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被火烧成空架子的阁楼上,漆黑的木柱撑起鸟笼一样的空间。
    云岚坐在中间,毫发无伤的抱着她的小妹妹,身上羽衣似有七色虹光。那羽衣迎风欲飞,光随影动,宛若飞天随手抛下,庇护了这姊妹二人。
    郑氏眨了眨眼睛,意识到女儿们都没遇害后,恐慌退去。她只觉得喜悦在心底疯狂蔓延。
    她就知道她女儿是天选之女!苍天保佑,苍天有眼,苍天真是对她眷顾有加啊。
    第50章 相见时难(七)
    出家人不讲究团圆、守岁那一套,虽在除夕夜里,奉安观的女道士们却早早就收拾收拾入睡了。
    明天还要一早的起床开观,迎接来敬初香的信众;还要布置法坛,为华阳真人宣讲道法做准备……事情多着呢。
    谁料才将将要入梦,便听得外面砰砰砸门声。
    奉安观地方不大,统共一个供奉三清、接待香客的前院儿,一个道长和女徒弟们居住的后院儿。前头一砸门,后头一院子人都睡不安宁。
    值夜的老道婆打着哈欠来应门,“明早再来吧,道长们都睡了。”
    外头似乎纠葛了一会儿,片刻后,一个婆子出面说,“我们是城东柳相公家人,来寻我家秀娘子,烦劳通报一声。”
    道婆总还知道,自家这道观就是柳家捐的。忙道,“贵客稍等,待我去取钥匙。”
    大约是婆子拖得有些久,外头人等得不耐烦。门一打开,便不由分说的鱼贯而入,眼神跟要搜刮什么似的打量着四周,要寻去后院儿的路。
    然而才要往后院儿里闯,便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女道士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从里门那头的小径中走出。那女冠子生得骨秀神清,带了些出家人独有的温和无争。只淡淡一眼扫来,便令几个婆子心悸的往后一缩。
    早先说话的婆子见状,忙示意旁人停步。自己上前稽首,先华阳真人打过招呼。又掏了帕子擦泪,上前就要去牵那小姑娘的手。
    一边哭,一边就偷眼打量她天太黑了,不近前细看,看不清人的模样。何况小姑娘正在飞速长个子的年纪,一年不见,看着竟比大人矮不了多少了。
    谁知她还没牵到小姑娘的手,小姑娘已提起手中灯笼,凑至脸旁。
    那婆子猛见一张白脸,吓得一哆嗦,眼泪都憋回去了。
    但总算确定,这真是她家大娘子柳云秀那不论何时看都惊为天人的面容,世上哪寻得出第二个人有?
    小姑娘见她看明白了,才放下灯笼,道,“这不是那谁……”思索了片刻,竟斩钉截铁的糊弄过去了,“……谁嘛。深夜来寻我,有什么要事吗?”
    婆子也不好回头解释自己是郑夫人身旁多么体面的老人了,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大娘子,咱们家出事了!不知哪里来的歹人闯进院子里,又是杀人、又是放火!家里边儿都……”便又作势擦眼泪,一面留神打量小姑娘的反应。
    小姑娘一喝,“啊呀!”且恨且痛且惊,“真是狂逆!是只你们几个逃出来了吗?夫人她怎么了?莫非已经被”
    婆子不料她竟是这种反应然而这反应似乎也挑不出什么错,忙结结巴巴道,“不……没,夫、夫人并几个小娘子都不碍。”这会儿再吹捧郑氏如何在万分凶险中英明指挥,总觉得时机不对,婆子便有些不尴不尬,“都不碍……多亏夫人果敢,两个刺客都已经擒下了,火也扑灭了。”
    小姑娘抚膺慨叹,“这就好。夫人真是女中豪杰,身手矫健啊!”
    “不不不,刺客并不是夫人亲手擒住的!”对上小姑娘天真疑惑的面容,婆子真有些百口难言。她早该知道,以大娘子这种混不吝的性子,跟她拐弯抹角的说话是不成的。便不敢再套路她,只道,“夫人怕那些歹人也来加害大娘子,便令我们来报信。望娘子多加珍重,”又向华阳真人道,“观里也务必仔细防备,若人手不足,便回家里去要。千万不能让大娘子有什么闪失。”
    这话说得倒很冠冕堂皇。
    华阳真人见她被云秀折腾得够呛,便不再为难她。道,“我理会得。府上人手也未必充足,便不必忧心这边了。”又对云秀道,“你家中既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便跟着回去看看吧。”
    婆子很觉得华阳真人也是故意的她若真把云秀给请回去了,郑氏能饶她?
    忙道,“不不不,这便不必了。夫人的意思是,观里安全。此事还不知有没有后难,大娘子先不要回去的好夫人也照应不过来。还是代父守孝要紧!夫人知道大娘子的心。大娘子多为家里祝祷,求得上天保佑,便是无量功德了。”
    大娘子看上去也求之不得。话说得依旧分外诚恳,也分外令人别扭,“那我便不回去给夫人添乱了。愿天佑一切善人,愿恶人早日伏诛。请夫人务必保重。”
    ……
    送走了这群夜半来敲门的,华阳真人忍着笑教训云秀,“你此刻不回去探问,偷得一次清静,却不知要敷衍出多少文章。”
    云秀只嘿嘿的笑。
    她才不回去呢,打死都不回去。
    回到后院儿,便看到阿淇姑娘披了件外衣,正在门后等她呢。
    阿淇显是也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忍笑忍得很辛苦自然也听出来了,云秀和她家那位“夫人”的关系,相当的勾心斗角。
    此事说来话长,云秀也懒得仔细解释,只道,“她不是我亲娘,也没把我当亲人看。”
    阿淇姑娘便了悟了凡不是十分贫困的人家,谁舍得送这么小的女儿出家?可见这位继母确实很不慈爱。
    两人一道回屋去,各自洗漱、更衣,互相帮忙梳头,准备睡觉。
    给云秀梳头时,阿淇忍不住就问,“姑娘先前出去,是不是回去帮忙救火了?”
    云秀走前留下句“回屋睡觉”。阿淇回屋一看,云秀不在,便猜到她又跟当时去救她父母时一样,施展神通离开了。联系前后之事,觉得应当就是去火场救人了。
    她等了云秀大半夜,中间小姑娘们要进屋找云秀,还是她帮忙敷衍过去的。
    云秀便不瞒她,“嗯。”
    ……为了救人,她还丢了两件衣服呢。
    当然不是说衣服比人命重要,而是既然人已经救下了,那两件衣服就可以拿回来了。谁知道郑氏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她救人的当口出现,偏偏还带着那么多人,又偏偏一眼就盯上了她那件衣服……云秀等了大半夜,硬是没找到把衣服拿回来的时机。
    想想真是好心疼哟!
    阿淇姑娘又道,“姑娘每次救人,都不留下名姓。是怕被凡间名利所累吗?”
    云秀眨了眨眼睛,有些懵,“哎?”
    阿淇替她感到不平,“姑娘不求名利就罢了,可也不能让人误解啊。您这边拼死救人,她们那边却连家都不让您回。像什么话?若是我,定要让她们知道人是我救的,哪管她们不知感恩,也要好好恶心恶心她们才成。”
    云秀:……
    她还真没想过这些!
    她不留名姓是因为,从来都没人问过她的名字啊!原来做好事可以主动留名的吗?
    至于她易容出行,则主要是因为,这个世界默认女孩子不能抛头露面,变成大人或者男孩子比较方便。
    可是……她现在变强了吧?一般说来普通人应该奈何不了她了吧?出门在外,坏人看到是个女孩子而来为难她,她直接揍回去就可以了吧?
    那她为什么还要守这个世界的规矩啊!
    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躲着藏着,不让郑氏知道她回去救云岚和云晴了?
    就该让郑氏知道知道!看郑氏还有没有脸昧下她的衣裳!
    云秀抱着头,悔不当初……她的新衣服啊!
    郑氏正抚摸着那身衣裳如此天衣无缝,火烧水浸都不能毁,怎么可能是凡间所有?
    云岚却说是云秀给她的……怎的天下好东西,都是云秀那死丫头的?
    定然是云岚让火熏糊涂了,生出了幻觉。否则怎么云晴就没瞧见,两个仆妇都没瞧见?
    尽管如此,郑氏还是遣了仆人去奉安观里去探查。
    云秀不是普通出家,是替父亲守孝。她若敢私下离开道观,就是忤逆不孝。何况今夜的刺客对家中布局如此的熟悉,显见是找知情之人打探过了。难说不是云秀这没娘养的对她心怀怨恨,故意透露给人。
    ……郑氏就是不甘心。比起相信云秀就是她所猜之天女,下凡救了云岚,她宁肯相信云秀就是那个里应外合的内贼。
    奉安观离老宅不远,却也不算很近。
    她派去的心腹花了些时候才回,一进门先来找她回话。
    “见着那丫头了?”郑氏焦急的问。
    心腹忙道,“见着了我们去叫门时,观里都已经睡下了,特地把大娘子叫醒了出来见我们的。我问了柳杏儿,说是观里平日往来的都是女客,没见有什么可疑人物出没。大娘子每日诵经修行,除了令狐夫人,也没同什么外人往来。这两日观里忙着布置元旦讲经的法坛,疲惫的很,都是早早入睡。大娘子年纪小,睡得也格外早。”
    “你看真切了?确实是她?”
    心腹想起当时情形,嘴角就有些抽搐,“确实是她,灯笼照在脸上看的,错不了。”
    郑氏放心了……果然是云岚的幻觉,云岚就是仙人救的,压根儿就没秀丫头什么事儿。
    郑氏搓了搓手,心中再度激越起来。
    趁着天还没亮,她立刻令人研磨,奋笔疾书起来。
    第51章 相见时难(八)
    蒲州柳宅遭人纵火、刺杀一事,很快便传到长安。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藩镇针对柳世番的报复。但同前一年宰相遇刺案不同,这一次京城几乎人人缄默。
    因为就在消息传来前一日,元旦大贺之后,天子还召集群臣,询问武力讨伐藩镇是不是明智之举。
    淮西之战已持续多年,至今依旧未见战果。见到的只有前线军合力不齐,只有时论所谓“忠臣良将”在战场上的原形毕露、丑态百出,只有如给国库放血一般源源不断流出去的军耗。这搁在谁身上,都得心生动摇,都得怀疑这满朝文武是不是都没说实话,都在瞒骗独坐在龙椅上的孤家寡人。
    天子平藩的决心动摇了,于是主和派纷纷顺势而上,力陈讨伐藩镇之不可行;骑墙派纷纷见风使舵,开始迎合此论调。
    结果他们话还没说完,就被“啪”的一巴掌打在了脸上且一巴掌就把他们扇晕了。
    想士子赴死,哪个不先安顿好了妻小?
    不怕死之人尚且如此,何况是怕死的?这直接就报复到家人身上,比诛杀本人更直击要害。但凡家中有老有小的,无不惊骇万分、兔死狐悲,无不觉着这般无法无天,实乃天理难容。
    就连那些同淮西有利益牵连,一心替淮西着想的,也只能从“此事未必是藩镇所为,更像是打家劫舍的强寇”上开脱。
    因此不论主和还是主战,且都缄口不言只先看柳世番这个首当其冲的,有什么说法。
    柳世番没什么说法他也被短暂的打蒙了。
    收到郑氏第一封信的时候,他还在想,这个笨女人总算开窍,懂得沽名钓誉的正确做法了只是这个时候送来封如此措辞的信,很让他觉得是不是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他马上就要陷入忠孝不能两全的绝境了啊。亏他是在朝中当宰相,他若是在前线打仗,非立刻军心动摇不行。
    鉴于三个弟弟都没什么动静,也鉴于郑氏一直以来戏精体质,柳世番琢磨了一阵,判定应当是郑氏听到什么风声、戏瘾发作了,可暂时不必理会。
    自然,保险起见,他还是写了封信给蒲州的姻亲裴则,请他留意周边贼寇。
    ……谁知这一次郑氏竟是说真的。
    得到消息的时候,柳世番平时头一次知道,什么叫“脑中一片空白”。
    待传信之人再三强调,“多亏夫人早有准备,才将刺客一举拿下”后,他才缓缓的回神过来郑氏既还记得来邀功,可见她同三个小儿女都无大碍。一时他竟有劫后余生之感,忙问道,“二弟、三弟、四弟呢?家中可有伤亡?”
    待确定他们也没什么伤亡后,柳世番才开始思量自己该有什么态度。
    打,当然要打。
    淮西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可见已到穷途末路。
    朝廷倒有余裕,然而天子耳畔纷杂,却难以坚持如一该如何令天子相信,只要撑下去就定然能战胜,也是个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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