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长昱说道:“大有可能。”
    君瑶眉心紧蹙:“若是如此,县丞只怕已凶多吉少。”
    明长昱沉默了。晋县县城在县衙做事多年,多少都会知晓些不为人知的内幕,若想彻底断了他的威胁,杀人灭口是最好的办法。
    但,若县丞真的已遭遇不测,凶手是谁呢?或者,凶手是听命于谁呢?
    船已快驶出坞县,城市的繁华与热闹慢慢退去,河面变得宽阔,水流变得湍急,船顺水而下,速度快了些。江上笼着一层薄雾,眼前的景色似一幅浸湿的墨画,画里有船只缓缓而行。
    与这艘船同时出城的还有两三艘商船,船只各自行驶,互不干扰。雨渐渐急骤,一颗颗砸在水中,砸出阵阵水花涟漪。雨随风而来,扑在人脸上,有些湿冷。
    明长昱将窗户关上:“进舱去。”
    君瑶转身进舱,突然听到江上一阵惊慌喧哗,薄雾轻笼里,无数道急乱的人影飞快地奔走尖叫着。这些声音来自不远处的一艘商船。君瑶闻声举目看去,见那艘船上十个人惊慌失措地叫嚷着,拼命地将船上的货物全部抛入水中,数十箱上好的茶叶一落水,瞬间散开浮于水面,浩浩荡荡铺了半面江水。正诧异那船上的人为何会有此举动,突然间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伴随着一阵巨浪,“嘎吱”一声,那船似裂开灌水,竟向一边倾倒!
    离得较近的商船立刻急速行驶远离,生怕被沉船的漩涡带进危险之中。逃离的船只很快行驶到君瑶的船旁,君瑶连忙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船舷上的人大声喊道:“那艘船好像要沉了!快些离远点,否则会被沉船的浪掀着!”
    君瑶心头一惊,与明长昱对视一眼。
    明长昱立即吩咐明昭,将小船放入水中,给那好像要沉没的船只送过去。事不宜迟,明昭立即与人划了三艘小船过去。此时那船已经似风中落叶摇摇欲倒,船上的人走投无路纷纷跳水,拼了命向明昭划去的小船游。
    大难临头各自飞,那些跳船的人,也顾不上船上的东家了,明昭将所有人拉上小船后,才发现那沉船上还有一人,竟是一名女子。她身形摇晃地站在船头,身体随着风浪晃动趔趄,却始终不敢跳水。
    小船禁不起风浪,明昭不敢靠近,只得暂且在水面上静候。那女子撑着身体,见所有人都上了小船,也犹豫着,下定决心跳入水中。只是她似不会游泳,落水之后便一直下沉,没有浮上来。
    明昭见状,当即跳入水中,半晌后才将她捞起来。小船上的人马上按压她的胸腹,直到她一口气缓过来悠悠转醒,才统统松了一口气。
    明昭这才吩咐人将船划走,追上明长昱的船队。船一口气行驶出半里,那艘载茶的商船终于彻底沉没了。江面只剩下荡漾翻滚的水浪,以及随水逐流的茶叶。
    那女子趴在船舷,眼睁睁看着数十箱茶叶付之东流,顿时失声痛哭。
    明昭也没多加过问,只负责将人救起来,将这些船上的人安顿妥当后,便回了主船,向明长昱交代情况。
    “侯爷,那艘商船的东家,是那日在小雅茶肆斗茶赢了的魏夫人,我已经将她安置在后头的船上。”
    明长昱与君瑶相视一眼。
    稍稍一静之后,明长昱问道:“她可有什么打算?”
    明昭说道:“我方才问了几句,她说她此行本是带着茶叶回晋县做买卖的。她别无所求,只希望能一路平安到晋县,回家之后自会寻机会重谢。”
    明长昱若有所思:“可知沉船的原因?”
    明昭自然是询问清楚了,说道:“那魏夫人自己说,是得罪了坞县的张老板,张老板嫉恨,便毁了她的船。”
    这位魏夫人与张老板的过节,君瑶与明长昱都是见识过的。如此说来,沉船遇险之事倒也说得通。
    晋县的茶商,近两年都逐渐沉寂或离去,而这位魏夫人从诸多茶商中脱颖而出,成为茶叶颓靡之事的新兴者,的确很引人注意。
    明长昱对君瑶说道:“晋州的茶地,大多都在崔家手里,这个魏夫人,想在崔家眼皮底下将生意做好,只怕与崔家少不了干系。”
    君瑶恍然明白:“侯爷的意思是,魏夫人的背后是崔家?”
    明长昱说:“这只是我暂且地推测。”
    他继续对君瑶说道:“这个魏夫人,本名魏含英,商户出生。嫁给晋县茶商杨家,杨家也曾是有些风光的人家,魏夫人的丈夫杨劼是个行商的人才,前些年身患重病,成亲不久后就去世了。这位魏夫人,硬生生拼杀一番,从杨家那几个偏房手中夺了权,成了杨家的家主,甚至也不以丈夫的名号自称,而是对外自称为魏夫人。”
    君瑶轻轻点了点头:“既如此,晋州茶税的突破口,可否从这位魏夫人着手?”
    明长昱意味深长地说道:“既然她已经送上门来了,从她着手也未尝不可。”
    逆水而上,船行驶较慢,两岸虽风光旖旎,君瑶却没有欣赏的雅兴。明长昱闲暂且将案情放到一边,为君瑶斟了一盏茶。君瑶从来只顾喝茶,对茶艺并未深究,如今到晋州后,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斗茶塞,又寻了些关于茶艺的闲书来看,对茶艺有些浅薄的了解。所以这时候她才发现,明长昱的茶艺也是不错的。若那魏夫人的茶是江南小调,精致宁静,那他的茶便是高山之雪,简单纯粹。
    君瑶慢慢地呷了一口茶,目光投向船外山水。细雨已歇,天色向晚,柔和的暮色从天幕泄下,将水天染成一色,倦飞的鸟群携着晚意,纷纷归巢。
    君瑶的手被明长昱轻轻握住,她听他在耳畔说道:“这晋州犹如不测深渊,你千万别离开我身边。”
    君瑶的手心本因握着茶盏而发热,此刻那热度却犹如暖流般包裹进心里,她点了点头:“好,我无论做什么,都和你在一起。”
    明长昱勾了勾她的手心:“这一案之后,就回侯府可好?”
    他的话平和如静流的水,却蕴着无限的承诺,令君瑶为之一震。她侧首看着他,他的眼眸映着水光潋滟,深邃如天际浩淼的银河,温柔深情,若千金一诺。
    君瑶下意识想许诺他,可心中震惊的同时,却冒出让她惶恐的念头。她能看得懂明长昱眼中的神色,知道他所说的“回侯府”的深意,她是以他未婚妻的身份入的侯府,回侯府,当然也是以未婚妻的身份。如此一来,她就不能再留刑部,也不可能再入大理寺。而她的夙愿,他并非不知晓,他也不是无视她想法的人。若他提出让她回侯府,是否意味着,这一案,就可了了她的心愿?
    她悸然不语。
    明长昱却是将她的手握住,说道:“若你想继续留在大理寺也可。”
    “侯爷,”君瑶打断他的话,“晋州茶税一案,并没有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对吗?”
    这一刻,她的脑海里涌出无数个疑惑。为何茶税之案,皇帝会让明长昱来查?为何皇帝会让她以大理司直的身份一同前往?为何皇帝,会让李青林也随之南下晋州?为何这一行,明长昱特意留下了隋程带送来的李枫、章台与柳镶三人?
    这一次跟随南下的人马,似乎与隋程南下河安一行十分相似。不过,南下河安时,明长昱是大理寺卿,那时正是大理寺风头正盛之时,明长昱南下查河安之案并不方便。而如今,皇帝并未派遣监察御史,而是直接将明长昱贬到此处查案,是否是别有意图?
    明长昱无奈一叹。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髻,从袖中拿出一枚银锭。
    这枚银锭君瑶记忆尤深,这是从凌云书院学生于慎的匣子中发现的官银,上头镌刻着“天顺、靖王府、兵饷、足银”的字样,这是一枚与前朝余党有密切关系的官银。
    明长昱说道:“已经让人详查了这枚官银的出处,它出自晋州。”
    第215章 深陷危机
    一枚与前朝靖王牵扯上关系的官银,竟是出自晋州。那么明长昱查茶税之案,很可能也只是一个幌子而已。所以这一行,恐怕凶多吉少。若真能成事,无论是君瑶还是明长昱,都是大功一件。如此,君瑶回侯府,就会更加顺利。
    明长昱将那枚官银收好,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君瑶仰头看着他,极力捕捉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他似乎有话没说,却不再打算再与她深谈。
    君瑶侧身,与他对视:“侯爷,你是不是还有话想对我说?”
    明长昱不想瞒着她,从离京之后,就打算将晋州之事告诉她。只是这案子牵连久远,久远到牵连着血肉,一翻开来,便是血淋淋的过往。所以他并不知该如何与她细说。为了案情大局,也不该在真相大白之前告诉她。
    他轻笑着:“我只是想说,你今后别离开我。”
    君瑶心跳一蹙,悸然怦动着。她轻轻靠着他的肩,轻笑道:“好。”
    雁阵唱晚,彩彻区明,明长昱盯着两人相依的身影,释然一笑。
    忽而有脚步声缓缓地靠近。以明长昱与君瑶的敏锐,自然知道这脚步声是故意为之。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各自坐回位置上。就在不久后,明昭便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
    顶着明长昱不喜的目光,明昭轻咳一声,说道:“侯爷,那位魏夫人想登船道谢。”
    明长昱自然不会在意魏夫人魏含英是否道谢的事,只说道:“告诉她不必多礼,好好休养就好。”
    明昭顿了顿,又说道:“她说有要事需要告知侯爷,请侯爷斟酌。”
    说罢,他从袖中摸出一份资料,放在桌案上:“这是她方才亲手写下交给我的。”
    那份资料只是简短的两页纸,用簪花小楷写满了字,君瑶与明长昱一同看了,得知这上头记录着各大茶农茶商的情况。只是两页纸有些捉襟见肘,记录得并不享尽。
    明长昱轻轻捻着那两页纸,问道:“就如此?”魏含英难道就这样无缘无故地为他提供消息,这觉悟未免有些高。明长昱轻轻掂量着这两页纸,并不觉得它分量有多重,何况这上头所说,他也可让人查得一清二楚。
    明昭说道:“她也有条件。她说她在晋州为生十分不易,想借此为自己寻一个更好的靠山,若能得侯爷相助,她定当感激不尽。”
    明长昱轻笑:“如此,让她上船吧。”
    明昭立即去安排,将安置在末尾船队中的魏夫人魏含英带上了主船。
    君瑶与明长昱转向客舱,魏含英入内之后,立即向明长昱与君瑶行礼。还未等她开口,明长昱率先问道:“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魏含英欠身说道:“起初我也不明白的,可上船之后,就有些明白过来了。不瞒您说,我在晋州这两年,也有些自己的门道,在几日前,我就得知京城会有人入晋州查案。昨日您与这位大人在小雅茶肆时,我就听您口音不同,便猜测您身份不简单。方才又见了这船队,更是证实了我的推测。您让人来接我上主船,我更加确定了。”
    君瑶早就知道魏含英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现在看来果然如此。若这女子心怀不轨,或许还有些难以对付。
    明长昱研判地盯着魏含英,轻轻摩挲着手中那两页纸。
    魏含英的目光谨慎地落在那两页纸上,斟酌道:“近两年,我为撑起生意,不得不打探了晋州有些茶农和茶商的情况,或许我所得到的消息,于您而言微不足道,可我毕竟是身在这其中,或许还有些有价值的东西。”
    明长昱直言道:“我只想知晓茶叶大量减产,茶税大量缩水的的原因。”
    魏含英面色不由黯然:“晋州大部分人靠茶叶为生,茶农和茶商都离不开茶叶,茶叶减产也不是晋州人所愿,实在是这两年茶叶种不起来。”
    “为何?”明长昱眯了眯眼,“若茶叶无法正常生长,你的茶叶又是从何而来?”
    魏含英说道:“晋州这两年天气恶劣,我之所以还能继续做茶的生意,是因为我夫家还留有些田地,那些田地也是少有的能让茶叶有些收成的地方。”她轻声一叹:“只是那些茶叶并不能维持大生意,这两年也就做些小本买卖。那些茶农发现茶叶不能再赚钱,都改行去了。”
    “可知那些人去了何处,以何谋生?”
    魏含英轻蹙着眉,低声道:“这我就不知了……”
    明长昱挑眉:“你有什么条件?”
    魏含英面色有些为难,有些怯怯地道:“这晋州的茶叶生意着实不太好做,若能得您之便利,去京城闯荡一番,魏含英定当重谢。而且……”她眉心又轻轻蹙起,说道:“我在晋州得罪了不少人,若能得您庇护,自然是更好。”
    明长昱的眼眸微微一缩,眼神不由多了几分压迫,须臾之后,才缓缓的说道:“如此,也好。”
    说罢,他让人为她准备笔墨,将她所知之事,一一写下。
    魏含英能知道的某些内情,的确是明长昱还未探到的。魏含英写了许多,还真透露了一个关键的线索——晋县县丞是畏罪潜逃,且生死不知。
    明长昱思索了许久,才问:“你如何知晓?”
    魏含英说道:“听闻县丞私吞茶农上交的茶叶,拿去私做买卖。这事情被知县知晓,知县在派人捉拿他之前,县丞就私自逃走,在被追捕的过程中落了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明长昱的手指无声地敲着桌案,问道:“这事为何没有公告?也没有发布海捕文书?”
    魏含英摇头:“这其中的内情我便不知了。只是我私心推测,是因为知县与县丞关系很好,知县不忍心将事情公之于众。”
    “知县来晋州时日较短,与县丞有何深交,如何见得他们关系好?”明长昱严声追问。
    魏含英立即解释道:“我也只是猜测。”
    明长昱与君瑶各自再问了许多详情,直至魏含英无法做出解答,才让魏含英回末尾的船上休息。
    许是落了水,魏含英脸色不好,气息也有些虚弱,刚出客舱,便一个踉跄,险些晕倒过去。好在与她随行的明昭伸手扶了一下,魏含英就倒在了明昭怀中,没有扑倒在地上。
    明昭手足无措地看向明长昱,又看了看怀里昏沉沉的魏含英,问道:“侯爷,这……”
    明长昱说道:“让周大夫来给她看看。”
    周大夫是随明长昱住在主船,明昭便将魏含英带到了周大夫舱中。周大夫为魏含英诊治把脉,说她是落水受惊,风寒虚弱,开了几服药,让人煎了给魏含英喝下去,魏含英却始终昏昏沉沉,不见好转。
    这副样子,也不好将她再挪到末尾的船去,周大夫也说过她很快就能醒来,于是明昭暂且将她安置好,待她醒来后再让她离开。
    君瑶与明长昱依旧留在客舱之中,明昭前来说明魏含英的情况,明长昱听闻后不由蹙眉:“她病得倒是时候。”
    明昭轻轻颔首:“等她醒后,就让她回尾船去。”
    明长昱面色微沉,只冷声道:“让人紧盯着她。”
    明昭自然明白,早已安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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