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鸡飞狗跳也不为过。
    不让养鸡了,这鸡要么自己炖了,要么就得充公。
    林雨桐这边养着七八只鸡在笼子里呢,孩子们也喂的勤快,一天不说收五六个蛋吧,三四个两三个还是能的,一天有这几个鸡蛋,在一般人家看来,就是一盘好菜。
    职工家庭都是如此,更何况是村里人家了。
    人家把这叫鸡屁股银行,可见这一家几只鸡在农家而言,是多重要的事。
    怎么办呢?
    两边的邻居为了家里的几只鸡,婆婆媳妇的,都坐在地上哭嚎到半夜了。
    骄阳挣过钱了,就知道挣钱的艰难。如今蹲在鸡笼子边上也有些舍不得:“要不放在露台上去?”
    这不是瞎出主意吗?
    家家有露台,人家能不差吗?厂里如今是下了通知了,随后肯定会派人检查的。院子里菜啊啥的都别种了,种成的也得给铲干净了。这样的事,别跟计寒梅将条件,国家的政策是如此,跟别的事还不一样,这事是没有商量的余地的。
    金厂长家嘛,你不得起带头作用嘛。
    八只正在下蛋的大肥鸡呢!
    真心舍不得杀!朝阳还说:“不行给小姨送去,在山里散养着。”
    可是出了门就发现,到处都是巡逻的人,你想跑哪去。更何况还带着鸡笼子。
    林雨桐就说:“杀吧!杀了给你们吃肉。”
    骄阳都是懂事的大孩子了,馋肉也舍不得吃正下蛋的鸡啊。可有啥办法呢,四爷和朝阳在清理菜地。菜地里的黄瓜有的长成了,有的也快长成了,还有那像是手指粗细长短的,再有一星期肯定就能吃了。可现在呢,就得这样给砍了。还有那西红柿,才要开始红了,结果不能留,只能把这青蛋蛋摘下来,大大小小的青蛋蛋足足摘了俩箩筐。这玩意本来不用摘下来的,连藤蔓一起弄到饲养场喂羊去都行。丹阳也说:“青色的西红柿不要生吃,最好能不吃……”
    可骄阳却觉得:“偶尔吃一顿没事。青西红柿炒的青椒最好吃。”
    可如今这青椒还不能辣起来,嫩嫩的都给摘下来了。
    院子里挑灯,估计都在干这样的活。当然了,也有人想硬撑着,但林雨桐和四爷不能啊,要不然计寒梅得先找上来。
    那边爷俩忙那个呢,这边娘三个在家里杀鸡。
    八只鸡呢,光是鸡血,就盛了一盘子,这玩意做血豆腐特别好吃。然后烧开水拔毛,鸡毛也被骄阳收起来:“赶明给红卫换糖吃。”
    等真的把鸡的肚子打开了,心疼的骄阳直叫唤。鸡肚子里一肚子大大小小的蛋黄,这得是多少个鸡蛋哟。
    丹阳拿碗,小心的把大点的蛋黄弄出来,这个还能吃。
    当天晚上,光是鸡杂,就卤了半锅,鸡呢,抹上盐都挂起来了。
    第二天果然来了检查的,结果因为一个废弃的小陶罐里种了一罐子的小葱忘了清理,也被计寒梅带头给挑出来了:“这个赶紧拔了,不能有。”
    骄阳就利索的把小葱个掐了,可还有更认真的人:“这资本主义的苗,就该连根拔起。”
    把骄阳气的,抓起陶罐在院子里给摔了,这下行了吧。
    等人走了,丹阳将小葱根都被捡起来放在碟子里搁在外面的墙角下,这玩意每天给添点水,其实也能长起来。偶尔没菜了,长起来的叶子掐点也能当根葱使。
    四爷看她闺女气呼呼的,就说:“行了,爸给你种花。种一院子玫瑰行不行?冬天搭上暖棚……”
    “种牡丹吧。”骄阳低着头:“牡丹是国花,玫瑰……人家又得说是喜欢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
    好吧!孩子受的刺激不小。
    之前朝阳在去市里有事,赶上饭点了,就在市里的国营饭点吃饭。点了米饭,顺道就点了俩菜。结果不知道叫谁给看见了,然后举报上去了。朝阳被点名批评了。为了什么的?就是因为下馆子,所以批评他不够朴素,喜欢资产阶级享乐的生活方式。
    四爷揉了揉孩子的头:“行!咱就种牡丹。”
    可想种牡丹这个月份也不对,当初家家都留出来的这么点地方,如今就这么闲置起来了。
    单位这种的,说你一次,你不给拔了,就是批评。说你两次,你不给拔了,那就得做公开批评。说你三次,还是不拔,那对不起,这就是处分了。哪怕最小的警告处分,又上两次,也是要坏事的。谁敢冒这个风险。不过好在大家苦日子也过过,拔了就拔了,杀了就杀了,之前艰难的时候怎么过日子,如今还怎么过日子呗。
    单位能这样,已经算是温和的态度了。
    可这农村,就没这么好说话了。还怕大队处理的不干净,人家区里派了人,专门来查的。
    像是端阳和宋璐家,因着宋璐是村里的户口,丹阳也是农村的户口,她之前分到的那点宅基地和自留地,都在被查的范围之内。
    鸡就不要想了,宋璐也都给杀了。还怕不会处理,处理干净之后直接给林雨桐给送过来了。要吃的时候一大家子一起吃,她还省的做起来麻烦。菜地也弄干净了,还跟潘厚朴商量着,说地空着也是空着,不行就种上草药去。一般的草药就跟野草似的,也不会有人来查。
    可人家这个检查组这次来,是冲着林家的院子里的树来的。
    连着三户,其实都是林家的院子。先是丹阳那边,没盖房,都改成地了。后边原来是有那么杂树,长不起来,端阳也把那些都清理了。只有几个野生的酸枣树,丹阳没挖这玩意,倒是从人家那好的枣树上弄了枝条,给嫁接了。去年就结了枣子,每棵树都不多,但也晒了俩大筐子干枣。见挂果了,两口子比较用心,如今这不管是水果还是干果都比较难得,就想叫多结点。还专门叫丹阳给看了,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浇水,都做的可仔细了。今年的果子挂的也多,如今繁噔噔的挂在枝头,结果这些人来说,得砍树。
    这枣树,就是资本主义的尾巴。
    端阳是公社的干部,他不能带头违反啊。这就得砍了!可红卫哭的啊!孩子常在数底下玩,如今这些人,在红卫的眼里,那就是凶神恶煞的。再加上,枣树长起来了,四爷路过的时候过来看孩子,见孩子没啥玩的,就给孩子在枣树上绑了小秋千。秋山下面帮着的不是木板,而是四爷做的小圈椅。说圈椅就是圈椅,一圈都是格挡,孩子想坐,得抱着放进去,轻轻的摇晃,比较安全。孩子爱的什么似的,天一热,就爱到树荫下面,坐在他爷爷给弄的小秋千里,慢慢的晃悠。大人得闲了过去推他一下,秋千晃悠着,他能高兴半天。要砍树,就得把秋千给解下来。孩子怎么会乐意,扒着秋千不撒手。
    丹阳敢过来,看侄儿哭成那样,心疼的不行。过去跟人家说了:“……我这枣树,可不是资本主义的枣树,我这是给试验站嫁接枣树专门培育的品种。明年,沿着试验站围墙的一圈,要种枣树的。今年冬天,就要移栽野酸枣树苗,春上就要嫁接。枣树挂果早,两年生的就能挂果,后年说不定这枣子就送到d中央去了,你们这给我砍了,这怎么好?”
    人家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试验站的名气还是有的。
    好说歹说,算是把枣树给保下来了。
    可这枣树保下来了,其他树就保不住了。晓星的公婆住的林家的院子还有如今的卫生所这个院子,里面栽的树,其实都是林家的。
    大原赶过去,要上前,被赶过来的林雨桐给摁住了:“大哥,算了。”
    这些人可不就是专门挑了林家杀鸡儆猴的。如今枣树没砍成,其他树是铁定要砍的。
    大原就看那大桐树和杨树,房前屋后,一共八棵树,“你还记得不,奶和娘之前说过,这些树留着,四棵砍了给你做陪嫁的家具,我跟你二哥一人两棵,留着娶媳妇的。”
    “怎么不记得?”林雨桐就笑:“二哥还说奶和娘偏心,给闺女的多,留给儿子的少……”
    是啊!仿佛就在昨儿一般。
    树上如今还有印记,是他用铁片给刻上去的刻痕。不管老二还是妞妞,过段时间就贴着树站,他就拿铁片刻在书皮上,记下他们的身高。每次量一下,奶奶都欢喜半天:“……这是有长高了……”娘没有那么好的脾气,每次一长高跟娘说,她总说:“一个个的都冒着傻气,长高没长高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一个个的,衣服动不动就短了,鞋动不动就夹脚了,我能不知道你们长没长,长了多少吗?”然后兄妹三个笑的真跟傻子似的。
    往事一幕幕啊!
    “砍吧。”大原难得的多了几分伤感。
    林雨桐知道,他这又是想起爹娘和奶妈了。可这事,真是人力所不能为的。
    知道他们好好的,这就已经是万幸了。再想要更多,那真是奢求了。
    她就说:“没有陪嫁的家具,我这不也嫁人了。没有那两根木料,你跟我二哥也都娶媳妇了。横竖咱也不指着这几棵树,再给儿女嫁娶……”
    于是,这六棵杨树,两棵桐树,就被人一拥而上的砍倒了。
    这些人就说:“看,去了资本主义的树,shehuizhuyi的阳光照进来,都亮堂了。”
    这话说的……没毛病。
    林家好说话,那是因为林家……主要是林百川的身份不能提,最好大家都淡定的忘掉他。而大原和大垚包括林雨桐能安稳的过日子,就是不想让沉渣泛起。所以,哪怕能阻止,她也没阻止。端阳也正是知道这一点,在收到他妈给递过的眼神之后,就只护着孩子和媳妇,先退了出来。砍树嘛,伤到谁就不好了。
    可村里,不是家家都跟林雨桐这边似的好说话。
    当然了,这也不是好说话不好说话的事,这牵扯到的事,其实真是大事。
    这时候的农村日子,那是真苦。可是再苦,这该办到事还得办。子女大了,是不是得婚嫁,老人去世了,是不是得准备一口棺材板。自家房前屋后的树,那都是各家很重要的财产。种树种下十几年二十年,为的就是用他。自家有就不用去买了。如今的树木,是相当值钱的。别说长大的树了,就是树苗子,都特别金贵。
    你如今说把树砍了,那可不成。
    好些人家的自留地,挨着路边的,原先都是栽着树的,后来不是公社化了嘛,那些路边的地头的,别管当初是谁家栽的,都归公家所有了。剩下的,也就是房前屋后和院子里的树了。如今要砍了归公,谁乐意?
    有些人就是抱着树不撒手,要死要活的撒泼打滚。要么就是找根绳子,把自己绑在树上。我也不说不叫你砍树,你砍吧,要砍,连人一起砍。
    人……当然是不敢砍的。
    但是明着不能砍,暗着还不能砍吗?我就不信,你还能二十四小时把自己绑在树上?
    于是,大家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游击战。
    大队说开会,社员都得去。丹阳就去了,跟宋璐搭伴,谁叫一大家子就她俩是农村人呢。
    姑嫂两个,找了阴凉的地方猫着。丹阳从兜里抓了一把瓜子递过去:“嫂子尝尝。”
    这瓜子是试验站里的姑娘们自己炒的。
    年轻的姑娘们干活,那是不一样的。打从大队说不许种花不许种这些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才向往的东西以后,他们就把这种边边角角都能利用上的地方,种上了向日葵,芝麻,花生这样的东西。芝麻就不说了,好吃。因着量小,不值当去磨香油留芝麻酱。这玩意只炒出来当凉拌菜的调料放,特别香。有时候烙饼也放,把芝麻跟盐炒了,然后裹在面里烙饼,不卷菜丹阳也能吃半斤。像是瓜子花生这样的,都是在试验站的灶上炒好了,大家分的。这瓜子还是去年存下来的种子,今年没用完,就又给炒了:“椒盐的,挺入味的。”
    宋璐抓着吃了,还问丹阳:“你也不小了,没碰上合适的对象。你之前说那个谢东升人家不好,我瞧着跟燕妮过的也还行。两口子住在老家属区那一片……我倒是常见。家里的活,倒是谢东升做的多些……”
    丹阳摇头:“不合适。反正没碰上合适的,碰上了再说呗。”
    宋璐就笑,她不是催小姑子,就是关心的问问。这丫头长的好,有文化,性子也好。不会软的立不起来,也不是刚性的膈人,就是处着,叫人觉得舒服。这样的姑娘,在她看来,配什么样的人都是配得上的。她就说:“那就别急。该遇上的总会遇上的。”
    丹阳就说:“就跟你和我大哥似的。”
    宋璐也笑:“那我得多谢你。要不是你把你哥捡回家,我也不能有这样的运道。”
    丹阳就笑:“我大哥跟你说了?”
    “说了。”宋璐叹了气:“你大哥遇上你,遇上爸妈,是他的福气。我遇上你大哥,又遇上咱这一家子,也是我的福气。”
    丹阳就推她:“怎么好端端的说起这个了,酸不酸?”
    宋璐沉默了一下:“之前看报纸,一个以前我常见的伯伯,去世了……”
    这不是一个好话题。
    丹阳连忙打岔:“红卫呢?”
    宋璐也怕人听见,不再说这事:“小远带着玩呢,没事。”
    正说没事呢,结果小远抱着红卫跑来了,凑到两人跟前,还气喘吁吁的。
    “怎么了这事?”宋璐赶紧接过孩子问。
    宋远喘着气:“那些人砸开对门的门,在院子里砍树呢。”
    “嘘!”宋璐赶紧叫宋远闭嘴。
    结果好些孩子都跑来报信,“不得了了!有人砍树了。”
    这还得了。
    大家一致认为,这个什么大会,根本就是个阴谋,这叫调虎离山。
    丹阳就说宋璐:“你跟我大哥还是回家住几天吧,我看这几天,村里消停不了。”
    是!一个个的,又是锄头,又是铁锨的,说打起来就打起来了。
    宋璐只能叫宋远带着孩子跟丹阳过去,她自己只能晚上回去住,白天得坚持岗位。只要打起来,就会有伤员送到卫生所。
    她这个卫生所,算是十里八村都有名的。不管是胳膊断了,还是要生孩子,反正都找她。有些小手术,卫生所没条件,但是病人也没钱去大医院,就得去借职工医院的手术室,然后做手术。费用相对来说低了很多。也因着她不拘是什么病,只要是能想到办法的,就绝不推脱,所以,人缘很多。等闲没人愿意得罪她。
    她这么说了,那也行吧。叫宋远带着红卫先回去找骄阳,然后她跟着宋璐过去,去取几身孩子的换洗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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