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眼眶一下子红了,眨了眨眼睛,眼眸中似有一汪秋水。尽管生了两个孩子,她还是像少女时候那般澄澈。她吸了下鼻子,话中带了点哭音:“那你怎么还不快点好起来?”
    她真的害怕这一年的到来,“淳佑八年病逝于朔州,年仅二十四岁”就像一个诅咒一样,随着日期临近,她每日都活在诚惶诚恐中,特别是很少生病的程让在这一年春竟得了风寒,她的恐惧瞬间达到顶峰。
    她不能想像失去程让的日子。
    程让叹气,他就是有点咳嗽,应该过几天就能好了,可阿沅这状态他还真放心不下。
    他刮了下她的鼻子,将人抱在怀里拍背哄她:“乖啊,我明日就好起来,都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小米团都该笑你了。你这些日子都围着我转,小面团和小米团都该有意见了。”
    阿沅埋在他胸前,双臂环住他腰:“有大哥在呢,让大哥带着他们。”
    小米团是她前年底生的女儿,性子乖巧,特别黏她。阿沅每每看见她都觉得自己那颗心就是一团棉花,软得不得了,这些日子忙着照顾程让,对两个孩子确实有些疏忽。
    见她连谈起小米团都兴致缺缺,程让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了,自小米团出生后,他的地位严重下降,结果现在得了个风寒就能排小米团前面?实在不合常理。
    他摸着她的头问:“到底怎么了?天天盯着我,怕我出事?”
    阿沅抬起头来瞪他一眼,不许乱说话。
    程让失笑,她的眼睛会说话,他很容易就从她眼里看出她的意思。
    他开玩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我看上别的女人?放心,我心里只有我家阿沅一个人……”
    见他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阿沅心里那股郁气都被他气没了,抬手就拍他肩:“你胡说什么?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梦,梦见你病得很严重,你现在还笑!你看你以前从来不生病的,偏偏今年竟得了风寒,还迟迟不好……”
    这话有些言过其实,程让作势回想:“我以前从来不生病?看来我家阿沅不够关心我,明明去年我和小米团一起发了热,你摸了一下我的头,叫我喝了药就没管过我……”
    阿沅被他说得一噎,当时她只急着照顾小米团,毕竟她还那么小,发热难受得一直哼哼,她心都疼死了,哪里还能注意到程让也发了热。
    “呃……那你当时不是没事吗?你看看如今,就这么一个小风寒,都病了断断续续快半个月了。”
    程让往床头一靠,掩嘴咳了声,露出个笑来:“就是咳嗽而已,你也别太担心,我保证我明日就好了。”
    这次病这么久也是事出有因,开春时皇帝派了些亲信来军中巡视,看那样子还想常驻军中指手画脚,他懒得受那些半吊子武官的气,偶然间得了风寒便趁机休了假。
    他不在军中,将士们还是只听他的话,任那几个人整日在那跳脚,他静坐家中看热闹。这一病竟又让他摸出府中的猫腻来,许是皇帝实在看他不满,竟让人偷偷在他药中下毒。
    这事他没和阿沅说,可阿沅太紧张他,一见那碗不知是谁煮的药,当即便让人倒了,自己亲自给他煮了一碗。阿沅看得又紧,任府中那个奸细怎么也寻不到破绽。
    他本想在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将他抓个现行,省得审问时费工夫,这才一直拖着。现在想来,为了不让阿沅担心,那个人得尽快处理了才是。
    宫中,皇帝得知自己埋在朔北的暗桩被连根拔起,派去巡视的亲信被灰溜溜地赶了回来,暗暗攥紧了拳头。
    凭什么?凭什么程言襄儿女双全,而他膝下却一直无子?凭什么程言襄在西北势力庞大,而他在朝中深受掣肘、举步难行?明明他才是皇帝,是这普天之主!
    “陛下,该歇息了。”说这话的女人是少见的好颜色,眉目如画,顾盼生辉。可皇帝却不喜这样一张脸,日日对着甚至有点厌恶,可看向她肚子时,眸光又隐隐发亮,那是他期盼已久的嫡长子。
    他温柔地伸出手去扶着他的皇后走到床边坐下:“你先睡吧,朕怕晚间压着你,明日再来看你。”
    “多谢陛下体恤。”皇后柔柔一笑,送他出了殿门。
    “娘娘,陛下准是到淑妃那里去了!哼那个狐媚子!”说话的宫女与她十分亲近,私底下什么话都敢说。
    皇后摸着肚子并不在意:“那有什么关系,本宫是皇后,永远都是皇后。”如今六宫之中只有她怀有身孕,这会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其他人拿什么和她争。何况她从不在乎皇帝的宠爱,她只要荣华。
    宫女笑出来:“娘娘您说得对,您是皇后,这肚子里的小皇子以后可就是储君。”
    “多嘴。”她淡淡斥了一句,吩咐道,“明日大长公主会入宫看望太后,你替本宫准备些东西,到时候送过去。”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是由太后选入宫的,皇帝心里排斥她,碍于太后的颜面才不至于冷落她,所以,她一定要让太后一直站在她这边。
    出了皇后的寝宫后,近侍看皇帝眉头紧锁,显然心有愁绪,他惯会察言观色,当即进言道:“陛下可是要去碧玉宫?”碧玉宫是淑妃的居处。
    皇帝一听这名字,眉头松了些,点头道:“那便去吧。”
    淑妃是和皇后完全不一样的女子,她眉目温软,身上总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气质,皇帝最喜欢她温柔小意的模样。
    “陛下这是又有什么烦心事?”淑妃替他揉着太阳穴,温声问道,“不如让臣妾为陛下分忧。”
    皇帝烦躁地按了下眉心,语气沉郁:“还不是那个程言襄,仗着军功赫赫便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陛下何必要与他一般见识,您是君,他是臣,他终归不敢违抗您的。”淑妃停下手,给他奉上一杯热茶,“何况,他夫人的兄长可是大长公主的驸马。”
    皇帝顿住,想起在皇后宫中时,听她提了一嘴大长公主入宫的事,可他当时心烦意乱也没仔细听,这会便问她道:“大长公主何时进宫?”
    淑妃答道:“明日,臣妾等明日都要去太后宫中等候面见大长公主呢。”
    皇帝皱眉,明知让宫妃去面见大长公主是礼仪,可他心里却不舒服,不过是一个外嫁的长公主而已,还能凌驾于他的后宫之上吗?
    “你明日不用去。”
    “这怎么使得,连皇后娘娘都要去呢,臣妾怎敢如此。”
    连皇后都要去,皇帝顿时更加不悦:“朕说不用就不用,你是不把朕的话放在眼里吗?”
    淑妃娇俏一笑,柔软的身躯倚到他怀里:“陛下消气,臣妾都听您的。”看着皇帝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她嘴角的笑意更加温柔。
    第二日,太后听闻碧玉宫中的回话,气得身子微微发抖:“他这是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
    穆原溪赶紧上前拍背安抚:“母后,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妃而已,您别气坏了身子。”
    “若没他的首肯,这淑妃哪敢如此!哀家还在这呢,他就可以任由自己的宫妃踩到你头上,等哀家走了,还不知怎么个光景呢!”
    穆原溪不在意:“我也不需那些宫妃来拜见,我就是入宫来见见您陪您说话而已,谁要看那些花枝招展妃子。”
    太后长叹一声:“我儿啊,当初可是你一言才让他登上这位置,不想这白眼……”
    “母后,慎言!”
    太后摆摆手:“无事,哀家不过就想试探一下他对你态度如何,如今算是看出来了,他才不把你这皇姐当皇姐。”
    她慢慢站起来,领着穆原溪走入后殿的佛堂,满室檀木气息。
    她在佛像前虔诚地拜了拜,扳动地上一个小铜炉,那佛像就往旁边移了移,露出后面一个锦盒来。穆原溪见怪不怪,这机关最初还是她造的,后来才请了工匠弄得精密些。
    不过那锦盒却是她第一次见,不知道母后神秘兮兮的是要做什么。待打开盒后,她看见盒中那道圣旨心内一颤。
    “母后……”
    “嘘,”太后示意她噤声,“拿回去,保管好,谁也不能告诉。皇帝这性子保不齐以后会如何,你得拿着这个防身,让你夫君也小心些,还有你夫君的妹婿。”
    穆原溪镇定地将锦盒盖上,她早知皇帝看她们一家不顺眼了,林渡远每次看她入宫回去都会松一口气,生怕她被扣宫里。
    “母后放心,我会好好的。”
    皇帝信任宦官权臣,林渡远在官场已经被边缘化,当然也与他不思进取有关。林尚则干脆辞官,琢磨着何日带夫人先去清州看看大女儿,再去朔州看看小女儿。
    穆原溪知道,皇帝野心勃勃偏偏实力不够,只能暗暗打压,打压不成还嫉妒成性。
    她必须留条后路,也要为林家和阿沅留一条。看看手中的锦盒,她下定决心。
    第116章 完结
    淳佑八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阿沅最庆幸的便是一切安好,程让安然无恙。
    听说中宫皇后诞下一位小公主,这是六宫中第一个孩子,皇帝大悦,下令普天同庆,赏赐都送到了朔州来。阿沅将那堆只能看不能用的赏赐收进了库房,转头就忘在了脑后。
    已经快年底了,皇帝专门下了旨意要他们一家归京,说到底还是想试探一下程让是否已经生了二心。
    对此,程让十分不屑,他对这江山又没兴趣,与定阳王是死敌,跟其他几位亲王素无往来,这皇帝到底在不满他什么?要是没他,定阳王早在这朔州称帝了。
    他猜不透皇帝的意思,也懒得猜,干脆便顺着他的心意整装回京。
    京中气氛让阿沅产生了一丝熟悉感,恍惚间像是那年江太尉把持朝政将林家贬入地心的时候,当时朝中人人自危,她阿父被降职,伯父被除爵撸官,她甚至紧急避往清州。
    后来先帝驾崩,新帝即位,因阿兄和程让的关系,她家的地位又扶摇直上,京中世家难以比肩。
    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又仿佛历史重现,阿父已经上书告老,阿兄成了驸马,也失去了陛下的信任,程让军功赫赫又遭了陛下的忌惮。
    不过这种日子也好,没有往日的荣光,一家人和乐便好。
    这一年马上就要过去了,阿沅倚在程让肩头,和他一起等候午夜子时。外边灯火繁盛如白昼,小面团和小米团都挨不住困意去睡了。
    “程让,我们认识十年了。”
    十年,她从一个豆蔻少女变成如今他的夫人,为他生儿育女。她辗转了大半个穆国,陪他经历过清州那年春天的朦胧烟雨,京城初夏的蝉鸣花香,岭南冬日的温暖如春,还有长居于朔北的四季。
    她还记得他第一次坦白心意时她心内的震动不安,也记得他们初吻时她的小鹿乱撞。最忘不了的是那年在姜国看过的那一场星辰盛宴,漫天的天灯就此在记忆里封存。
    程让揽着她的肩,将人往怀里带了带:“都第十一个年头了,过了这个年,就第十二年了。”
    他又凑到她耳边亲昵道:“往后还有几十年。”
    “那你以后能不能再带我去一次姜国,我想看他们放天灯。”穆国没有放灯节,她自那次在姜国看过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程让愣了一瞬,欣然而笑:“不出五年,一定带你去。”皇帝怕是忍不了他五年,迟早要揪着由头发落他。
    第二日,他随口和小面团提了几句,说要等他辞官了就带他们一起去姜国看天灯。
    小面团对此十分不解,偷偷去问大伯:“大伯,为什么阿父要辞官了才能带我们去看天灯啊?”
    程诩与他解释道:“因为放天灯的是别的国家,你阿父身为朝廷官员,不能随便出现在别国领土上,会被姜国人打回来的。”
    小面团很为难:“那怎么办呢?我不想阿父辞官,也不想阿娘看不到天灯……”
    程诩微笑:“那就将那地方变成我们穆国的就好了,那样,你阿娘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而且啊,等你权力够大,你也能让我们穆国成立放灯节,让全国的百姓一起放天灯。”
    七岁小面团对他描述的画面十分憧憬,点头坚定道:“我会的!”
    五年时间一晃而过,程让未能践诺。因宦官专权,朝中早有不满;皇帝多年唯有一女,而身体状况却日趋衰败,先帝遗旨又面世,直指他上位有猫腻。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急得焦头烂额,终于想起点年少初心,又把当年最信任的谋士林潮和将军程让给找回来,死活不同意他俩辞官。
    但已经离了心的人怎么会为他赴汤蹈火,说到底这天下就是被皇帝自己搞乱的。他们没落井下石就算好了,虽然后来的确落井下石了。
    而后天下大势所趋,群雄并起,姜国趁穆国内乱举兵进犯,穆国乱世由此而起。程让为了百姓又上了战场,阿沅一直不离不弃,一时间被传为佳话。
    这乱世持续了十五年之久,期间诞生了许多少年英雄人物,以骠骑大将军程让之子程珒为首。
    很多年后,穆国改朝换代,新帝不仅统一了之前的乱世,还把姜国一部分领土和海外诸岛都纳入版图,这是真正的盛世。
    阿沅没等到夫君带她去姜国看天灯,因为她儿子直接下旨成立放灯节,举国上下都会在七月七这日放祈愿的天灯,她想在哪看就在哪看。
    “且说当今天子降世时,兴阳城内霞光漫天,久久不灭,我观府内紫气萦绕,非人臣之气也。如此异象,百年难得一见,是谓天子降生之兆。”
    金嘴儿喝了口茶,看底下众人一脸兴趣盎然,忽笑得精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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