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问下去,难免显得刻意。君瑶也不再多言,见隋程牵着狸奴在院中散步,便走了过去。
    隋程见她走近,淡淡一哼,将狸奴的链子交给她,目光同时往檐下一扫,说:“你为何总是黏着阮氏?难道你真的看中了她的美貌?”
    君瑶满心沉郁复杂,瞬间被他三言两语冲淡了。
    她瞧着隋程唇红皓齿的模样,不由说:“她的美貌与大人相比,还是有些差距的。”
    隋程一愣,气得跺脚,撩起袖子要显示自己的男子气概,君瑶趁机带着狸奴往树下走了半步,退开了些,低声问:“大人与周齐越,还算相熟吧?”
    隋程说:“还可以吧。他连中两元那些年,京中的人都想办法与他交好。”
    曾经风光无限,如今冷落倍加,难免会让周齐越心头感到无尽的落差与悲愤。
    君瑶问:“周齐越为人如何?”
    隋程思索着:“当然是有些恃才傲物,我若是有两元的头衔傍身,我会比他更神气。”
    “要怎么神气?”君瑶忽而觉得询问隋程是个错误,她有些心累。
    隋程摸了摸狸奴的头,薅了薅它柔顺的皮毛,说道:“让人给我写无数赞赏的诗,天天在茶坊酒楼里传唱。”
    君瑶唇角微微一抿,眼角余光瞥着廊下的阮芷兰,稍许压低了声音,问:“周齐越与阮氏的感情如何呢?”
    “很好,”隋程回答得不假思索,为了表达自己所言真实,他继续说:“可以说如胶似漆,十分恩爱。”
    “何以见得?”君瑶问。
    隋程倚着一棵树,随手从地上捡起几粒红色的豆子,仔细看了看,用纸包裹好,说:“阮氏是俞洲人,娘家远离京城。为不让她舟车劳顿,周齐越带着迎亲队伍,亲自到俞洲,吹吹打打好几天,八抬大轿把她抬进京城的。抬阮氏嫁妆的队伍,入京后拐几条街都看不到尽头。”
    君瑶轻叹:“十里红妆相迎,的确很让人欣羡了。”
    “这还不算,”隋程颇有些鄙夷,“刚新婚那两年,周齐越可是什么都想着阮氏。记得上国子学那会儿,有段时日我总闻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臭得整个学堂的人几乎作呕,连午饭都吃不下去。大家不堪忍受,开始搜查臭味的来源,结果发现臭味是从周齐越身上散出来的。”
    他眉头紧皱,满脸纠结,似乎还能闻到那臭味一样。
    “你猜周齐越身上为什么那么臭?”他作势用手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他居然在身上藏了臭豆腐!他自己都十分厌恶吃臭豆腐,一闻都会呕吐的,竟在身上放那玩意儿。只因为他的妻子阮氏爱吃,他就特意拐到破烂巷子里买了两块。为了不让臭豆腐冷掉失去原本的滋味,竟然还藏在衣服里,用体温温着。你可不知道,为了那两块豆腐,他浑身上下臭了三天!学堂里的人个个嫌弃他,他却乐得像个傻子。甚至还得意洋洋地告诉我,阮氏吃了臭豆腐之后十分开心,他决定今后每隔一天都买一块臭豆腐。那几日,学堂臭得像茅坑,连国子监祭酒都被臭出病了,连续告假好几日。”
    君瑶遥遥看着立于淡冷色宫灯下的阮芷兰,实在无法将她气质若兰的模样与臭豆腐联系起来。
    “俞洲人爱吃臭豆腐吧。”她说道。
    隋程无法理解地点点头:“听说臭豆腐是俞洲一绝。周齐越还嫌弃京城的臭豆腐做得不地道,后来还特意请了一位俞洲的人来做臭豆腐,也不知怎么的,那做臭豆腐的人没做两年就走了。”
    君瑶喟然轻叹,又问:“这一两年,周齐越与阮氏感情如何?”
    隋程说:“早过了新婚燕尔,哪儿还有那么如胶似漆?更何况阮氏无子,周齐越总是无法再考中,两人心头都有了埋怨吧。”
    “埋怨?”君瑶敏锐地眯了眯眼。
    隋程愣了愣,方才嘴快,他也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见君瑶犀利地看着自己,便说道:“有几次他喝醉了酒,说阮氏嫌弃他越来越没用,连个状元都考不上,嫌弃他人穷没周转的银子。别人家的女人穿金戴银出面风光,而他什么都给不了。”
    夜色越发深沉,君瑶凝神看着灯光明亮的书房,思索着是否该让周家人去刑部认一认尸体?或许这样突然的变故,会有新的发现。
    就在此时,手中的链子突然被绷紧。狸奴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两只前爪不断地扑刨着地面的泥土,挣脱的力量险些扯得君瑶一个趔趄。
    “发现什么好东西了?”隋程怕狸奴作乱,破坏了人家院子里的花草,赶紧接过链子,想要狸奴带走。
    狸奴是个听话的养物,见主人反对,悻悻地耷拉着耳朵,依依不舍地离开。
    或许是光线明暗不同,照得地面颜色深浅不太均匀,君瑶瞥了眼刚才狸奴挖刨过的地方,忽然愣住。
    那处泥土的确要比旁边的新一些,软一些,似被松过,好像又被夯紧了。
    “官爷。”
    身后突然有人叫她。
    君瑶回头,见原本站在廊下的阮芷兰已不见了,而花匠曾却从花园小径中慢慢走来。
    “官爷,这片土刚被松过,您可否换个地儿,免得泥土脏了您的鞋。”花匠曾说道。
    君瑶往后退了几步,离那松软的地儿远了些。
    她蹙了蹙眉,说:“这里原本应该种了树,为何没了?”
    花匠曾有些诧异:“官爷如何看出来这里曾种了树?”
    君瑶说道:“泥土被松的范围,还有地面树木根系的残留。”她指了指泥土周围的一圈,说:“这里还围过篱笆,想来这棵树应该很珍贵。”
    花匠曾轻叹:“小的的确从俞洲移植了一棵树过来,可惜它没能挨过寒冬,在初春的时候就渐渐有了枯萎的趋势。二公子连中两元,是一件喜事,府中树木枯萎十分不详,所以奴婢就将这快要枯死的树挖走了。”
    君瑶颔首:“你是俞洲人,跟随夫人很多年了吧?”
    花匠曾有些感慨,但终究垂手规矩地站着,说:“有些年头了。”
    他人到中年,但模样显老,昏暗里衬着,显得憔悴干瘦。
    “你还有家人吗?”君瑶问。
    花匠曾嗫嚅着,说:“有一个儿子。”
    “他在俞洲?”
    花匠曾摇头:“他……他也在京城。”
    君瑶随意说道:“这样挺好,父子在一起也有照应。”
    花匠曾无声一笑,唇边眼角的皱纹颤了颤。他往君瑶脚边看了看,撇开了话题,说:“奴婢还要去检查其他花园,官爷您请自便吧。”
    说罢,他转身便走。出了几步,似乎不放心什么,转身回头看了看。
    君瑶待他他离开后,走到一旁的草地,蹭了蹭鞋底的泥。
    回到书房门口,明长昱也带着走从房内出来。
    君瑶与他对视一眼,便知道书房之中并未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那边刑部的人检查了周齐越侍从的房间,也暂无发现。
    这场极乐的赏花宴,便以如此惨淡的方式收场了。满庭芬芳,姹紫嫣红开遍,也不过为了他人短暂一时的享乐而已。
    明长昱交代好后续之事,对君瑶说道:“走吧。”
    君瑶默了默,跟在众人身后,离开了周府。
    第71章 月上柳梢
    出了周府,几人都有些兴致缺缺。
    空气里氲着潮热,马车里有些闷浊,一行人弃了马车,都骑上了马。
    将近宵禁,街上行人依旧往来穿梭,摊贩们忙着收拾行囊,吆喝着将所剩无几的东西卖出去。几人路过一家胡饼店,浓郁的酱香瞬间钻入胃中,搅得人馋虫大动。
    隋程拉紧马缰,摸了摸唱着空城计的肚子,埋怨道:“那池子里的尸体太扫兴了,害得我没吃多少东西。”
    明长昱端坐于马上,动作比其他人娴熟随意许多,他指了指侧前方的胡饼店,说道:“那有一家胡饼店,还有芝麻蝌蚪面糊。你可以去尝尝。”
    隋程眼睛一亮,拉紧马缰,顺便问:“你们谁要吃?我请客。”
    明长昱调整马缰,往身侧稍稍一让,说:“多谢,羊肉青菜就好。”
    永宁公主始终沉默地跟随着,听闻隋程要离开,立即跟上去,与他奔往胡饼店。那胡饼店本要关门打烊,谁知来了两位贵客,只点最好的饼,不在乎给钱多少。老板立刻重新和面,烧起炉子,现做现卖。
    见这两碍眼的人都去吃喝之后,明长昱不动声色地策马靠近,扬鞭轻轻一挥,两匹马奔驰起来,片刻后就拐出几条街,将隋程与永宁公主甩开了。
    灯入柳梢头,风起夜色,肆意马背,君瑶拉紧马缰,心生快意畅然。
    到底是街头,不能策马,两人放缓马速慢走。
    暮春的夜景,也滋长着生机。街道两旁杨柳依依,掩映着万家灯火,倒映在潺潺水渠里,泛起细柔的水纹。
    君瑶轻轻撩开眼前的嫩柳,明长昱忽而伸手拉住她的马缰,她身下的马匹乖觉地往他那边靠近。
    星空垂柳下,翩然策马的男人,随意一个动作,都十分快意利落。
    君瑶避开簌簌柳条,欣然策马小跑几步,在前方停下候着他。
    明长昱失笑。走近后,见她敛色沉稳的模样,便知道她有话要说。
    “尸体的胃中,也有那种树皮。”君瑶轻声说道。
    明长昱也早有注意:“若树皮与周齐越胃中发现的树皮一样,至少说明他们两人的死有很大的联系。最直接的,便是两人可能死于同一人之手。”
    君瑶轻轻咬唇,若有所思地说:“起初我以为,周齐越并没有回过周家,如今看来,事实或许更复杂些。”
    无数的谜团在心头盘桓,就像纷繁纠缠的柳条,被风吹得越来越乱。
    “周齐云与阮芷兰,都声称自己并不知道周齐越的行踪,且十分笃定周齐越并没有回过周府。”君瑶抿了抿干燥的唇,疑惑的眼光看向明长昱,“侯爷,你认为他们的话,可信吗?”
    明长昱蹙眉:“我无法判断他们的话是否可信。若想知道更多,便要顺着查下去。”
    君瑶点点头。这起案子,围绕唐延和周齐越,衍生出无数谜团来。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周齐越模糊的模样,继而又试图勾勒出更多的可能。
    “周齐越这人身上本就带着疑团。其一便是他斗转直下的境遇。”君瑶微微蹙眉思考,沉思的模样专注而认真,“其二,就是他突然变得急需钱财,甚至不惜舍弃尊严,去讨好公主,舔着脸向隋程借。”
    明长昱轻哂,淡漠的笑意中带着嘲讽:“周齐越连中两元,曾受不少人追捧。那些盲目看好他的人,把他捧得很高,他自然就会看轻别人,为人很是桀骜骄慢。只怕突然从高处跌下来,会让骨子里就骄傲自大的他,难以接受。”
    君瑶稍稍沉默,随即说道:“还有一个谜团便是唐延。如果他还活着,他是否参与了这起案子?如果他已经死了,又是被谁杀害的?他与周齐越的案子,又有什么联系?”
    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块干瘪的木头,从内到外都是木的,思维十分迟钝滞瑟。
    半晌后,她才轻声一叹,理了些线索出来,说:“周家人或许是一个突破口,若是能查明周齐越死亡的真相,唐延身上的谜团,或许就会顺应而解。”
    明长昱策马走在她身侧,闻言轻轻点头。
    君瑶突然想到什么,说:“对了,我后来又去许府查问过。杂役小方说,重九习惯将唐延安置照顾妥当后,就回杂役们睡的房间休息,可是那一晚,重九一整晚都没有回房睡觉。”
    明长昱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君瑶缓缓地说:“我怀疑,重九之所以没回房,是遇到了不测。”
    如此一想,当晚在唐延房中发生的一切实在匪夷所思。重九被毒害,唐延不知所踪、生死不明,周齐越的尸体如今依旧生死不知,那刑部的尸体,也不是到底是不是周齐越……
    “赏花宴的意外,或许是解开谜团的一环。”明长昱说。
    这自然毋庸置疑。自怀疑唐延房中的尸体并非唐延而是周齐越之后,与周齐越相关的人事,就成了破案的关键。
    君瑶与他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点头:“是。不如就先从周齐越侍从的死查起。”
    新生的嫩叶在暗夜里尤为温柔,她的面容在灯火明净的光中,显得清透明丽。这京城偌大纷繁的夜色,只为了平添她眉宇中的英气与明净。
    他习惯做事专注,也习惯专注听她徐徐娓娓地分析案情。见她蹙着眉,有些沉默,他下意识问:“你有何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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