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守恩双眼赤红,哽咽道:“是!他们当时都已经入睡了!”
    “真相是,他们不但帮你打扫了房间,清除了墙上的脚印,还为你谋划了嫁祸的方法!”君瑶反驳道。
    祝守恩知道自己已连累了两个最好的挚友,妄图将所有的罪行揽到自己身上。只可惜他的说辞,根本毫无根据。
    君瑶说道:“于慎死后,你们意图伪造他并没有死亡的假象。你们用粗绳磨烂原有的琴弦勒痕,又在第二日一早,让人假扮成他,伪装成工部运送木材的人,将他的尸体藏在运送木材的车里,带入了华阳园,并趁机将尸体藏入库房之中。能熟知工部运作的人,当然是在工部任职的陆卓远,但他必然和工部的人接触过,若他假扮于慎,很有可能被认出来,所以,当时假扮于慎的人不是他。”
    她的目光在罗文华与祝守恩二人之间逡巡,这两人当天必然参与了尸体的运送,假扮于慎的人,当然就是他们其中一人。
    事已至此,似乎再争论揽罪已于事无补。祝守恩与罗文华二人颓然跪地,一言不发。
    君瑶正欲继续说下去,却听赵柏文冷斥道:“你一个刑部的低级官吏,竟知道得如此之多!”
    君瑶稍稍一愣。
    明长昱也在此时缓缓开口:“如此简单的推论,只需稍稍思考就能知道。与她是刑部的人有何关系?”他睨着赵柏文,冷声道:“证据线索如此明了,难道赵尚书还想不通其中的关联?”
    赵柏文面色一青,哑然结舌。
    明长昱失笑:“赵尚书既然想不通如此简单的事,那就该由知情的人继续解释。”说罢,他看向君瑶。
    君瑶微微点头,继续道:“其实这其中的原因的确简单。因为当时想要完成嫁祸,就必须确保赵世祺会按时到凌云书院,必须确保他会进入库房之中,还要保证他与于慎的尸体关在一起,并在之后被人发现。”
    她转头,在人群中找了找,李青林已经站出来,向皇帝行礼道:“皇上,在案发之前,有人在微臣桌案上留下一封匿名检举信,信中检举工部司赵世祺利用职务之便,为从凌云书院的工程中克扣钱财,买办大量次等木材与石料,并用往年工程所剩的陈旧木料石材充当高品质木料石材,且凌云书院在建造过程中,出现大量问题,赵世祺都视而不见,为图谋私利大肆隐瞒,连实际雇佣的工匠人数,他也作假欺瞒。微臣看到信件之后,立即带人前往凌云书院巡查。不料此事却被赵世祺知晓,他为阻止我巡查,并掩盖凌云书院诸多问题,也紧随我之后,到达凌云书院。”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有人心底更是嘲讽戏谑不已。本以为先查赵世祺被嫁祸一案,就能拖延时间,给赵世祺一线转机,却不想兜兜绕绕,还是逃不过赵世祺贪污勾结牟图私利的罪状!
    在一片震惊纷乱声中,赵柏文再一次挺身而出,苍老沉闷地说道:“赵侍郎说的检举信在何处?既是匿名,又如何证明信件的真假?如何证明信中所说一定是真?”
    面对露出慌乱的赵柏文,明长昱温和地笑着道:“赵尚书,此刻是在审于慎被害之案,至于检举信之事,还是留待审问赵公子贪污之案时再详细审问吧。”
    此时有人附和道:“若检举信的内容有误,为何赵世祺会即刻赶到凌云书院,难道不是做贼心虚?”
    在朝为官的,有几个是彻底干净清白的?其实在陆卓远说明诉状检举控告赵世祺时,就有不少人心里门清,只是处于观望之中,不会妄言妄动而已。而今日这朝堂上发生的一切,已经让赵世祺贪污等事成为人们心中认为的板上钉钉之事。
    雪中送炭的人少,墙倒推者众。起初一些与赵家交好的人,此时也不敢在轻举妄动了。
    而接下来,君瑶还将继续推案。
    “赵世祺已经按照他们的设计进入了凌云书院,接着就是让他进入库房,与于慎的尸体呆在一处。”君瑶说道,她看着李青林,问道:“赵大人,当时你巡查凌云书院,为避免有人从中动手脚,命人将书院里外看守起来,不经允许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可对?”
    李青林微笑着颔首:“是。”
    “所以赵世祺要入书院时,你只允许他单独进入?”君瑶问。
    李青林点点头:“正是。”
    君瑶说道:“所以正是如此,也方便了有人将赵世祺引到库房之中。”她转而看向陆卓远,说道:“当时陆卓远也在书院中,也在书院各个楼阁巡查,想来他正是借着这个时机,与赵世祺说了什么,将他引入库房之中。”
    于是众人齐刷刷盯向陆卓远。
    陆卓远讥讽一笑:“赵世祺修缮华阳园,因自己贪污给书院留了许多问题,一查就能查出来。他本想带人入院先掩盖一番,没想到赵侍郎大人只许他一个人进去。我趁着他一个人时,暗中告诉他库房的房梁是陈年旧木,虫蚀得厉害,轻易就会被发现,且赵侍郎很快就会去查库房。他心急之下,就先去了库房一探究竟,甚至还想让我替他阻拦赵侍郎。”
    君瑶淡淡地问:“他入库房之后,库房的门就自动扣上,将他和于慎的尸体关在了一起?”
    “是。”陆卓远的口吻暗带嘲讽。
    真相逐渐浮水而出,但仍有疑点。刑部侍郎吴岱全神贯注地听着,适时问道:“库房的门为何会自动扣上?赵世祺入了库房后,难道没看见于慎的尸体?”
    君瑶解释道:“吴侍郎有所不知,书院的库房位置较低,没有窗户,只有一道紧闭的大门,光线昏暗,若大门一关,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更何况,于慎的尸体特意藏在了库房深处的角落里,光线照不到,难以发现。赵世祺暗中入库房,定然不想让人发现,所以他并未将门大打开。然而库房的门很是厚重,只推开一少许,便会自动阖上。而且,有人事先在门上动了手脚,做了一个简单的门栓。这门栓安置在门内的右下角,门栓往下对应的地面,有一个小孔,只要门阖上,门栓就会松动落下,插销落到小孔内,将门从内关闭,从外打不开的。”
    吴岱蹙眉,依旧觉得不对:“既然库房的门本身就是关上的,若门栓提前落下去,那赵世祺岂不是无法开门入内了?”
    君瑶说道:“其实只需用很简单的方法,就能防止门栓提前落下。可用一张纸、或较薄的木板盖在地面的小孔上,待赵世祺推门而入时,门自然也会将地面的纸或木板推开,这样一来,等门自动阖上时,插销就会落到小孔内。亦或者用一根极细的细线,将插销吊住,这样插销就不会落下。这跟细线一端绑住插销,另一端穿过屋内的门栓,绕到门框外的锁环上。赵世祺推门时,细线断开,再等门阖上,插销也会自动落到小孔内。”
    吴岱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跪在地上的陆卓远却是略带惊讶地看了眼君瑶。
    君瑶迎上他的目光,说道:“赵世祺终于和于慎的尸体困在一起,你就立刻通知了赵侍郎。一来,你可以让赵侍郎和侯爷以及其他的人,都亲眼目的赵世祺和于慎尸体共处一室的事实,二则,你可以率先带人破门而入,将事先布置好的门栓之类收好。”
    至此,于慎死亡案件与赵世祺被嫁祸之案,算是水落石出。
    君瑶向皇帝行礼,自行退到后头,垂首肃立。
    明长昱越过重重人影,看向她清立于鎏金银芒日色中的身影,心绪似水如光,无声的激荡起伏着。须臾之后,他平静地收回视线,简单地总结案情:“祝守恩以琴弦勒死于慎,其同伙陆卓远、罗文华帮其掩盖罪行,设计嫁祸赵世祺。”
    事实真相明白清楚,祝守恩、陆卓远与罗文华三人再无可辩解。
    祝守恩跪伏上前,重重地磕头,哀求道:“皇上,此事因我一人而起,凶手只有我一个!陆卓远和罗文华也是因正值义气,不愿看我受辱才为我出此下策,我愿一人承担重罪,请皇上从轻处罚他们二人!”
    自杀了于慎之后,他日夜难安,那一夜的一切就如梦魇、如跗骨之蛆紧紧地纠缠着他。他想不通于慎为何偏偏要在那时候来炫耀,想不通为何于慎会夺走原本属于他的官职,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如恶魔一样,拆了琴弦将于慎勒死。
    于慎咽气之后,死不瞑目,双眼死死地瞪着他,鲜血染红了他的琴弦。他内心惊恐茫然,看着屋内的狼藉不知所措。然而此时罗文华与陆卓远破门而入。
    祝守恩踉跄着,紧紧地拽着那根染了血的琴弦,跪倒在地,失声道:“我杀人了……我杀了于慎。”
    罗文华苍白着脸,立刻将门窗全部关紧,快步上前去探于慎的鼻息。
    祝守恩浑浑噩噩,崩溃地撑着起身,颤声道:“我……我去报官,我去自首,我不能连累书院。”
    罗文华立刻抓住他:“祝兄,你疯了,你若是自首你就完了!你可想过你的母亲和幼妹?可想过辛苦教导你的夫子?若你真杀了人,书院上下还如何洗清得了?”
    祝守恩早就神魂聚散,六神无主:“可我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的人是于慎!他早就该死!”罗文华说道,“你我二人同学多年,我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毁了。”
    就在此时,陆卓远也低声开口:“这里只有我们三人,筹谋一番,只要我们不泄露,没人知道真相。”说罢,他开始布置一切,清扫学舍,安排罗文华假扮于慎,毁了尸体上的琴弦勒痕,准备工部的木材,写好检举信,引赵世祺入库房……
    他看似因君子情谊,为祝守恩掩盖了一切,谁知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不仅想让于慎死,也想让赵世祺背负杀人的罪名!
    这三人谁善?谁恶?不过一念成魔,有何区别?
    此间事了,谁也不会在乎区区三个学子的死活,皇帝下旨,将这祝守恩、罗文华押入大理寺牢房,依罪论处。
    满朝文武都明白,皇帝与明长昱真正的目的,在于赵世祺。他们手上的刀刃,最终会落到赵世祺身上。
    果然,暂且平息之后,明长昱再次掀起惊澜:“皇上,于慎之死真相大白,也还了赵世祺一个清白。而进,京诉之案,该如何处置?”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须臾之后,皇帝才缓缓地开口:“彻查赵世祺经手的所有工部事宜,查封赵世祺所有私产,清查与赵世祺勾结的官商,重审有关赵世祺的所有案件。若罪行属实,斩!”
    话音一落,所有人为之一振。
    赵柏文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在地。
    皇帝的目光重重地落在赵柏文身上:“至于刑部尚书赵大人,教子无方,包庇袒护,暂停尚书之职,罚俸一年。赵家上下一干人等,在京资产,都应一一察验。核实后,交户部查对。”
    大厦高楼,千里之堤,终究先溃于其内。
    世家门阀赵家的命运,也就此彻底扭转。
    下朝后,君瑶独自出了宫门。满城日色溶溶如辉,将皇城映得恢宏壮阔,斑斓流金。她看向高大轩阔的宫门,见朝阳蓬勃万丈,清光无限明澈。
    这便是他追求的朗朗天色,日月昭明,河清海晏。
    她转身,步入满城清明之色中。
    第207章 青林往事
    君瑶离开皇宫之后,就回了刑部等消息。然而有人的消息比她想象得更灵通,她才踏入刑部公廨的大门,隋程就飞快地迎上来,一连声地问今日上朝发生的具体事情。
    君瑶早就口干舌燥,只恨不得今日都不再开口,更何况初入皇宫,初上朝堂的心情尚未平复,哪里还有心情与隋程细说?她灌下三盏茶,敷衍地对隋程说:“一言难尽。”
    隋程丝毫不介意,再给她倒了杯茶:“一言难尽,就说多几句嘛。”
    君瑶沉吟,回忆着今日上朝的一切。整个朝会,从朝阳初升开始,到日上中天结束,时间何其漫长。下朝后,皇帝又单独召了明长昱、刑部侍郎、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工部侍郎以及吏部尚书单独谈话,只怕会留这几个大臣吃午饭,如此一来,也不知何时才能等到明长昱。
    隋程见她沉默不语,也识趣地不再揪着她追问,反而双手合十自言自语祈祷起来。
    君瑶听他嘀咕许久,问道:“你在说什么?”
    隋程双手合十朝天作揖:“我在祈求老天,让赵世祺这混账吃不了兜着走,最好让他永远住在牢房里,别再出来危害人间!”
    君瑶说道:“他不会再出来了,若不出意外,只怕会是死罪。”
    “什么?”隋程一顿,“这……未免也……太好了!”他一拍手,勾住君瑶的肩膀,说道:“走,散班后去摘星楼,点一桌子好酒好菜,庆祝老天终于开眼,恶人罪有应得!”
    自河安一案之后,赵家的势力就在逐渐瓦解,太后静养,赵世祺获罪,赵柏文被停职,赵家在京产业被查,这一切,都如大厦将倾,轰然倒塌是迟早的事。
    只是君瑶心绪有些乱,并不能感受隋程的心情,只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隋程念叨半晌,忽而想到什么,说道:“你在朝上时,可看到了崔家人?”
    君瑶并不认识几个官员,只知崔家也是京城世家大族之一,但就算崔家人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一定认识的。
    “崔家与赵家有姻亲关系,也不知赵家这回遭了殃,崔家是袖手旁观呢,还是雪中送炭呢?”隋程自言自语道。
    君瑶闻言蹙眉。这两家看似只是姻亲关系,只怕深处还有更复杂的关联。赵家突遭抄查,崔家就算想立刻撇清关系只怕也来不及。
    君瑶也无法彻底想明白,只得等明长昱下朝后再向他打听了。
    经历了朝堂上的波折,这剩下的半日过得稍轻松些,临近散班时,忽而有杂役进来找君瑶,说是外头有人找。
    君瑶狐疑,出公廨一看,远远地见临街的树下,有一道清瘦温雅的身影。天朗气清,疏影似月,秋树斑驳挺立,衬得那道身影清癯亭然。君瑶脚步一顿,迟疑一瞬之后,才快速走上前。
    “青林兄,你找我?”她问道。
    李青林手中捧着一袋梨,递给她:“过来时见街边有卖梨的,也不知好不好吃,给你尝尝。”
    君瑶见那梨也不多,三五个的样子,吃不完也可以分给刑部的人,便道谢接受了。
    “皇上单独召见,你们都出宫了吗?”她问。
    李青林噙着一抹浅笑,说道:“我最先离开,其余的人只怕还留在宫中。”
    看来皇帝与大臣们商议的事情不少,难道今天等不到明长昱了?君瑶低头看着手中的梨,说道:“那青林兄找我有何事?”
    李青林的眸色略微一暗,说道:“我来向你道谢。谢你帮我洗脱嫌疑,证明清白。”
    君瑶说:“要说谢,你应该谢侯爷才是。”
    李青林唇角的笑意略微收敛:“我自然会道谢,只怕侯爷不会放在心上。”
    君瑶不置可否,又见公廨里陆续有人离开,想来已经散班了。正欲告辞,李青林说道:“我在曲江租了一艘小船,还吩咐人钓了几尾鱼,希望你赏光同去。”
    君瑶怔了怔,想着如何拒绝。然而李青林笑道:“关于此案,你难道没有其他疑惑?”
    君瑶心底一震。这一案,的确已经了结了,可到底还是有不少未解的谜团。其中一大疑点,就在李青林身上,也只有他能为自己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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