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别人”的时候,我瞥他一眼,他好像没听进去一般,又走神了。
    在这冰雪牢笼中,醉生梦死的日子已经过了二百年。
    与繁重的刑罚相比,“遗忘”似乎才是更重的处罚,在这人迹罕至的禁地,没有法力、形同废人一样的生活着。没有拴住手脚又怎么样,这里常年没有活物,他一个人在单调交替的黑暗与光明中,过了二百年。
    如果不是眼前这孩子打破寂静,他甚至以为,一辈子都要过去了。
    从难以置信,到放弃挣扎,不过也只用了二百年,温玉和他失败的人生一样,都是灰暗无光的,又像是暴露在外的刀疤,想起来只觉得刺目。
    假的,他追求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是一场匪夷所思的笑话。
    可笑的是,在这一片灰暗中,唯有的一点亮色竟然是在梦里。
    他梦见年少的凉玉站在大石溪里,她一手将裙子提在大腿根,一手空出来朝他泼水,头发上、脸颊上全是晶亮亮的水珠,笑得那样明媚。
    水泼在脸上的清凉感是真的,浸在眼里的苦涩是真的,晒在头顶的阳光也是真的,她的笑声也是真的,他抱住她、贴近她温热的身体的时候,那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和砰砰直跳的心也是真的。
    他梦见她在三月里拖着风筝疯跑,故意把风筝坠在他的院墙内,又站在门口叫他,叫不应了,就轻手轻脚爬上墙,推开他阁楼的窗往里探头探脑。
    被他发现的尴尬和厚颜无耻的辩解也是真的。
    那时候她还小,他的人生还是有温度和色彩的,还是最真实不过的。
    跟他走在一起的时候,她喜欢背着一只手,踢踢踏踏,像在跳舞,她的发丝和眼眸都漆黑,看向他的时候,眼里会突然迸发出一道光,像噼里啪啦绽放的烟火。
    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他甚至连她纱帽下被露水浸湿都发丝都记得。
    这些褪了色的记忆,还是会被梦里无意识的他拼命抓住,像是三九寒天里濒死的旅人,紧紧抱着一团救命的星火。
    这些梦使他恼火,他掀翻桌子,打塌了洞口厚厚的积雪,可是长日漫漫,他纵使气急败坏,也无人诉说,谁也不会在乎他到底怎么想的。
    他已经被遗忘了啊。
    他的心脏又开始痛,堂堂北辰君有一颗残破不堪的、再也无法有力跳动的心脏,每时每刻折磨着他。这是拜她所赐,长剑贯穿他身体的瞬间,她眼中滔天的憎恶变成日后永久的梦魇,她的嘴唇轻启,笑容毫无温度:“北辰君,被人欺骗的感觉如何?”
    她早已不是她了,梦里那个有着炽烈温度的少女已经被他一碗可以散去魂魄的姜汤杀死了,现在的她再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她的温情和笑容,只会对着凤桐。
    这是对的,那个人珍惜了他不曾珍惜的东西,而她已大发善心、以德报怨地为他找了完全的借口:他没想清楚,犯了错误。
    只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你……帮我带一句话给她吧。”
    我有些诧异:“什么?”
    他的嘴唇轻启:“对不起,还有……”他的脸上划过很多情绪,半晌,却泛起一个极为苦涩的笑,“没有了。”
    他让我感到浑身难受,一种难以言说的疲乏的无力感,我转身背对着他,故意放慢了脚步,“我该走了……爹。”
    一阵委屈的泪水莫名充斥了我的眼眶。
    季北辰看着男孩的背影,一时失神。
    也是下雪天,娘撑了一把伞,看着试炼场里伤痕累累的他,脸色偏执中又带着一丝狂热:“北辰,你要争气啊。”
    雪落了他满身,他累得精疲力尽了,被打退的凶兽蛰伏在一旁,他细细密密的伤口在雪天中冻结。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耳畔是栅栏外的小孩们模糊不清的嘲笑。
    爹爹是个醉鬼色鬼,可是天罚却降在他身上,明明那么努力了,明明已经用尽全力了……
    五百岁仍没有阶品,屡战屡败,病痛缠身,早已是众人眼中的笑柄。母亲天天哭,夜夜哭,打他骂他,他面对倾泻而来的恶意和抱怨,只能愈加沉默。
    娘的嘴一开一合:“北辰,你怎么能放松呢,你可是娘唯一的希望了!”
    可是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了啊……天道是公平的吗,可是天道,从来没有听他说话,从来没有垂怜过他啊……
    “纪择——”
    我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眼前的人,他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
    “只愿天罚加身,我一人承担,不连累你。”
    “希望你不要活得像我一样。”
    外头的雪原亮白,鲜艳得有些刺目,我走的时候,终于带走了我的父亲给我的、唯一的祝福。
    母亲牵起我的手,什么也没问,径自下山,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好奇,相反,好像放下了什么事似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轻松的神情。
    我和娘回到一开始与姨娘分别的地方,大石头上已经变成两个人,姨娘靠在神君怀里,睡得昏天黑地,后者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她的发丝。
    他脚边几只只天宫派出的联系用的纸鹤,不一会儿天上又飞来一只,他有些不耐地招一招手,轻手轻脚地将那纸鹤收进袖中。
    显然,他离了天宫这半天,上面已经急不可耐地催他回去了。
    他转头看见我,神情一凝,冲我勾了勾手。
    我急忙凑过去,他压低声音问我:“他有没有让你带话?”
    我吃了一惊,老实地点了点头,竹筒倒豆子一般从头讲了一遍,他默默听完我转述的那一句“对不起”,声音压得更低了,“不许讲。”
    “啊?”
    “一个字也不许讲。”他眼中有轻飘飘的威胁之意。
    “嗯……”姨娘醒过来,挣扎了一下,“我怎么又睡着了?”她脸色不好,精神不济,乃是挨天雷太多的后遗症,至今还在恢复期。
    神君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地上几个纸鹤毁尸灭迹,又转过脸来盯着我,我冲他服帖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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