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长昱稳稳地跳下木梯,不置可否。
    接下来他井然有序地安排灭火后的事情,其一命人调查失火原因,其二建议李青林尽最大可能,抢救火中幸存的房舍,其三,准备迎接朝堂上的弹劾!其四,立即调拨银两,重新修缮被火烧毁的房舍,安定人心,尤其是正在观望的秋闱学子之心。
    书院有两处地方同时着火,库房自不必说,是书院于慎被害一案的首要案发点。明长昱曾推测过赵世祺单独去库房的原因,却还未得到证实,库房就遭祝融之灾。火灾第二处,是学舍。学舍的火情相对较小,火情从西边开始蔓延,于慎、罗文华、祝守恩的学舍,以及陆卓远暂住的学舍,都没有受到波及。
    明长昱着人将失火前后的具体事情了解清楚,率先失火的地方,是学舍。学舍房屋老旧,木质结构,是火灾的常发之地,往年也有学生因熏香不慎,而引起火灾。学舍失火后,众人纷纷涌过来灭火,谁知学舍的火情没控制住,库房那边已经燃起熊熊大火,一发不可收拾。
    潜火队的人查明起火原因,乃是有人在院中私自烧纸钱祭拜,未熄灭的纸钱和火星随风飘落,落到了学舍和库房处。学舍木质房屋,一点就着,而临近库房的两间屋舍,油漆未干,地板上刷了桐油,窗上挂着苇帘子,也容易起火。
    至于是谁在院中私自祭拜烧纸钱,一时查不明白。
    事到如今,火情的根本原因已十分了然了——凌云书院中暗藏着太多对人不利的线索和把柄,为避免明长昱和工部的人查出真相,干脆将与案情相关的两处付之一炬,毁灭证据。
    至于君瑶为何会被关在罗文华的学舍中,大约也是为此,杀人灭口。
    大约一个时辰后,天幕浓黑,犹如一匹密不透风的黑布,凌云书院笼在了黑暗之中,熊熊大火之后,是无尽的黑夜。
    工部的人将大部分在火中幸存的建筑材料抢救起来,陆卓远上前交代火后的情况。
    他面色沉重地站在明长昱与李青林身前,说道:“所剩的建筑木材不算太多,好歹有一部分只是被熏黑了,处理翻新不算太难。另外,潜火队的人在库房附近,发现了没有干的桐油。”
    明长昱低声道:“桐油是工匠的?”
    陆卓远垂首,恭敬地说:“是,那些桐油是先前修缮时就搬过来的,华阳园修缮好之后,便堆放在一处。本打算彻底完工之后,用作别的工程的。”
    “这么说,院中的人,谁都有机会拿到桐油了?”明长昱淡淡地说。
    陆卓远身体一僵,缓声道:“……是。”
    明长昱沉默,面色如霜。
    李青林自入书院之后,脸色就苍白如纸,现在脸上竟泛起红晕,额角浸着薄汗。他轻轻挥手,示意四周的人退开一些,才低声道:“就算侯爷没有证据,也应该有怀疑的人。”
    明长昱心头当然有数。一则,书院牵涉于慎死亡案,如果凶手真是赵世祺,那么放火的人,是赵家安排的。二则,书院修缮事宜的材料和账目问题,也直接出在赵世祺身上,毁掉这个证据,也很简单——烧毁书院,如此说来,放火的人还是赵家安排的。三则,若赵家人以静制动,自认为大理寺查不出线索来,不需要动手的话,那么放火的人,可能与杀害于慎的“第二嫌疑人”有关。
    这场大火,看似烧毁了一切,但也给明长昱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他看向陆卓远,问道:“库房房梁的那些木材,都抢救下来了吗?”
    陆卓远颔首:“库房里的木材还没上漆,只是被熏黑了。”
    明长昱立刻说道:“赵大人,若是让你现在去选几根库房的木材,你还辨认得出吗?”
    李青林顿时明白明长昱的话,说道:“当然易如反掌。”
    明长昱轻笑道:“这一次,赵大人可要当心,不能让这些火中幸存的木头,再遭一次祝融之灾。”
    君瑶趁着明长昱与其他人集会商讨时,与隋程一道回了学舍。斋长果然还与两个栖云小筑的家丁守在门外。见她来了,斋长立即对她说道:“火灭之后我与那两个兄弟就一直看着,没人进去过。”
    君瑶感激地点点头,复又入房检查各学舍的情况,除了陆卓远的房间屋顶被烟雾和火熏黑烧焦之外,房间内部没有受太大的影响。虽然地面上掉落了不少烟尘,可是并没有破坏原先的痕迹。
    她必须将在学舍中查出的情况写成卷宗,交给明长昱。否则再有人来破坏,她即便自己知道证据,破案时也百口莫辩。于是她向斋长借了笔墨纸,详细地将学舍的情况记录在案,确认没有遗漏和错误之后,才放心下来。
    夜深人静,君瑶平复了心情,随意找了个栏杆倚着休息。隋程也在她对面坐下,百无聊赖地拨着从外横斜而来的树枝。
    不远处,明长昱与李青林等人,还在三思堂商议着,幽幽的灯火映照着那里每一个人的身影。
    随后她听到一声轻叹:“明天一大早,建议关闭凌云书院的折子只怕要堆满圣上的御案了。”
    君瑶看向低声感叹的隋程,问道:“那些文官的速度如此之快?”
    “何止?”隋程没直接见识过朝堂上惊心动魄的风波,但好歹是世家出身的,祖父又是大司空,耳濡目染也了解不少。
    他从衣兜里拿出一袋小鱼干,分一半给君瑶,说道:“我听祖父说,其实圣上和侯爷几年前就准备凌云书院的事情,因朝中反对的人太多,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求稳中缓慢地发展凌云书院。几年前,圣上年幼,朝政由几个世家老臣把持着,圣上成年之后,在几经波折的情况下,才将大部分权势归拢。可惜皇帝也有难处,他是……”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皇上是宗室之子过继给先帝的,在朝中无权无势,根基不深。”他努力措辞,“啧”一声,说:“朝廷里那些世家子弟,一个个鼻孔朝天,还不是仗着祖宗留下的老本儿?我祖父说,皇上若想这天下不毁在世家的手里,就要把世家一一剪掉,还要培植自己的势力。”
    “凌云书院,是皇上打算收揽寒门子弟的试点?”君瑶询问道。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隋程点头,“不能让世家子弟再垄断朝堂,这是我祖父告诉我的!”
    回想起祖父说这话的神色,隋程心头有些难受。因为他也是属于世家子弟,也是祖父口中的“蠹虫”之一。但他忘不了祖父垂老的面庞上那双有神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尚未燃尽的壮志和魄力,还有高远的抱负。可惜祖父年纪大了,否则让他再年轻十岁,他一定不比朝中的任何一个人差。
    隋程觉得自己愧对祖父,愧对父母,可惜他已经是这副模样的人了,胸无大志所求不高,只求在刑部老老实实干到退休,不出差错,不贪不腐不败,年老了养养猫喝喝茶和几个老友逗猫逗狗就算了。
    此时此刻,面对君瑶,他又生出更深的愧疚。他一个世家子弟,条件比君瑶好得多,心胸竟也比不上她。至少在他看来,君瑶很是关心凌云书院,很关心明长昱。
    想到明长昱,隋程就说道:“皇上在长公主身边呆过几年,比较信任侯爷,这才放心让侯爷来接手凌云书院。若书院当真被关了,侯爷在凌云书院上的付出都白费了。”他仰天蹙眉细算,“打从侯爷接手书院以来,林林总总也花了不少银子了吧?单是为了让户部拨钱,也使了不少手段,得罪不少人。还有工部那几个,那时赵侍郎还没回京,赵世祺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揽了凌云书院的活计,现在出问题了吧?我怀疑他别有居心,想暗中做手脚,阻止凌云书院办学。”
    君瑶暗自握紧双手,指尖处似凝了冰霜,然而她内心却炽热如火。她此刻心如明镜,终于明白当时一心想查凌云书院一案的原因。
    隋程碎碎念似的说了许多,嚼了几根小鱼干,见君瑶沉默不语,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又见她捏着小鱼干不吃,私以为她在暴殄天物,于是把自己手里的小鱼干凑到她嘴边:“不如吃一根鱼干吧。”
    嗅到鱼肉的香味,君瑶愕住,这小鱼干,似乎是隋程专门喂猫的。
    隋程砸砸嘴:“这鱼干也是我的零嘴,人也可以吃的。”
    君瑶的腹中响起空城计,也懒得计较这是猫食还是零嘴了,一口气将隋程分的鱼干全都吃光。
    眼见时辰越来越晚,明长昱将书院安排妥当,便带着人离开。来时浩浩荡荡,去时留了一半的人下来,所有人敛声屏气,行走在夜色深浓的京城原野外,犹如一支步伐坚定的行者,面向巍巍京城前进。
    城门已然关闭了,明长昱出了手令得以入城,并与李青林、隋程分别,各自回府。
    君瑶自然要随明长昱一起走,她还有卷宗需得经他之手收入于慎被害一案的卷宗里。她骑着马,缓缓与他并行。
    夜幕里,京城的街道更显宽阔轩伟,错落飞檐映衬着辽远的天幕,静谧而壮阔。
    她将自己手写的卷宗递给明长昱,迎来的是他责怪且带着冷意的眼神。
    然而面对她的“不知悔改”,他也无可奈何。须臾后,只能仔细地去看她写的字,一笔一划,像是烙印,慢慢地溶进他的眼里。
    君瑶相信他如自己一样,推断出祝守恩于慎等人入住凌云书院当夜的情况了。她依旧顶着一张不太干净的脸,拨了拨耳边的碎发,说道:“祝守恩、陆卓远、罗文华的话,不可全信。”
    马蹄“哒哒”踏在青石板上,伴着偶尔从深夜里传来的人语和狗吠,四下所有都是安然清静的,唯有她那双依旧明澈的双眼,清亮如一汪山野的里水。
    他收好卷宗,说道:“这三人关系深笃,与于慎的关系又似水火不容,哪怕知道凶手是谁,也不会轻易透露。”
    君瑶双眼一亮:“看来侯爷查到了。”
    “是,”明长昱说道。他既然接收凌云书院,当然要对书院的人事了如指掌,几个学生之间的过往,查起来比查朝中那些人的根底要容易得多。
    凌云书院在夹缝中艰难地办学,招收的学子也不过二三十人。这些人都出自寒门,都有一颗上进的心,都无比清楚最终能入仕的人就不过是那顶尖的几个。只要分输赢,就有竞争。竞争有良性的,也有恶性的。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一直失败,一直被人打压一个头,就不是常事了。
    于慎与祝守恩、罗文华同年入学,都是出身寒门,所以起初相处起来都颇有共勉之情。但不出一年后,于慎就发现,祝守恩与罗文华两人,仿佛是会自动发光发热的人,只要有他们二人在,老师和同学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书院的人,还将他们二人称为琴君子与棋君子,与早先成绩优异的陆卓远并称三君子。
    于是于慎、罗文华、祝守恩三人之间的情谊烟消云散。书院中也有与于慎一般郁郁不得的人,所以他们自然成为一体。而祝守恩、罗文华之类的学子,就成了与他们对立的一体。
    于慎的身份虽是平民,可家中的家底还算殷实,时常拉一些小团体吃饭喝酒。又因自己书法还算有些造诣,就在一次书院举办的书法比赛中一举夺魁,自己加入了四君子的行列。
    从那之后,他就经常找祝守恩与罗文华的麻烦。最初,祝守恩的学舍在西边,可祝守恩带着人向斋长抗议,认为斋长偏心,让祝守恩住了最好的学舍,此事闹了好几天,终于以祝守恩自愿搬入最东边角落的学舍了结。再者,又因夫子在分配座位时,不满罗文华坐在自己面前,要和罗文华换位置。夫子批改课业时,当面赞扬了祝守恩字迹工整,不久后,祝守恩的课业本子,就被涂满了墨汁。于慎自视甚高,偶尔得了夫子夸奖,或赢了祝守恩罗文华两人,便会大张旗鼓的庆祝。
    对于于慎与祝守恩罗文华之间的矛盾,只要没闹大,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学子却是不想参与其中,避而远之。
    直至一次,书院发放午餐时,祝守恩被夫子叫去单独谈话,回来后竟发现自己碗里的饭菜被人倒在了地上。
    罗文华当即怒了,痛斥在场的人所有人,到底谁将祝守恩的饭菜倒掉?
    而其余人沉默不语,只各自埋头吃饭。
    祝守恩也默然不语,俯身将碗捡起来,把还算干净的饭菜小心翼翼地拨回自己碗里,低声对罗文华说:“罗兄,算了。”
    “算了!”罗文华气得怒吼,“你明知是谁做的,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做的,为什么算了?”
    他狠狠地看向在一旁吃得心安理得的于慎,险些绾起袖子上去揍人。
    就在此时,宋夫子出现了,他端着自己的碗,对祝守恩说道:“我分一半给你。”
    说罢,当真要将自己碗里的饭菜分给祝守恩。而平日与祝守恩关系不错的人,此刻也纷纷起身,将自己碗里的饭菜,分出一小部分给祝守恩。原本寂然无声的堂子,不少人有条不紊地做着同样的动作,将祝守恩原本的空碗,填成了满满一大碗。
    而于慎,早就无声离开。
    明长昱简要地说完,淡淡地继续道:“书院中,流传着祝守恩行贿的流言,而同时,我得到了另一个线索。”
    “什么线索?”君瑶问。
    明长昱说:“这两日,书院的那些学生里,流传了另一个消息——真正行贿的人,是于慎!”
    说来很是可笑,这个流言竟是与于慎交好的人亲口说的。这人也是出身寒门,但学业始终没有大成,便想靠着于慎捞点好处。一日于慎邀他喝酒,喝得半醉的时候,于慎得意洋洋地说:“工部的差事,铁定是我的了,祝守恩那小子,别想赢过我!”
    这人立刻奉承,还说:“于大哥,你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我啊!”
    于慎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忘了他,入了工部之后,一定提携!
    谁知于慎不但没进工部,反而搭上一条性命,这人知道再与于慎交好没有半分好处,于是就在与同学相聚时,借着酒意将于慎的话说了出来,并透露了于慎涉嫌行贿的事。
    不管于慎行贿的事,是不是空穴来风,书院里与他交恶的人不少,他们宁愿希望祝守恩入工部为官,也不甘心于慎小人得志。是以他们自然相信是于慎行贿,这个流言,便在这两天内,疯狂地流传开了。
    第202章 唤声夫君
    有关于慎、祝守恩等人的过往,君瑶听得入神,没想到这些日常的鸡毛蒜皮,也这样的精彩。
    而关于行贿的流言,竟也是大有改变:从祝守恩行贿,变成了于慎行贿。
    所以接下来需得证实行贿之事。于慎和祝守恩,就算要行贿,也需要打通关系,有人可贿才是。最直接的,便是调查吏部安排工部司主事一职的人。虽则安排候补官吏程序不少,但沿着这套程序查下去,就能查出哪一环出了问题。
    君瑶坐在高头马上,被穿街而过的冷风吹得一个激灵。她稍稍拢紧衣襟,对明长昱说道:“我还是想亲自去看看于慎的尸体。”
    大理寺的仵作验尸的确精细谨慎,但君瑶查看了凌云书院的学舍之后,就需亲自从尸体上找到答案,以证实自己的推测。
    明长昱当然不会拒绝:“明早我上朝,让明昭带你去大理寺的停尸房。”说罢,他脱下外套,手一扬,披在她的肩上。
    厚实宽大的衣裳还带着他的体温,一裹上来就让君瑶心中感觉踏实。她笑了笑,干脆把手裹进袖子里,就着衣服上的余温暖手。
    明长昱马术超绝,在战场上骑马对战敌军的人,天生就会驾驭烈马,而他身下的马也懂主人的心思,一个劲儿与君瑶的马亲近。君瑶甚至怀疑他的马在施展美男术,不管君瑶骑的什么马,总会被吸引。
    明长昱借此优势,就近打量君瑶,说道:“那日我背你下山时,就有所察觉。”
    君瑶控制着马缰,疑惑道:“察觉了什么?难道是与案情有关的线索?”
    明长昱摇头,目光落在她包裹着的衣衫之上。夜色暗华,衣衫泛起连绵起伏的皱褶,随着她逐渐舒展的身线蜿蜒。夜色里,一切绰约的轮廓都变得神秘蛊惑,连她并不起眼的腰身与跨在马腹两侧纤细流畅的腿,都似涩然隐在水中的月色,令人神往。
    他的心胸内忽然似燎起一簇火,竟有些按捺不住血液中的冲动。
    须臾之后,他吸了几口凉风,才低声说:“没什么,只是察觉,我该早些娶你入门了。”
    君瑶莫名不解,那话语却如缕缕丝线,萦绕于心,甜蜜且温柔。
    有微风细细绕过,吹过他又拂向她,向一缕无形的丝线,紧紧地纠缠着。
    君瑶眨眨眼,抚了抚悸动的心口,恍然间觉得这风沾了明长昱的气息,变得妖异起来,就像那日他们一起酿的酒,让人沉醉。
    “怎么了?”明长昱见她蹙眉抚胸,关切地问:“是不是被烟呛了还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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