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行益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下了头。
    舒良信小声说了一句:“想必妹妹在沈家,是吃了些苦头的。”
    三人默然,舒家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他们一家子,全在这闹中取静的酒楼里耐心等着沈清月。
    而沈清月,在沈家被绊住了脚。
    沈清月一早上起来,便找好了出门的借口,她准备去禀了沈世兴就走。
    可不巧,她去的时候沈世兴不在,两个姨娘说,沈世兴今儿休沐,一早上就被老夫人给叫走了。
    沈清月在沈世兴的院子里等了一会子,眼皮子莫名其妙地跳动着,她有些不安,想着今日事多,便不再多等,欲欲方氏打过招呼再出门。
    沈清月才从修德院里出去,方氏便趿拉着鞋子,慌慌张张地找来了。
    方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瞧见沈清月,双眼一亮,几乎是扑过去,扯着她往修德院里走。
    沈清月稀里糊涂,握着方氏冰冰凉凉的手,道:“二伯母,这是怎么了?”
    方氏眼眶红红的,顾不得许多,拉着沈清月问两个姨娘,院子里可有能借用笔墨的地方。
    姨娘赶忙领着二人进了沈世兴的小书房。
    方氏没在书房门口留人,她牵着沈清月,跑进书房,关上门颤声同她道:“月姐儿……老夫人要将你远嫁河间府,那个郎君只是个穷酸秀才,自从十五岁中了秀才,考了九年都不中举人,他先一个妻子病逝,留下一个儿子,家里 又有一个泼辣的寡母,眼看着就十分难以相处。
    听我的人说,男方家里的大雁前天都送来了,今日来府里就要找你父亲问名,占卜吉凶。你父亲已被老夫人困住,我早起去请安,没能进去,只、只隐约听见……”
    方氏越说越慌张,她脸色煞白道:“隐约听见,你父亲好像抵挡不住老夫人的命令,似乎……似乎有屈服之意!”
    沈清月浑身僵冷,如坠寒潭,木木地看着丽纸糊的窗户,朦朦胧胧的花窗,透出一点点外面风景的轮廓和剪影,但怎么也不清外面的景色,偶有夏风吹拂,纸窗户往镂空之处轻微凹陷,紧紧地贴在雕花上急急颤动,很有些在劲风中软弱无助的意味。
    沈清月不是不知道老夫人的心思,只是她空有名声,出身不高,又是个没有母亲的闺阁女子,要想指望着父亲替她挑个人品好又合适的夫婿,实在不容易。她自己筹谋过一次,也无疾而终。放眼望去,熟识的亲友家中,能够托付的郎君,竟然没有一个。
    她也没想到老夫人会这么心狠手辣、不要脸皮,竟敢将她许配给这样的人家,此事若传出去了,老夫人刻薄的名声是坐定了!
    老夫人好像也不惧怕她的外祖家了,否则也不敢直接釜底抽薪,让人措手不及。
    难道她外祖家出了什么事不成?!
    亦或是她一开始就猜错了,她的外祖家只是罗妈妈旧主之友,也许比沈家好一些,但是与正六品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官职差不了多少,并非胡掌柜之主子,和周学谦说的户部四品以上的大员,没有半点关系。而沈家一直顾及她
    的颜面,大抵是因为当年之事有亏,又或许有别的内情,如今老夫人恨极了她,铁了心要撕破脸皮,便敢如畜生所为,将她嫁去这样的人家!
    沈清月越想越觉得头皮发冷,她双足如灌了铅,两手亦发了冷汗,茫茫天地,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无所可依……人世是地狱一样的试炼场,难怪佛说,人生来便是受苦,佛祖诚心不欺我!
    方氏急得直掉眼泪,她搂着沈清月安抚道:“月姐儿你先别怕,我早让你伯父替你相看,但风评好,洁身自好、未来可期的郎君真的难找,眼下只能委屈你一些,下嫁一户人家,虽然郎君出身不好,但为人憨厚实在。你现在先听我的,手书一封,写给真定陈家,我毕竟是沈家媳妇,不便朝陈家开口。你亲自求陈家帮个忙,有他们开口,老夫人必要忌惮几分,若能拖延一二,我与你伯父,一定竭力替你定下这门亲事。”
    沈清月脑子里乱过后,渐渐冷静下来,她攥着冰冷的手掌心,问方氏:“真定陈家?哪个陈家?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方氏欲言又止,眼神闪动片刻,才道:“是、是你父亲从前读书借住的地方。此、此事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我也不知当年内情,不便与你多说,你且快听我的,写信给真定陈家,我着人快马加鞭三天内给你送出去,你的婚事便还有回旋余地,否则木已成舟,你这辈子就毁了!”
    方氏拽着沈清月走到书桌旁,催着她快写。
    沈清月顿时明白了方氏的意思,当年沈世兴与她生母之事能善了,必是真定陈家在其中斡旋。
    若真有老太爷故交陈家当年在其中调停,便更说得通老夫人从前为何不敢纵容柳氏侵吞她的嫁妆,想来原先还是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要些脸皮的。
    只是现在老夫人脸也不要了。
    方氏眼下的意思,便是要她请陈家替她联系上她的外祖家,请她外祖家出面,阻止这门婚事。
    可她今日下午就是要去见外祖家,若外祖家真出了什么事,便是写信给真定陈家,也于事无补。
    沈清月握住方氏的手腕,镇定道:“伯母,不必了。”
    方氏一脸茫然,道:“什、什么?什么不必?”
    沈清月叹了口气,道:“不必写信去陈家了,老夫人敢这么做,必然是不怕了……我另有法子,您先回去吧,若命该如此,只能算我……算我这辈子命不好。”
    方氏不知道沈清月要做什么,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腕子,道:“孩子,你可别犯傻!此事关乎你终身前途啊!”
    沈清月扯了个笑容出来,道:“您放心吧,我不会做什么傻事,我要出去一趟,劳烦二伯母替我遮掩一二,天黑之前,我一定好好儿地回来。”
    方氏与沈清月对视了好一会子,捧着沈清月冰凉的双手,点着头道:“好,好,好。你去,等你回来,正好你伯父也该回来了,此事肯定可解。”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拜过方氏,只领着春叶一个人出了门。
    现在还不到中午,沈清月和罗妈妈约的时间是下午,她坐在马车上,摸了摸自己一头乌黑的头发,若是绞光了,着实觉得有些可惜……只是头发和嫁人比起来,做个光头尼姑,委实算不得什么。
    ☆、第126章 第 126 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沈清月到了顾家酒楼的时候, 顾淮还没来。
    顾淮从舒阁老这边离开之后,以最快地速度赶去见沈清月。
    他过了第一关了, 若沈清月再允了,婚事事便可成了。
    顾淮终于到了顾家的酒楼, 他从后门进去, 福临守着里边, 悄声禀了他, 道:“爷,姑娘来了, 在‘浣溪沙’里。赵建安的外室也被压去衙门里了。”
    万事俱备。
    “知道了。你一会子就在楼梯口守着。”
    “小的知道。”
    顾淮吩咐完, 直奔二楼雅间浣溪沙。
    雅间里,沈清月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她独自坐在雅间窗边,等顾淮过来。
    顾淮推门而入,隔着屏风,瞧见一抹倩丽的身影,他驻足,多看了一会子, 才走进去。
    沈清月转身站起来, 与顾淮隔着鸳鸯戏水的屏风两两相望。
    顾淮绕过屏风, 只见了沈清月一人孤孤单单地站在窗前,秀眉蹙着, 隐隐带愁, 一双明亮的眸, 闪着微光,有些孤弱的意味,他捏着拳头,没敢再看下去,便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淡声道:“我只带了一个丫鬟出门,让丫鬟支开车夫去了。我出门不易,先生最好长话短说。”
    顾淮知道沈清月还要去见舒阁老,也没有故意拖延时间的打算,他走到屏风后的桌子前,道:“坐下说罢。”
    沈清月撩着裙子坐下,看着顾淮,问道:“先生上次说,赵家郎君有外室,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淮也不故意吊胃口,便直接道:“他每次来隆福寺,都与门口卖香的妇人接头,待进了隆福寺一座偏殿里,那妇人便会绕去隆福寺后边的巷子里,到他外室家里报信。赵建安则从偏殿进去,贴着墙从几个宝殿的后门走,走到隆福寺侧门溜出去,七弯八绕,小心谨慎,你一个闺阁女子,根本追不上他。”
    要不是福临有些拳脚功夫和跑江湖的经验,自然也跟不上。
    沈清月若有所思,赵建安心思果真深沉,照他这样的走法,她和罗妈妈跟十次都跟不上,跟别谈直接抓住把柄。
    她抬头瞧着顾淮,有些审视的意味,道:“顾先生,你为何会去查赵家郎君的事?他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顾淮眯着眼道:“他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沈清月眉头轻皱,道:“顾大人!是我先问你的。”
    顾淮脸色有几分冷峻,道:“你先问我,我就要先答吗?”
    沈清月有些恼了,顾淮这是在故意逗她玩儿吗?她烦心事缠身,不免有些不耐烦,她绞着帕子,眼眶微红,道:“顾先生,我来是为了赵家郎君的事。你既叫我过来,难道就是为了与我多浪费口舌吗?”
    她又想到了胡小娘子……她不知道顾淮为什么正好会知道赵建安的事,但她不会单纯到以为是巧合而已,若是顾淮是因为她才去追查赵建安,她的事
    ,她没必要告诉他了,即便不靠他,她便是多费心思,也一定能从别处入手,查到赵建安的事。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赵建安只要做了,一定能被人抓住把柄。
    她用不着顾淮帮她!
    顾淮不知道沈清月怎么就……有些委屈的样子,便放缓了语气,凝视她十分郑重道:“沈清月,我想让你,嫁给我。”
    沈清月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讶异地望着顾淮,她又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抿着淡粉的嘴唇,锁着眉头,目光犹疑,一时不知道言语。
    顾淮竟是想娶她!
    顾淮凝神谛视沈清月,生怕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他在她眼里看到了意外、紧张、怀疑,还有其他,却独独没有欢喜。
    他不意外,但眉尾还是垂了些许,她这样有主意的姑娘,和她说情爱,她不会信。
    沈清月心里五味杂陈……她刚从阿鼻地狱出来片刻,在马车上就存了做姑子的心思,打算着以后就要常伴青灯,吃斋念佛,散尽嫁妆……顾淮竟说要娶她!
    她声音微颤,道:“所以,你是因为我,才去查赵家郎君的事。”
    顾淮自顾提起茶壶,给自己斟茶,他低着头,不紧不慢道:“是因为你。”
    沈清月审视顾淮。
    顾淮抬头与她双目相对,道:“他有外室,不是值得托付之人,且你现如今也托付不了他了。”
    沈清月追问一句:“为何?”
    顾淮眉头轻抬一下,嘴角上扬片刻,很快就收敛起来,淡淡道:“他的外室家里遭了盗贼,要去见官了。赵建安不知道会如何处置,若不能善了,他风评向来不错,只怕是要脱层皮。”
    沈清月愣然,随即道:“所以你做了这么多,是为了让我看清赵建安不值得托付?顺便让赵建安身败名裂,我便是想嫁,也嫁不得了,是吗?”
    顾淮对前半句话不置 可否,只解释后面的半句话,他说:“你本来也怀疑他人品不好,你不会嫁给他。即便我不出手,你也迟早知道。但你是姑娘家,到底多有不便……我替你做,省得连累了你的名声。”
    沈清月心里舒服一些,她瞧了他一眼,道:“先生真是心思缜密,什么都计算到了,赵建安名声坏了,沈家退亲都不用费心思了。不过有一样先生没有算计到。”
    顾淮拧眉问她:“什么?”
    沈清月表情狭促道:“和赵建安定亲的是舟姐儿,他们定的娃娃亲。赵大人官居四品,我父亲怎么高攀得上?我也不会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先生白费功夫了。”
    顾淮眼神微滞,“哦”了一声,眉眼略弯,道:“原来如此。”
    这比他预想的情况,还要好啊。
    顾淮道:“也就是说,你亲事还未定下?”
    沈清月不否认,她眉心一直拢着。
    顾淮抬眸望着沈清月,头皮紧绷着,双手不自觉地攥了起来,问她:“那你可愿意……嫁给我?”
    沈清月也望着顾淮,眼神平平静静的
    ,比方才理智了许多,她小心谨慎地打量着顾淮问:“顾先生,你为何要娶我?”
    顾淮回她道:“我以为,你知道。”
    沈清月的确心里很清楚,她僵着的肩膀,终于松软一些,像是放下了防备,温声道:“我知道,利益所驱。”
    顾淮看着沈清月的神情,嘴角浅浅的压了一下……她只信这个。
    沈清月又捏着帕子道:“恐怕要让先生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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