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洗浴。可裴钧为了盯着冯己如,就迟迟不能洗漱安歇,只作尚在翻阅典籍的模样,渐渐地,也令冯己如略有不安起来。
    冯己如苦着脸坐在堂中圆桌边,恭敬问了裴钧一句:“裴大人不歇歇呀?您都看一天了,眼睛可要累坏。”
    裴钧歪在罗汉榻上,把长腿搁在小木桌上晃了晃脚,悠哉道:“无妨。这书有意思,我许要看完了才舍得睡,你先洗了歇吧。”
    冯己如看了眼裴钧手上极厚的一本《西域方物集录》,无言好半晌,眉头都皱紧了。
    他默默掏出绢子点了点脑门儿上莫须有的汗,又见裴钧似乎真是意趣盎然、手不释卷的模样,还不知要到几更才会睡下,眼见并不是他这把年纪能熬得过的,便只得点了头,先强笑道:“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这厢……就失礼了。”
    说完他起身叫了杂役,在后堂中架起屏风洗漱起来,待慢吞吞地洗好了撤去屏风,却见裴钧果真还在另侧灯下抱着书读。
    冯己如抿了抿唇,再度试探道:“裴大人身在礼部首位,却依旧奋心向学,真真叫咱们底下人汗颜呀……可明日大约就有荐卷、取卷送来了,大人便还是早些歇了罢,明儿一早就得起来做事儿呢。”
    裴钧却只盯着书道:“无碍,我日日都晚睡,早惯了。你先歇吧,不必拘礼。”
    冯己如神情又起一丝苦闷,见裴钧确然是个八风不动的模样,到底也只好再次与裴钧打礼告了安,恋恋不舍地先去躺了。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待到月上中空,夜寒露重,裴钧手中书的一大半都已看完了,后堂的另侧才传来冯己如均匀又沉闷的鼾声。
    裴钧听了会儿,确信那不是装出来的,这才放心搁下了手里的书,叫水洗漱后吹熄了灯,合衣上床卧下——可却也不敢睡实,只闭眼养起神来,以防半夜真睡实了,冯己如又爬起来生事儿。
    可阅卷里这么日防夜防的还得防到他解决了蔡飏才是个止,一时他又不免叹了口气,心里老实生出份儿疲来。
    ——实则官中之争永远如此。
    在斗争中为了存活,人须得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紧抓着岸边枯藤不放,一旦哪日疏忽撒了手,那一切费尽心血争夺来的东西与想要维护的一个个身边人,就都会被卷入深不可见的潭底,成为失足者的陪葬。所以一旦被拉入这泥沼,往后就绝无宁日,而往往叫官中之争生出不同的,也并非谁比谁聪明、谁比谁权势大,而只在于谁比谁更能熬罢了。
    此刻裴妍还在刑部大牢里,被朝中与裴钧敌对者拍作了砧板上任人刀俎的鱼肉,故裴钧自认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他必须要撑住、熬住,否则哪怕一个不小心,都会叫事情无可挽回。
    前世他已任裴妍孤苦抑抑了二十年,今生便绝不能再让她与亲子姜煊死别或生离。
    而这一想起了姜煊来,裴钧脑中又忆起孩童早间守在他马车边憨憨念诗给他送行的模样,压在心口的闷顿,便仿似渐渐淡了些。由此再想到姜煊眼下正在晋王府里,也不知会不会赖着姜越那清贵端庄的人陪睡觉、讲故事,会不会领着狗在姜越干干净净的院儿里啃花挠墙嗷嗷叫,又会不会央着姜越领他上街买泥人儿……
    思及此,他一时直想飞到晋王府去看个真切,好知道姜越究竟会怎么应对那赖皮孩子——
    那一定和他不同。而姜越惯来是更温和的,和看上去不同。
    想到这里,裴钧忽而发觉自己已平静下来。虽另侧冯己如鼾声依旧,屋外还有蔡张虎视眈眈,朝中上下乌黑、山河风雨如晦,可他此时此刻躺在这暗流汹涌的薄冰之上,只要想起姜越一句“一切有我”,心中竟就无比安然。
    如此一夜无话。翌日一早,馆中诸官还未醒转,裴钧已起了身来在廊下打拳,尚同一院子驻役、侍卫有说有笑,待膳房做好了热粥馍馍,他大口用了,这时才见冯己如打着呵欠走出厢房,便还神清气爽地道了个早。
    冯己如对上司的精神头已然服气,心有戚戚地请了早安,便也拘束地坐在裴钧身边一起吃完了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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