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处长再次反对:“这是苏小姐的隐私,与本案无关。”
    班迪却说:“法官大人,这个问题关系到苏小姐的精神状况是否稳定,关系到社会事务局是否用人得当,跟这个案子密切相关。”
    “反对无效。请证人回答。”法官严肃地宣布。
    心中的伤口被血淋淋地当众揭开,苏郁檀视线一片模糊,感觉有些喘不上气。
    而班迪毫不客气地步步紧逼:“苏小姐,还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苏郁檀双手紧紧抓住证人席的扶手,急促地喘息两声,有点麻木、有点机械地说:“是的。”
    “你当时自杀,跟你这六级潜意识创伤综合症的病情有关系吗?”
    “有。”
    “现在,你是否仍然在每天服用一种叫‘神经递质调节剂’的药物?”
    “是。”
    “这是一种精神类药物?”
    “是。”
    “所以,你的潜意识创伤综合症仍然没有痊愈,你仍然在深受这种疾病的困扰,对吗?”
    “对。”
    “你的脑海里,会经常性地出现想死的念头吗?”
    周处长再次反对,但反对仍然无效。
    苏郁檀不愿意在法庭上撒谎,就诚实地说:“不是经常性的。但有时候……的确会。”
    “有时候是什么时候?”
    “遇到重大挫折的时候。”
    “最近你有过想死的时候吗?”
    苏郁檀沉默了一下,轻轻吐出一个字:“有。”
    “你的潜创症是‘自毁倾向’,我查了一下医学书籍。书上说:这种倾向的潜创症患者,潜意识会对死亡有一种向往,就像普通人向往回家一样。你有过这种向往吗?”
    苏郁檀没有表情、没有起伏地回答:“有。”
    “去年,新海市社会事务局发生一起人质劫持案。我看过当时视频,你被劫匪拿枪指着脑袋时,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冷静。这种冷静,跟你对死亡的向往有关系吗?”
    “……有。”
    “你不用像别的社工那样有定期随访任务,这种区别对待,你反对过吗?”
    “没有。”
    “为什么不反对?”
    苏郁檀沉默了更长时间,直到班迪开始催促,她才说:“因为我担心自己哪天会旧病复发,给同事添麻烦。”
    班迪看着苏郁檀,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浅笑,冷漠而得意。
    他转身对法官说:“法官大人,我问完了。”
    从证人席下来的时候,苏郁檀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陆晓知和乔忘川快步过来,扶着她迅速离开。
    对于之后一段时间的事,苏郁檀的记忆混乱而模糊。
    离开法庭后,她似乎直接被带到了医院,之后就是一连串的诊断和治疗。但具体的诊疗过程、自己和周围人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她都不太记得了。
    等她重新恢复了比较清晰的记忆和思维,想起来要问问时间时,已经是六月初了。
    苏郁檀记得,小鸽子预定的出生时间是5月20日。
    她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发了好几天的呆:也就是说,她错过了小鸽子的出生典礼。
    六月中旬的时候,她基本上已经恢复到了出庭作证之前的状态。
    陆晓知开始允许亲友探视。
    第一个想来探视她的人是乔忘川。乔忘川还想把小鸽子抱来给她看看。
    但苏郁檀拒绝了乔忘川的探视,因为她现在突然认同了乔忘川说过的一句话:保持距离,对他们双方都好。
    第二个申请探视的人是艾薇儿。
    苏郁檀想知道那场官司的结果,就同意了见她——乔忘川没收了她的智能设备,也不让她上网看新闻。
    艾薇儿似乎瘦了一点,但精神还好。
    说到那个官司,她就没精打采的:“那个官司我们输了——法理再一次战胜了人情习惯。判决书说:根据夫妻别体主义原则,班迪拥有与雷思丽平等的、独立的监护权,他的权利不应被忽视。所以,法庭判处我们赔偿班迪五十万。复生医院因为放任你带着弗罗拉离开,负连带责任,被判赔偿二十万。”
    果然是这个结果啊!
    等了很久的“另一只靴子”终于重重地砸了下来,绷断了一直悬着苏郁檀那颗心的那根弦。她心里有疼痛,有失落,却也有一种终于尘埃落定的解脱感。
    艾薇儿叹息着,忍不住吐槽连连:“所以,班迪那个小人赢了!他不仅拿到了七十万元赔偿,还踩着我们的脸面和他自己的良心,成功洗白了他自己,在律师界小红了一把。现在,找他打官司的人前所未有的多,还有媒体排着队要采访他。
    “而另一方面,从今以后,不管是医院也好、学校也好、家长也好,在签字问题上会更加麻烦,因为不管什么文件协议,都得所有权利平等的监护人全部同意才行了。
    “可麻烦也没办法啊!也得照这个做呀!这就是法律,这就是文明!”
    吐槽完,艾薇儿就没有再说什么,只观察着苏郁檀的神情,静静地陪她坐着。
    苏郁檀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万分惆怅地、长长地叹息一声。
    回不去了!真的……真的回不去了呀!
    她那短暂的社工生涯,由弗罗拉开始,也因弗罗拉而结束。
    这样……也好!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圆满。
    “说点儿高兴的事情吧!”盯着她的艾薇儿突然扬起一抹笑容,“我跟乔医生和好了!”
    苏郁檀眼神一亮,觉得这果然是个好消息:“什么时候的事?”
    艾薇儿洒脱地笑了笑:“就是最近的事。我突然间想通了,觉得人生那么短,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何必因为崔琳琳那个贱人,放弃自己的幸福呢?”
    苏郁檀看着她明朗的笑容,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一些。
    她抱了抱艾薇儿,笑着说:“我真心替你高兴。”
    然后,她歪着头看了看艾薇儿,半眯着眼睛说:“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你老实交待,是不是我差点被飞碟砸死这件事,让你想通的?”
    “果然瞒不过你!”艾薇儿哈哈一笑,又卖起了关子,“还有一个好消息,想不想知道?”
    “什么好消息?”
    “崔琳琳那贱人的案子判下来了。她得坐八十七年的牢!等她从监狱里出来,她也有一百多岁了,估计也没什么力气作妖了。这也是我跟乔医生合好的理由之一。”
    苏郁檀咧嘴大笑:“这真是一个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好的消息!”
    艾薇儿走了之后,苏郁檀的心情奇异地好转了很多。
    虽然世事不尽如人意,但能够把崔琳琳那个祸害摁在监狱里关上八十多年,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恶有恶报啊!
    第50章 破与立
    七月上旬,苏郁檀觉得自己已经基本恢复了。
    陆晓知却一直没什么表示,也不说她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苏郁檀等到了七月中旬,实在忍不住了,就问陆晓知:“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陆晓知反问她:“社工你是没法当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苏郁檀叹息一声:“做不了有意义的事,我只能做我擅长的事了。今后,我就画画谋生吧!我答应你:做了职业画手后,我永远不再碰生与死这个主题,不管这个主题有多么诱惑我。”
    陆晓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情大好地夸奖她:“好样儿的!不用我提点,你自己就找到未来的路了!”
    苏郁檀轻轻一笑,半是自嘲半是解脱:“你不是一再说: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我了吗?这点儿出息,是我应该有的吧?”
    “说得也是。”陆晓知笑着点头,“你的骨子里,从来不缺少勇气和韧性。只不过你当了这么多年的政府雇员,被种种条条框框束缚着,这些特质都被你的隐忍和循规蹈矩掩盖了。”
    苏郁檀笑眯眯地听着他夸奖自己,然后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陆晓知笑道:“你现在就可以出院了。”
    苏郁檀大喜,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东西,飞快地办了出院手续。
    陆晓知将她送到了地下碟库,让他的飞碟送她回去。
    飞碟舱盖关上前,他提醒她:“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永远不要碰生与死这个主题!”
    苏郁檀挑着眉毛,很认真地深深点头:“我!记!住!啦!陆医生,你不是把这个条件以医嘱的形式发给米娅了吗?医嘱的效力高于主人的意志,米娅会代替你监视我的。放心吧!”
    陆晓知带着两分无奈、两分轻松,退开了两步。
    苏郁檀朝陆晓知挥了挥手,让飞碟合上舱盖,启动了自动驾驶程序。
    飞碟腾空而起,飞出了地下碟库,飞入了新海上空那层层叠叠的壮观“碟流”。
    清晨的阳光透过飞碟舷窗,照在了苏郁檀的脸上,亮得刺目。
    她看了看碧蓝的天空,忍不住赞叹一声:今天天气可真好!
    回家后,苏郁檀洗了一个澡,穿着一件薄睡袍,开始填写辞职信。
    新海市社会事务局的辞职信有固定格式,苏郁檀只需要简单地填写辞职理由、日期并签名就行了。
    辞职理由写什么呢?
    苏郁檀稍微想了想,就简简单单地写了四个字:众所周知。
    填好辞职信后,她用邮件发给了唐恩。
    两个小时后,她收到了社会事务局人事处的回复:她的辞呈已被批准,她下午就可以去办理离职手续了。
    苏郁檀淡淡一笑:这效率可真高!
    午饭后,她换了一身上班的衣服,再次拎包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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