了,我们两个坐船回来,并没有觉得辛苦。”
    “那是你姐姐,你怎么能唤‘婳婳’呢?”姜纬的脸沉了下来,“你不会一直都是这么唤的吧?”
    姜澄愣了一下,因为舅舅、舅母、表哥、表嫂都是这么唤的,他从记事起也是这么跟着唤的,后来他虽然知道应该称‘姐姐’,可自幼的习惯,从来就没有改过来。
    他羞赧地站了起来,低着头,小脸涨红了。
    姜婳可舍不得弟弟为难,嗔到:“爹爹干嘛板着脸,我喜欢澄哥儿这么唤我,他从小就是这么唤的,也改不过来了。”
    宝贝女儿都这么说了,姜纬自然无话可说,“那……好吧,既然婳婳喜欢,那以后也不用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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