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林氏笑容满面地一口应下,“臣妇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过去看望大嫂了,本也该去看望的,王妃娘娘有心了。”
    那嬷嬷得了想要的答复,也不多逗留,只再寒暄了两句便称要回府复命,林氏意思意思地挽留了两句,携着钟意送人到月牙门下。
    林氏捏着钟意的手回了真趣堂,激动地踱了个来回,抚胸长叹道:“吾儿大才,骆氏有望!”
    钟意来承恩侯府两年,对骆琲这位世子表兄的印象,除了“洛阳第一美男子”这个于男人来说多少显得轻佻无用的美名外,就是“读书好”、“会读书”了。
    ——原先五人里所谓的“四妹妹”骆宋在时,就世子骆琲的功课,那是夸过又夸、赞了又赞,浑似那真是她嫡亲兄长一般的。
    县试、府试、院试、乡试,骆琲一路顺顺当当地考过来,按部就班,几乎没遇过什么磕绊,童生、秀才、举人,一个个也都如探囊取物般轻而易举便得了,也无怪乎当年先帝还在时,对骆家爱重若此、待骆琲几如半个亲儿了。
    然而这一切的好运,似乎也就只持续到了骆琲三年前乡试一举得魁,拔得洛阳太学生里的头筹、得中解元为止。
    先帝中年暴病崩殂,骆家一夕之间失去了最大的庇护,新君登基后,承恩侯府遭清算,主支接连被罢官,门客作鸟兽散去,骆家就此蛰伏。骆琲在人生大喜之时陡逢巨变,胸怀郁结,遭了风寒,一病病过了次年春的会试,就此悒郁寡欢,在府中深居简出、埋头苦读到如今。
    至于其中有多少终是会付之一炬、枉作无用功的,那就全凭天命了。
    新君登基两年,承恩侯府就接连吃了两年的挂落,于骆琲仕途一道上,林氏俨然早就灰了心,知晓失去帝心的士子就是再会读书也难能登科,于是才在承恩侯“被请辞”后火急火燎地想把钟意送到定西侯府去,为的就是好歹能让骆琲在骆家彻底败落前先袭了洛阳卫指挥佥事的祖职,不至于日后一身白衣任人糟践。
    今年春闱骆琲下场,林氏表面上仍跟前跟后地忙碌伺候着,但府里凡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林氏对这次会试并没有抱多大的期望,骆家显见已招了今上的嫌,冒到今上眼前去,不被降什么罪都是好的了,还想着去做什么天子门生?
    倒不如祈求承恩侯什么时候能官复原职更实际些。
    钟意想,也许正因从始至终就没有抱过什么期望,如今骆琲真考中了,林氏才会这般大喜过望吧。
    “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钟意很捧场地笑着逢迎道,“表兄胸有沟壑,绝不会止步于此,舅母有福了。”
    第13章 “宠妾”
    林氏稍稍平复激动后,很快便想到了同样重要的另一件事,扭身拉着钟意回了内室,屏退四下,拍着钟意的手喃喃道:“好阿意,多亏了你,多亏了你啊。”
    钟意端坐在绣凳上,带着适当的疑惑乖巧地仰头回望。
    林氏在心里琢磨着:前脚燕平王府遣了人过来考校钟意的言行,紧接着会试红榜的名单里便出了自家儿子……
    林氏虽然对骆琲的真才实学很有自信,但也知道天子开科取士,绝不仅仅是单纯看学子才识高低,毕竟天下自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学识高低本就没有一个绝对严格的标准,“投上者好”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怪道人都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呢。
    林氏不好打听这其中燕平王府是否真的替他们家通融了几分,但无论儿子的贡士与钟意有关无关,这往后的路,林氏都铁了心要把它们做成“有关”。
    骆家已经靠不住了,等到骆琲袭爵,最多也只一个承恩伯的爵位,还是再也传不下去的,若是想在仕途上有所指望,就必得等新帝放下心结,倘若能与燕平王世子交好……那可就事半功倍了。
    “先前的事,是舅母糊涂了,”林氏轻抚着钟意的手,在心里琢磨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舅母也是关心则乱,一时情急才想了昏招。”
    “你这般聪慧,府中如今什么光景,也不用舅母与你多说了。裴泺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也是骆府的福气,这回府中难关能过,舅母给你记首功。”
    “舅母这又说得是哪里话,您早先便教诲过阿意,覆巢之下无完卵,”钟意笑着歪过头,一片纯然的天真乖巧,心里却冷得厉害,但同时也松了口气,知道先前让自己吓得夜不能寐的定西侯世子事,也就这么三言两语便过去了,“府中情势危急,能为舅母分忧、为府中分忧,本就是阿意的福气。”
    “你能记得我往日对你的教诲,实在是很好了,”林氏慈爱地摸了摸钟意的头,虚虚柔柔道,“五丫头,你乖巧听话,聪慧伶俐,是个玲珑剔透的好孩子,虚的话舅母就不与你多说了,今日只问你一句,你可知,燕平王妃为世子选妇,先前都定了哪几个人家?”
    钟意顿了顿,作势沉吟了片刻,犹豫不决道:“先前在长宁侯府的寿宴上听人说了两嘴,似乎是定了余姚杨家的姑娘……”
    “不错,”林氏这回望向钟意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赞赏,也没多卖关子,直接道,“除却与裴泺早先便定下婚约的长宁侯府三姑娘,燕平王妃还另给世子定了两位侧妃,一位便是你听说过的,余姚杨家的四姑娘,另一位,则是你舅母我娘家大哥的女儿,你也识得的,你林照姐姐。”
    钟意这回是真真正正地愣住了。
    倒不是为了终于知晓了那位“长辈们都很希望我娶她”的世子妃娘娘的真名,而是因为今日从林氏嘴里听到的第二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林照。
    林照是内阁首辅林泉的嫡长孙女,林家正根嫡出的大小姐,也是洛阳城里为数不多的愿意与钟意这般出身不明不白的女子平等相交的大家闺秀。
    对于林照,钟意谈不上嫉妒,但确实是羡慕的,林照出身高贵,祖父是深受帝宠,屹立两朝而不衰的林首辅,她又是林府小辈里不论男女,最最得林阁老喜爱的。
    钟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林府竟然会把她送给裴泺做小。
    林阁老科举出身,祖上平平,并没有什么门风祖训之类,但科举取士的人家,历来最重妻妾嫡庶,读书人要是嫡庶不分、乱了贵贱,是会被御史清流大骂治家无方、宠妾灭妻的,怎么看,林阁老都不像是个会被捧在手心里的嫡长孙女送去给人做妾的啊?
    他就是迈得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他就怕遭天下读书人耻笑、让门人弟子蒙羞么?
    更何况,林照本就是那般孤傲的性子,林府内部牛鬼蛇神、妻妾乱舞的纷争她尚且不屑于插手,怎会愿意委屈自己去夫家看正室脸色呢?
    大约是钟意脸上的惊异实在太明显了,林氏顿了顿,叹了口气,语气越发轻柔道:“这种事情,舅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你顽笑的,如今你也知道了,燕平世子后院里这一正两侧,可没有一个是能轻松应对的人家。”
    “那余姚杨氏你知道的或许少些,他们家前几年一门四进士,在江南一带颇是出了些风头,如今那余姚杨家父子四人同朝为官,共同进退,那位杨四娘的父亲,更是官至吏部郎中……”
    “不是舅母有心吓唬你,只是阿意你自己也看到了,你入燕平王府,那就如羊入狼口,世子喜爱你时,自然待你如珠似宝,只是色衰而爱驰,阿意,你若想在王府后院站稳脚跟,单有世子的宠爱那是万万不够的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钟意顿时收起了自己心里对林照那乱七八糟的担忧,自嘲地想自己这还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林照再如何,也要比她过得好千万倍。
    当前最重要的是,在小北山时,钟意便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裴泺怕是与家中长辈,或者说,与未来的世子妃、长宁侯府的傅姑娘有什么难解的矛盾,对方说会给她的一个侧妃之位,钟意是想也没想过,既是不相信,也是不敢相信,但对方言语之间流露出的,隐隐要把钟意当退婚靶子的意思,却不得不让钟意心生警惕了。
    坦白来说,裴泺最后退不退得了婚、娶不娶傅家那位姑娘,钟意压根就不在意。或者说,裴泺到底娶谁,钟意都不关心,但若是对方想拿她作“宠妾”,来挡掉自己不愿意的婚事,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了……
    可对方若是当真如此打算,为今之计……钟意想了想,苦笑了一下,发现她还真没什么计策好使的。
    只能听之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不过阿意也不必太过忧心,”林氏却是误会了钟意脸上的苦意,笑着道出了自己最后真正想说的那段话,“你是我承恩侯府出来的,你与侯府,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若在王府遭了委屈,承恩侯府是绝不会坐视不理的,不过同样,若你表兄日后于仕途上有什么损碍、遇着了什么小人,燕平世子能帮得上的,你也一定要记得在世子面前好好地替你表兄周旋周旋啊。”
    钟意心想她与承恩侯府,那应该是她荣侯府荣,她损侯府立马把她扔到一边撇清一切的关系才对,不过林氏所提的,她也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倒不只是因为如何怕了林氏,而是钟意也清楚,承恩侯府得了十分好,她未必能分到半分去,但若哪天承恩侯府真的大难临头了,钟意也同样难落得什么好下场。
    钟意总不能把未来的指望全放在一个心中没她多少分量的男人身上。
    林氏有句话说得对,色衰而爱驰,更何况,钟意有的本也不是什么实打实的“宠爱”,不过是几分由色相而生的虚无缥缈的好感罢了。那能维持得了几时,钟意可实在没底。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表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舅母何必心急,”钟意敢保证,这是今日说与林氏的话里,自己最真心实意的一句了,“表兄既今日能得中贡士,日后也必然能青云直上,在朝中一展宏图,封侯拜相。”
    钟意是发自内心地希望骆琲能在朝堂节节高升,后院女子的沉浮,除去夫君那虚无的宠爱,也就只剩下娘家高低了。
    虽然钟意也并不敢真把承恩侯府当成自己的娘家来看,但多多少少,还是该有几分面子情的。
    “那舅母可记着阿意这句吉言了啊,”林氏笑呵呵地拍了拍钟意的脸,眼中精光四射,意味深长道,“日后你表兄可要靠你这句吉言庇护了。”
    钟意笑着道了一句不敢,却也没再推脱什么了。
    “对了,”林氏眼睛一转,又想到另一件事,拍了拍手,两名与钟意年纪相当的俊俏丫鬟走了进来,林氏笑呵呵地转过头来正对着钟意道,“今日燕平王妃派人来,舅母才想到,你身边还缺两个干活伶俐的丫鬟。”
    “原先府里都是自家人,规矩小,你只要小团一个也就罢了,如今你可是王妃娘娘亲自相看过的人了,再只小团那一个痴儿可伺候不好你,等出门赴宴,再出了什么岔子叫人笑话了可不好,乍雨、还晴,还不快来拜见你们的五姑娘。”
    一美艳一清丽的两丫鬟齐齐下拜,口中齐呼:“五姑娘。”
    钟意细细打量过二人的容颜体态,笑意满满地抬了抬手,免了二人的礼,回过头对着林氏甜甜应道:“能得舅母如此挂心,阿意实在欢喜极了,谢谢舅母美意。”
    心里却无奈地叹了口气,暗道林氏到底是不懂“过犹不及”的道理,还是对她的脸真没有多少信心。
    二人又互相隐晦地恭维了个来回,林氏提点了钟意几句如何为下月初八林家的赏花宴作准备,然后看时辰差不多了,就放了钟意回去。
    钟意领着两个长得相对来说过分俏丽的丫鬟从真趣堂出来,绕过抄手走廊行了几步,便与前来给林氏请安的骆琲撞了个正着。
    第14章 五妹妹
    钟意未语先笑,小北山之行后,一起被佳蕙郡主挑剔、见过彼此狼狈的“袍泽”之谊,二人相处莫名松了几分端着的姿态,放松亲近了不少。
    更何况今日燕平王府刚来了人,钟意心知林氏还指望她入王府为骆家谋利,一时半会儿不会发难,倒不像从前那般忌讳与骆琲站在一起说两句话,笑着主动与骆琲招呼道:“还未恭喜表兄登科之喜。”
    骆琲十年苦读一朝得中,脸上一直隐隐带着的郁色都消减了几分,甚至还颇有心情地拿自己开了个玩笑:“五妹妹这登科之喜可道得太早了些,今年会试,今上取举子共三百余人,愚兄不才,忝列二百一十余七,可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登科’。”
    会试之后还有殿试,殿试一般是由皇帝亲自出题,批阅后也只是重列名次而并不剔人,故而会试在榜也就基本等同于殿试登科在望。只是殿试一甲取三人、二甲取一百余人不等,三甲便是剩下的若干。
    其中一甲曰“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则是“同进士出身”,读书人笑曰“同进士,如夫人”,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听的话,而按骆琲会试的名次,最后几乎也就是落个“如夫人”了,是而骆琲才说“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登科”。
    钟意一怔,再仔细瞧了骆琲的脸色,见他虽是自嘲,脸上却没有什么自怨自艾的苦色,反是以调侃居多,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笑着与骆琲打岔道:“你们读书人的道道儿可真多,不过表兄你也别与我说这些,什么一百二百三百的,听得头都大了,我可分不清那些。”
    “我这个无才便是德的小女子啊,就只能瞅见,”钟意笑盈盈地拱手与骆琲顽笑作揖道,“眼前这是位贡士老爷呢!”
    骆琲被钟意的怪模怪样逗得直笑,心中仅剩的那点子微末的不甘也散了个净。他心知他的名次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如凭真才实学,他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沦落到二百余名,不过骆家现今如此境遇,他的名字能上得了红榜已是难能可贵。路要一步一步走、饭得一口一口吃,这点道理骆琲还是懂的。
    他也有那个耐性去一点一点地慢慢磨。
    “五妹妹什么时候这般促狭,可是去学了四妹妹?”骆琲也反过来开钟意玩笑。——钟意她们五个所谓的“姐妹”里,行四的骆宋是最为古灵精怪的那个。
    只是骆琲鲜少这般叫她们,倒是唤得钟意一愣,她可不信林氏给她们五个排的序齿除了让她们“姐妹”彼此相称外,还会多此一举地让骆琲再认几个便宜“妹妹”。
    既不是因为林氏,那……
    钟意心头莫名有些复杂。
    “对了,还没谢过表妹在小北山替我求的签,”骆琲也知这句有些忘形了,端了端神色,规规矩矩地向钟意行了个揖礼,恳切道,“表妹那签确实灵验,还真让我考中了。”
    大约是心知骆家人想走科举取士的路子希望渺茫的缘故,三月三去小北山上的公主庙拜祭时,林氏提也没提骆琲的会试,浑似忘了家中还有个应试的举子在等结果一般。
    只是钟意在山上呆的无趣,且骆琲虽没提,但两人毕竟是一道上的山,钟意也不好真作无事状,在有意错过佳蕙郡主一行拜祭的行程后,还特意去庙里为骆琲求了一签。
    求得中签丑宫,签文曰:“投身岩下铜鸟居,须是还他大丈夫;取得营谋谁可知,通行天地些人无”。
    是个不上不下的平签,解下来也不过“食用无鱼,身清喜贫,待时利乐,权与概人”*十六字。
    大意是命途如何,全看一个“待”字,待得到贵人便是“权与概人”,待不到贵人就是“身清喜贫”了。
    钟意觉得这意头不大好,便也没有再去骆琲面前多话,解了签便还给公主庙的小尼姑了。
    没成想骆琲竟还知道了这件事。
    钟意愣了愣,不好问人家是怎么知道的,更不好问骆琲究竟知道了多少,才会觉得是签“灵验”了。
    这事不好解释,钟意也只能将错就错地笑着含糊道:“既是应验了,看来下个月少不得得去还个愿。”
    若按林氏原先的谋划,钟意哪里还有下个月,她下个月早被送到定西侯府了,如今定西侯府事作罢,下个月倒确实可以抽出时间去还愿了。
    “佛门中事,自当如此,”也不知是不是钟意的错觉,骆琲脸上的笑容在听到“下个月”时似乎更深了些许,还嘱咐钟意道,“我当时也发了愿,若是下个月赶不及,表妹就帮着把我那份也一起还了吧。”
    钟意自然一口应下,两人说话间,便有几个穿着打扮明显不是承恩侯府家仆的仆妇丫鬟们捧着东西路过,三五一群的,乍看不显眼,仔细一瞧倒是要有二十来个。
    骆琲凝眉看去,不自觉地皱了皱眉,问身侧人:“这些都是什么人?”
    钟意也不知,但留意到身边两个丫鬟躲闪的眼色,猛地一下回过味来,意识到了是什么。
    “启禀世子,”边上的仆妇听得骆琲发问,主动答道,“是燕平王府的人。”
    “燕平王府的人?”骆琲像是有些惊异,错愕地回头望了钟意一眼,喃喃道,“燕平王府派人到府里来做什么?”
    在小北山上时从裴泺手里得的那块同心佩,钟意并没有与同行的人多言,只回府后拿去禀了舅母林氏,而裴泺当日许诺给她的那几句“醉言”,钟意更是一人私吞了,就连林氏都没有说。
    ——毕竟许诺轻易践行难,裴泺想改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钟意若是把这话先说出去了最后却没有得到,难保林氏心里会如何想她。
    就连三月三到如今这些许时日,燕平王府一直没有动静传来的日子里,若非有那块同心佩为实证,林氏还指不定得如何“规划”钟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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