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月扶着蒋泊舟走到洗手间,他扶着门把手,缓了缓才能走进去。他直起身来,梁月没了负担,转身就要走,可那洗手间门没关好,水声混着呕吐声传出来。
    她停住脚步。他是真的喝大了。
    水声许久没停,久到连梁月的心都提起来。他不会,是晕在里头了吧?开始的时候,他说,没人来接他?真话?假话?
    梁月狠不下心,推开洗手间的门走进去。
    男人双手撑着洗手池,下颌还垂着水滴,眼睛闭着,脸色苍白。
    听见高跟鞋鞋跟响动,蒋泊舟缓缓抬起眼皮,偏头看向梁月,那双眼迷蒙不似平时,不带一丝攻击性,显得纯良温顺。
    “你还没走?”蒋泊舟弯腰,伸手捧了一捧水,又在脸上拍了拍,手还湿着,甩了甩,将手机摸出来,“我没事的,我叫助理派司机来接我就可以了。”
    他的手在屏幕上滑,好久都没将屏幕解锁,却好像以为自己已经开了屏幕,在上面点着不存在的数字。
    梁月看不下去,走过去将他的手机夺过来,握着他的手指就要解锁屏幕。
    屏幕锁解开,梁月看着那屏幕就愣住。是他拍的她,十六七岁的年纪,她都快要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在课桌上,托腮望着窗外的树,树叶明亮,还是春意盎然。
    身旁蒋泊舟没有反应,梁月打开通讯录,找到助理的电话,打过去,却没有人接。
    再打,仍旧没有回应。却是梁月自己的手机响了。
    她将手机摸出来,尚且还没有接,身旁蒋泊舟摇摇晃晃,似乎要倒,要不是梁月肩膀一拦,将他扶住,只怕他真的要栽倒在地。
    是梁剑津派来的司机,听了梁月的电话,将车停好,进来帮着梁月将蒋泊舟扶了出去,一路到车里。
    司机看了一眼蒋泊舟,问:“您看这……”
    梁月摇了摇头,报了蒋泊舟的地址。
    蒋泊舟是真的醉了,到了家楼下,昏昏沉沉,连路都走不了,要是没有司机帮忙,梁月也不能把蒋泊舟扶上去安置。
    司机帮忙把蒋泊舟扶到卧室,放在床上。司机看了看周围,识趣开口:“我在楼下等您。”
    床上蒋泊舟躺得四仰八叉,鞋子没脱,领带乱着。梁月拧了拧眉头,对司机说了声谢谢,送他出门。
    梁月下意识就把自己的手机放在一边,走上前想要替蒋泊舟解下领带。手伸出去,差一分才碰到他的领带结,手停下来。
    他的生死安康,关她什么事。他要喝酒要醉死都与她无关,更何况是这些衣饰舒服与否的问题,她为什么还要在意?
    梁月手指要收回,蒋泊舟的手却抬起来,修长骨节,掌心温热,将梁月的手指包裹住。
    梁月抬眼,看进蒋泊舟的眼中。那双眸深如大海,星辰满载,曾叫梁月心神向往,此刻也在黑暗中,将她的目光锁住。
    “阿月……”
    蒋泊舟是醉了,却尚未醉得那样彻底,锁住梁月的手在手心,不容她脱不开他的掌心。
    “你醒了。我该走了,车还在楼下等我。”
    梁月要直起身来,蒋泊舟自然跟上来,握着她的手,坐在床上,硬生生将她的腰身环住,脸颊贴住她的小腹。
    孩童依恋的样子,声音都透着难得的脆弱,催人心软。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到底该怎么做?怎么做才可以得到你的原谅?才可以求得你回来?我知道错了,阿月,我真的知道错了。”
    听,连话语都带着孩童一样的无赖,锁着她不准她走。
    梁月低头看着他头顶发旋,眉头皱起来,话说出口,带了些无可奈何的恼怒:“我的车在楼下等,我得走了。”
    他的手没有放开,头抬起来。
    梁月看见蒋泊舟的脸,一瞬也怔愣住。他眼眶红着,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情。
    蒋泊舟将问题重复,手上力道也加深,“我到底该怎么做?”
    问得卑微,求得恳切,他声声含情,就差跪下。
    “你这样把自己灌死,也没有用。”
    蒋泊舟喉头滚动,眼中渐渐泛起点点水光:“如果能重来,我真的想一切重来,十年前我就该看清楚,我喜欢你,我爱你,你,不是薄绛,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我想明白了,想清楚了,阿月,我只想要你回来……”
    蒋泊舟看着她,竭力分辨着梁月的情绪。她没喝一滴酒,此刻眼中一片清明,看着他挣扎。曾经红着眼控诉蒋泊舟无情残忍的梁月仿佛消失很久了,此刻她好像是站在窗外一样,看着蒋泊舟,连半分感情都不愿意施舍。
    “我当年确实对你很混蛋,我知道错了。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以为你会永远在我身边,以为你不会走,自始自终都会是我的。我当年也是喜欢你的,真的,我知道是我太自大,直到你被尹阙抢走,直到你走了,我才意识到。”
    独白忏悔,仿佛对着神像双手合十,蒋泊舟那张脸上的痛苦不加半分掩饰隐藏。
    “你又回来了,我的小女孩终于回来了。你那时候愿意留在我家过夜,我开心得不得了,十年来我从来没有睡得那样好,我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去买东西,买你跟我的新拖鞋,买新牙刷,什么都想要成对成双。”
    “我说想要带你回去看我妈,回蒋家吃年夜饭,去见我爷爷,我都是认真的。老陆结婚我羡慕得不得了,我……我原本想着初六回来就跟你求婚,我恨不得跟他们一起举办婚礼。”
    蒋泊舟双臂松开梁月,却不肯放梁月走,一只手还攥着梁月的手腕,一只手拉开床头柜抽屉里头翻找。
    “你信我,你信我……”醉鬼呢喃,蒋泊舟在抽屉里头摸索的手终于停下来,抓出一个盒子来。
    法兰绒布面,方形的,小小一个。他单手开不了那盒子,却还是不肯放开梁月的手,咬着牙硬是用抽屉边缘把盒子打开,只将里头的东西捏在指间取出来。
    荆棘玫瑰一朵,跟曾经那枚戒指别无二致,不过是换了质地,黑夜里亮的像星星,蒋泊舟捏着它时,梁月还能看见玫瑰花瓣处闪闪发亮,碎钻缀连,一路将人的视线引到花蕊中央的那颗火红宝石。
    “那天……那天我刚刚拿到戒指,立刻回彭城找你,聂行跟我说,说你订了机票要走,我还以为是他弄错了……我带着戒指去找你,可是你不要我了……”
    他是真的醉了,脸颊抵在梁月的手背上,湿湿的一片。
    “我是真的想跟你长长久久下去,想要你永永远远在我身边陪我,阿月,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一次,就一次。”
    蒋泊舟将那枚戒指捏紧,手指带着那朵荆棘玫瑰颤抖着,半寸不舍得退后,半寸不敢上前。
    梁月的视线落在火红玫瑰花心上,手伸出来。蒋泊舟的一双眼也亮起来,喜怒哀惧,由着梁月牵着走。她一句话能叫他生,一句话也能叫他死。
    她的手,避开那枚戒指,覆在蒋泊舟的手背上,把他的手压了下去。
    “蒋泊舟,你没有变,再来一百遍都是这样。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一样。没有必要。”
    重来?哪里能这样容易,只靠两片嘴唇轻轻开合。
    蒋泊舟浑身冰凉,直摇着头,“不是的,不是的。我会改,我真的改,你说我就改。”
    也许是吧,他是不择手段了,因为他只感知到,他在梁月面前已经近乎无计可施。将自尊都丢掉,下下策,却是末路,也要抓住的稻草。
    她的手腕转动,有些难,却还是从他的指间挣扎出来,如今轮到蒋泊舟十指冰凉,不忍弄痛她半分。
    梁月后退,蒋泊舟就撑着床边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蒋泊舟如同整个人在酒里泡过捞出来一样,连脚步都是晃的,执拗地上前,就是要把她锁进怀里抱住,一分力气不敢多加,却又怕她走。
    梁月在他的怀中,连挣扎都没有,却叫他觉得抓不住,掌心的蝴蝶,振翅欲飞。
    “蒋泊舟,我曾经真的很喜欢你,我也很感谢你,你是第一个告诉我我其实很好的人,你当年带给我的开心,我也是真的开心过。谢谢你。我只是不想再装下去,一面笑着,一面担心你会先一步将我丢掉。这样太累了。”
    梁月挣脱蒋泊舟的双手,从他的双臂中脱离出来。
    “十年前定海是第一回。十年后算第二回。我受不住第三回的。我们就到这里吧。”
    今天的梁月,连眼都不曾红过,声线平稳,仿佛讲着别人的故事,抽身事外,没有带入一丝一毫的感情。她转身走出卧室。
    门打开,又关上。
    一室只剩下寂静,空气中隐隐还留着她的香水味,基调是厚重的麝香,混着木质调,玫瑰香几乎不见。
    蒋泊舟双手捏着那枚戒指,看着那朵荆棘玫瑰,对着那紧闭的门,喃喃低语:“她不要我了,她真的不要我了……”
    第49章 第49朵玫瑰(2/4)
    正月十九,冬日里,夜幕已经降落,天中月虽然不满,但却明亮,叫星光黯淡,连这尚且算作傍晚的夜空都有看头。
    车窗内,梁月看着窗外那弯弯下弦月,若有所思,只觉怅然。
    “你的名字,还跟你外婆有些关联。”
    “外婆?”梁月回头来,看向与她同坐在车后座上的梁剑津。
    傍晚的飞机,梁月本来没打算让梁剑津来送,老人家知道她要走,还是坚持要来,一路无言,眼见着要到机场航站楼,老人家蓦地提起早就逝去的发妻来。
    外婆。梁月对这个称呼陌生得很。
    别说是梁月,即便是梁佩华,对自己的母亲的认识,也不过是更多来自外界言语。南方书香世家的大家闺秀,姿容秀丽,聪慧迷人,嫁得一个如意郎君,婚姻美满,却是早早凋零离世。寻常也不寻常。
    梁剑津甚少谈及发妻,此刻是看着那弯弯下弦月,喃喃语气不免带上相思:“月有盈缺晦暗,却终究有皎洁无暇的一面。你外婆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时,用的笔名,就是‘晦朔’。”
    梁月垂下眼眸。朔是月初,晦是月末,何来明月?都是黯淡无光的时候。
    “月圆时患得患失,一始一终,月沉星朗,才是最有期待的时候。”
    老人家面上笑意淡淡,两手搭在膝头,指尖一下一下地点。
    梁月听出老人家意之所指,嘴唇微微抿起来,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我明白。”
    车停在机场门口,车门打开,梁剑津要下车送,梁月拗不过,扶着老人家下车。今天梁剑津难得拿了根手杖,素的没有雕花,只是白橡木透出来的花纹,浅的颜色,衬得人更硬朗。
    冬日风寒,吹得梁剑津身上中山装的衣领边角都微微翘起来。
    梁月将手包挂在臂弯处,伸手去将老人家的衣领整理好,一面抚平上头的褶皱,一面碎碎念叨:“我这有没有什么行李,您送我来,还得吹冷风,何必呢?”
    “从前你走,我一没有护住你,二也没有来送送你,外公啊,倒底是觉得对不起你的。”
    风似乎加紧了,吹得梁月眼眶泛红,忍不住抬眼望天,笑说:“什么对不起的,只听说过父债子偿,我欠了债尚且轮不到强制执行到您身上。”
    老人家单手按着手杖,一手伸进中山装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来,塞到梁月的手中。
    “我的手机号码,这个你妈妈不知道的,我专门给你开的,要是遇着难事,不要自己苦扛,你在外头,外公能帮上一点,也算是一点。”
    梁月将那纸条摊开看了一眼,叠起来放在包里:“您真老套,现在留电话号码,至少都先打通了再留。更可况都没人就电话号码了,留纸条这些,太古早了吧。”
    梁剑津努努嘴:“这叫复古。”
    梁月一笑,双手拎着手包,朝老人家微微鞠躬,摆了摆手,扭头就往里头走。外头寒风中,老人家拄着手杖,望着那单薄背影,笑容慢慢逝去,终究是重重叹了口气。
    刚刚走过大门,尚且还没有去换登机牌,梁月只听见后头一声明亮爽朗——“阿月!”
    一回头,便被抱了个满怀。
    梁月一笑,抬手将何绵绵也搂住,揉了揉她的背,眼皮一抬,便瞧见后头走过来的覃勤,小姑娘脸上带着怯与尴尬,慢慢走过来,低声喊了句“月姐姐。”
    何绵绵将梁月放开,站到覃勤身边,“你要走,小姑娘知道了,问了我要来送你,求着我让我带她过来。”
    覃勤低着头,十只手指头纠缠,“我还欠月姐姐一句谢谢。还有,对不起。”
    梁月看了覃勤半晌,还是迎了两步走上去,握住她的手。
    “你也没做错什么,是我欠你一句对不起,把气撒在你身上。”
    覃勤慌忙摇头,刘海儿都弄得乱糟糟,反握住梁月的手,急急忙忙道歉:“不是的,要不是我不懂事,也不会被汪释那个混蛋拿着当枪使,让你不开心,那天,绵绵姐请了我去,要是我不去,汪释也不会去,你和蒋总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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