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临时起意用他。他也确实好用,竟能策反姜姑姑成为最大的变数。姜氏即满足了朕的好奇,也没令朕失望。朕给足方便,却给不了胆气。姜氏没胆子弑夫,有胆子弑父的是小四。
    聘孔氏女为小四正妃,是朕给的第一机会。立储后仍拨乐平为小四封邑,是朕给的第二次机会。授意魏卿告发姜大都督,是朕给的最后一次机会。小四,太令朕失望了。怪,就怪朕一手养大了椒房殿的心。”
    他不见怒色,只见惋叹,“姜氏只顾长子,小四只顾自己。一个囿于妇人见识,一个长于妇人之手。他们不顾小七小八,朕不能不顾。弑君谋逆之名,不能落在椒房殿头上。睿亲王叔半生蹉跎,恨朕削藩收兵权,朕,岂是好恨的?”
    他留着睿亲王旧部不动,等着看睿亲王能做什么。
    老天不给睿亲王机会,他给睿亲王世子机会。
    仇恨蔽人眼,富贵迷人眼。
    人一昏头,就容易急功近利,自以为占尽天时人和。
    “说是破釜沉舟,不如说是豪赌。输,就输在命不好,运气不好。”昭德帝轻声嗤笑,“姜氏想母凭子贵,怎么就忘了先有妻凭夫贵。朕能将姜家提到高处,自然也能令姜家跌入尘埃。
    姜氏只看得到姜家,怎么就看不见江南周氏?人人都当朕防备外戚,刻意打压周氏。殊不知周氏的能量本就不在京城朝中。周氏的根在江南,有周氏盘踞江南做朕的耳目,朕才能放心江南三省的军政。”
    这个人人,包括周皇后。
    他宠爱姜氏扶持姜家,确实是想打压周氏,但更是要用周氏。
    国库再充盈,架不住旷日持久的征西伐战。
    地丰物饶的江南,才是足以支撑兵马的粮草仓钱袋子。
    他为长远计,这一计较,就成了横亘在帝后之间拔不掉的刺。
    昭德帝点到即止,笑意转淡,“魏卿说得对,小四有负圣恩,甚至不配做储君的磨刀石。前线一场大捷,填进去多少白骨。朕,不容任何人添乱。小七是个好姑娘,小八是个明白孩子,姜氏和小四该感谢小七小八。
    否则朕不会费尽心思,许他们死得这样干脆这样体面。睿亲王府,就不值得朕留情面了。只怕这会儿,李长茂和念栩瑜已领兵围剿’逆贼’。逆贼罪状,自有詹事府代朕昭告朝野。念栩琨举荐的那位曲姓学士,颇有谋略。
    小六看人用人的眼光,还算不差。念栩瑜为官尚可,做人却差了点火候。同样眼高手低,念栩瑜和姜氏又不尽相同,留他在东山大营,出不了大错。念家这一辈无大才,端看念栩琨这个家主如何教养子侄。
    魏卿,是个甘做奸臣的忠臣,万不会做乱世枭雄。刘大家百尺竿头,还能更进一步。余凤鸣已是首辅,才干非常。外有魏卿,内有刘大家余凤鸣,朕在或不在,朝堂都乱不了。文人相轻,这三人即便英雄相惜,也不会互相成全,只会互相牵制。
    朕当初敢用魏卿,就没指望能做千古流芳、声誉无瑕的明君。唯愿不辜负父皇期望,夺回失地开疆扩域,身后褒贬随史官评断就是。朕百年后,魏刘余念这几家能不能用该怎么用,就看小六的本事了。朕不想管,也管不着。”
    说罢语气微滞,笑意尽敛,“朕出继小十一,有他在一日,康亲王府就安稳一日。康亲王叔胆子小,康亲王嫂胆大却心细。孔氏仍是乐平郡王妃,她的孩子,还有小八、小十、小十一、远赴沙场的老大,朕也不想管了,由小六这个储君操心去。”
    是施恩还是施威,他做了初一,十五留给嫡子做。
    “朕,自认不负为人君父的责任,也不负为人夫主的义务。”昭德帝转眼看向周皇后,身形忽而紧绷,“这些话,年轻时无从说起,临到老才能说、才敢说。朕的苦心,不在乎旁人能不能懂。你,愿不愿懂?”
    周皇后侧身而坐似听非听,美艳桃花眼流光倏忽倾泄,“你说了半天苦心抱负,想不想听听我的心愿?我的愿望很简单。活得好活得久。或许哪天还能出宫,还能走出京城。再尝一口地道桂花酿,再看一眼江南风光。如果不能,就学母后和太妃,养面首听小戏,只需烦恼日渐衰退的容颜。”
    她答非所问,昭德帝也鸡同鸭讲,“朕吐血那次,你分明很紧张。朕知道,你心里有朕。”
    周皇后嗤嗤笑,不说有也不说没有,纤指有一下没一下舀动汤药,喂到昭德帝嘴边莞尔挑眉。
    昭德帝偏头避开,透过周皇后望进年少恩爱时光,声气飘摇,“周嫦娥,你不是不愿懂,你只是还恨朕。”
    他最后看一眼容色不改的妻子,半阖着眼龙嘴紧抿。
    周皇后敛笑垂眸,看着疲态毕露的昭德帝轻声道:“楚堰,我恨过你,我也爱过你。可悲可叹的是,我最爱的是自己。”
    她手心残留着药碗余温,轻柔盖上昭德帝双眼。
    昭德帝眼皮一跳:“……朕还没死。”
    周皇后动作不停:“……哦。”
    既然死不了,就继续相看两厌、纠缠至死吧?
    她一盖到底,顺便翻了个极优雅极潋滟的白眼。
    昭德帝弹坐而起,牢牢抓住周皇后的手似怒似笑,中气十足嘶声低吼,“周嫦娥!朕说了,朕还没死!”
    朕还没死,快扶朕起来,朕还能再活五百年!
    念浅安心里补完,嘴里补刀,“父皇好老不正经哦!”
    后头说的都是啥哟,简直苏掉她一层皮!
    大猪蹄子炖的心灵鸡汤又老又浓,喝起来忒酸臭!
    神色变来变去的楚延卿捂住媳妇儿的嘴,弯腰低头咬耳朵,“嘘!就会编排父皇。你怎么不说母后不正经?”
    呵,直男。
    周皇后的志向多远大啊!
    念浅安边嫌弃亲夫边怒赞周皇后,一时偷听一时爽,一直偷听一直爽。
    皇上扯完犊子捞回本,真心翻手云覆手雨,玩的一手好人尽其用,推翻旧格局建立新格局,偏事不做绝多留一线,何止捞回本,连储君将来的立足之本都顺手搭好地基了。
    果然只有坏人才会死于话多。
    皇上话这么多都不带大喘气的,不愧是个好皇上好父皇。
    虽然不是好夫君,但是个好大猪蹄子。
    她正在高级黑的边缘疯狂试探,忽觉脚尖一瞬悬空,眨眼间已被亲夫半抱着火速弹开,刚远离隔断里外的格栅站定,周皇后已转出里间,一手搭着周姑姑,一手冲她招了招。
    “看你这样,就知道你没什么大事儿。”周皇后只动嘴和眼,先嫌念浅安妆发微乱略脏,后嫌念浅安身绑破布略丑,相当吝啬于动手摸,上下一打量勉强点点头,“既然你在,就去东偏殿看看小七。姜氏和小四这一去,她心里只怕不好受。”
    对着儿媳尚算好脸,对上儿子就没好脸了,“满身血污腥气,你也不怕熏坏安安?先去换件衣裳洗洗手脸,完了随我进去,你父皇有话交待你。”
    周姑姑忙服侍楚延卿更衣净面。
    刘嬷嬷忙撇下太医们抬脚领路,边往东偏殿走边指了指西偏殿,“方才有御前侍卫去了东偏殿,领着八皇子进了西偏殿,想来是让八皇子见姜贵妃、乐平郡王最后一面遗容……”
    念浅安一脸“爽完是该出力了”的英勇表情,跨进东偏殿一看,果然不见八皇子,只见七皇女、九皇女。
    屋内连个多余的宫人也没有。
    唯有七皇女的大宫女,九皇女的奶嬷嬷。
    风波过后,做奴婢的往往比做主子的忧虑得多。
    刘文圳是皇上身边第一人,忘记谁也不该忘记七皇女九皇女。
    不拨人进屋伺候,似乎已经足够表明养心殿之乱另有猫腻。
    现在,太子妃亲自来了。
    大宫女奶嬷嬷莫名松了口气,惊惧稍减惶恐更盛,忙迎上前蹲身福礼。
    七皇女坐着没动,绞着手指紧咬下唇,眼眶通红眼底满是水光,色厉内荏地瞪向念浅安,“我跟你发过誓,绝不再在人前掉一滴泪。你要是特意来看我的,就说些好听话别像以往似的光会气我。”
    一开口咬破的嘴唇就沁出血珠,伪装的坚强却更真了几分,“我不需要你安慰。八弟说,母妃和四哥救驾有功、死得其所。父皇还躺着起不来身,我们做儿女的,帮不了忙就更不能给长辈丢脸。”
    她强忍哭腔,九皇女见着念浅安再关不住泪水,边拿小肉手去暖七皇女绞得发白僵硬的指节,边小声啜泣,“七姐姐别怕,六嫂嫂来了。我也死了母妃,有我陪着七姐姐。”
    总觉得话不顺耳的七皇女:“……谢谢你?”
    慧嫔戴罪而死,凭什么和她母妃比?
    出力未遂并且英勇未遂的念浅安也:“……请二位原地成亲。”
    别人是长兄如父,七皇女是幼弟如父,还养出个护姐狂魔,姜贵妃将来的坟头指定能冒青烟。
    她深深怀疑钦天监干的是假活,哪个算出年初一诸事皆宜的?
    能不能让她见个正常人干件正经事!
    然后就见九皇女破涕为笑,“六嫂嫂好笨,姑娘家和姑娘家不能成亲。”
    接着就听七皇女哭腔跑调,“说起成亲,大绿叶来请八弟时,说他亲事已定。他的语气神色,好像以前的我。那会儿我正眼瞎。大绿叶呢?难道他心明眼亮,肖想过我?”
    这什么不合时宜的洞察力!
    念浅安一脸“丧妣少女请自重”的柠檬表情,“没有难道。所有绿叶都爱我什么的,听起来就好蠢。请别犯蠢,请别轻看大绿叶。”
    她承大绿叶的情,果断帮大绿叶遮掩。
    旧情如浮云,还是各自安好吧。
    七皇女噎得泪意变恼意,“你又气我!我名下出去的人,我自然不会轻看!”
    恼完整个跑偏,立即和念浅安互怼。
    第323章 少不正经
    年华正好的小姑娘,不管是伤怀还是羞恼斗气,依旧掩不住娇脆声线里的天然活力。
    原本压抑的东偏殿,气氛因你来我往的斗嘴而变得轻快。
    大宫女和奶嬷嬷对视一眼,各有默契地低下头去:就算今日之事真的另有猫腻,也只能任它烂在心里。不能深想,更不能深究。只要太子妃还跟小主子好就够了。有时候宫里的事,能清楚不了糊涂了,或许对谁都好。
    二人神色恢复如常,停在门外止步不前的八皇子,却是神色晦涩。
    他能拿话稳住七姐,稳不住自己盘旋脑中的惊疑。
    养心殿乱起来时,上有父皇皇祖母母后公主,下有靖国公阁老御前侍卫,更有一拨拨禁军,怎么偏偏要靠母妃四哥救驾,怎么偏偏死的是母妃四哥?
    他被请进西偏殿时,明堂一头停着母妃四哥一头站着靖国公阁老,余首辅等阁老们对他态度如旧,唯有靖国公稍有不同,孔武有力的大手按上他的肩,像小时候父皇对他那样轻轻拍了拍。
    这举动,莫名令他心头发酸发涩。
    自他搬进皇子所后,除却请安,很少去椒房殿很少见四哥。
    他更喜欢和才名在外的二哥、三哥谈文论道、品评书画。
    后来二哥被贬三哥受罚,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精力都用在工部观政上。
    他不明白,母妃和四哥为什么会死。
    可他又有点明白,母妃和四哥为什么会死。
    世上事宫中事,终归有因才有果。
    今天的事,是非黑白已有定论。
    他和七姐还活着。
    活着,就要对得起父皇的爱护和期望。
    八皇子深深长出一口浊气,如往日遇见烦心事一般默默背诵心仪文章,心慢慢沉静神色渐渐畅达,才低声对守在门外的刘嬷嬷道:“既然太子妃在,我就不进去了。劳嬷嬷回头告诉七姐姐一声,内阁几位老大人正商议母妃和四哥的丧仪,我就在一旁听着。”
    他折身重回西偏殿。
    养心殿内外井然有序地清理血污搬运尸首,宫人各司其位,有小黄门将消息一层层递进来:乾清宫太和殿先后解除禁卫,被关了半天的文武百官挂心龙体,正组队前来求见圣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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