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席宗鹤都已经给我摆平了。
    “不用了,已经解决了。”我说。
    她表情瞬间松懈下来:“那真是太好了。”
    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像她这样不间断供炭的,更是少之又少。她和美芳姐很相似,待人真诚,有恩必报,都是好女人。
    “劳你费心了。”
    姜烟抿唇笑了笑道:“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我知道你是名值得我信赖的好演员,只是缺少一些机遇。总有一天,你会大放光彩的。”
    我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这粉丝滤镜也太厚了。
    可能表情太直接,被她看出了我心中的腹诽,她一挑眉,道:“你觉得我在唬你?”
    我尴尬地挠了挠面皮:“呃……”
    “其实在你救我之前,我就见过你。”
    我一愣,手都顿在了脸上。这个“之前”到底有多前?该不是我在夜总会上班那几年见过我吧?
    然而很快这个可能便被我自己否决了,我那时也不过二十出头,她只会更小,应该不会去那种地方的。
    姜烟接着道:“你可能早就不记得了,那时候你不过是个新人,我也只是导演助理。那部片子的导演是个老油条,特别讨厌,总是在片场调戏我们这些女孩子,满嘴荤话,吃饭的时候还要给我们灌酒。大家都怕他,只有你总是有意无意护着我们,还给我们挡酒。有一回你替组里的一名女孩挡酒,惹怒了导演,第二天拍一场雪地戏时足足跪了一个小时,跪的膝盖都紫了。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们不敢替你说话。”说着说着她眼里含泪,满脸愧疚,“我想着自己人微言轻,就算站出来怕也是帮不了你,但其实就是胆小害怕罢了。再遇到你我很高兴,准确说,并不是我想报答你,而是我想弥补自己心中的遗憾。”
    她说的这段往事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好像的确是有这么回事。我与顾霓从小相依为命长大,早已习惯凡事挡在她的前面,平生最看不惯,便是大老爷们欺负小姑娘。那个导演长得好似猪头一样,还成天想着要占女孩子便宜。我能喝,就陪他喝了。结果他喝不过我,就诚心搞我,让我一场简单的跪戏拍了一个小时。
    “我只是做了一个男人应该做的。”我说,“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我很感激。”
    最后我将她送到门口,她红着眼睛跟我说了再见,还握着我的手让我一定不要放弃。我好笑地不住点头,等她走远了,刚要关门,无意瞥到走廊另一头有抹伫立着的身影,一直望着这边。
    我仔细一看,竟然是席宗鹤。他把着门把手,似乎是开门开到一半,被我和姜烟的动静吸引,静止在了那里。
    他视线本跟着姜烟走了,这会儿可能感到我在看他,又收回来移到了我身上。
    我打了个激灵,竟然有种冰天雪地一猛子扎进寒潭的错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容珅的事情得以解决全都靠他,我吃不准要不要去当面道谢,这一踌躇,对方推门进屋,重重地关上了房门,响到整个走廊都回荡着这股余音。
    是他强上我,又不是我强上他,甩脸给谁看?
    我望着空无一人的走廊,拧起眉心,学着他的样,也回身重重拍上了房门。
    第二天中午过后,我、席宗鹤、杜宇、安欣岚,四人一起组队去村里的稻田里插秧。田里灌满了泥水,比我想象中要凉一些,体感大概才十度左右。
    正常人都觉得凉,不知道席宗鹤受不受得了。
    想到他,我抬头四下寻找他的身影,突然感到腿上有点古怪,低头一看,发现竟然有一条深褐色的水蛭叮在了那里,正在拼命吸血。
    我瞬间头皮发麻,定格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随行摄影看出了不对,往我腿上一瞥,立刻就飙了句脏话。可他也是个野外生存的门外汉,除了替我发出惊呼引来更多人围观,并没有对付水蛭的确切办法。
    我是看都不想看自己的腿,看一眼都犯恶心。这东西离我生活太遥远,骤然出现在我身上,除了惊恐,我实在摆不出别的情绪。
    离我有段距离的杜宇和安欣岚,一听到水里有水蛭,各个蹦得飞起,恨不得插上翅膀冲到岸上。只有席宗鹤逆着人流,是往我这边来的。
    他涉水行到我面前,与我无声对视一眼,随后便蹲下身查看起我的小腿。
    “这东西有毒吗?”我见他靠谱,紧张问道。
    他一手握着我的小腿,另一只手拍击着水蛭附近的肌肉:“没有,你放松些。”
    很快,随着他的拍打,水蛭松开吸盘掉进了水里,而我的皮肤上则多了一个小口,有鲜红的血液从里面缓缓流下。
    警报解除,提着的一口气散了,我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席宗鹤一把扶住我,架着我到岸上处理伤口。
    经过这件事,曹熙再不敢让艺人下水,只好提前结束这个环节。
    我的腿经过简单的消毒包扎,过了段时间便不再流血。回去路上,我仗着在摄像机前席宗鹤演也要演出与我关系良好,故意凑上去问他怎么会知道去水蛭的办法。
    “以前有参加过一些童子军训练营,教官有教野外生存。”
    我做出惊叹的表情:“所以就算把你一个人丢到丛林,你也能活是吗?”
    他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看了我几秒,抬杠一样吐出两个字:“不能。”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自己就先走了。我落到后面,又不想去追他,只好跟杜宇他们走在一起。
    “刚刚真是吓死我了,我再过几天可是要走秀的,被水蛭咬了万一伤口感染什么的,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安欣岚道。
    杜宇搓了搓胳膊:“想想我都毛骨悚然,顾哥,你刚刚害怕吗?”
    我与他们并排走在一起,睁眼说瞎话:“不怕,这有什么好怕的。你学学你席哥,看他多淡定。”
    他抬眼望着前方席宗鹤的背影,用力点了点头:“没错,我要向席哥学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说着还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朝席宗鹤跑了过去。“席哥,我来向你学习啦!”
    那种恶寒继水蛭之后,杜宇又让我领略了回。
    他知道自己有点用力过猛吗?
    回到农家乐,财叔已经被一群孩子折腾的身心俱疲,见我们回来了,简直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那一瞬,兴奋又惊喜。
    我也不是很会和孩子相处,只得携着财叔,双双窝进后厨,宁可面对柴米油盐,也不要同熊孩子玩耍。
    财叔可能技痒许久,说要给我们露一手,让我们见识一下他做菜的手艺。
    我乐得轻松,在旁给他打下手。正在洗一盆青菜,外面小心翼翼进来个小男孩,害羞似的挪到我跟前,用蚊子一样的声音问我:“哥哥,要不要我帮忙?”
    外面七八个孩子,他是唯一一个想着进来帮忙的。
    我指了指一旁的小板凳:“你坐这里帮我剥毛豆吧。”
    “好的。”他乖巧地坐到凳子上,真的开始安静剥毛豆。
    男孩子里他身量不算很高,不过眼睛还算大,皮肤是当地人常见的黝黑。
    我问他叫什么,他抖了下,一颗豆子滚到了地上,他连忙惊慌地看了看我,似乎怕我责怪他。
    我只当没发现他的不安,尽量和善道:“是我不好,该先自我介绍的。我叫顾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掐着手里的毛豆壳,低低回我:“杨少杰。”
    “小杰,你爸爸妈妈呢?”
    他手里的动作一停,垂着头,过了好久才说:“死了。在外面打工的时候,被大卡车撞死的。”
    我猜中了前头,没猜中后头。
    “抱歉,哥哥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我有些歉意,迅速岔开了话题,“小杰,你长大有想过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小杰迷茫地抬头看向我,稚嫩的脸庞除了孩童的纯真,还有不该出现的胆怯与郁色。
    他犹豫着:“我想……成为有钱人。”
    这是个非主流答案,但很真实。我看出他的忐忑,安慰道:“说得很好啊,要是人人都想做科学家、飞行员、大律师,那谁来赚钱呢?想做有钱人并没有什么可耻的,我小时候也想做有钱人。”
    有了钱,我妈的病就能好起来;有了钱,那些黑社会就不会成天守在门口泼红漆;有了钱,就能供妹妹读书,让她像别的女孩子一样穿好看的花裙子。
    我从不觉得喜欢钱是件俗气的事,这样认为的人,或许还没尝过穷到极致的滋味。我为它痴迷,为它倾倒,愿做它的奴隶供它驱使。只要能够不回到从前的日子,我什么都能做。
    “那我……也能成为像哥哥你一样的明星吗?”小杰问得忐忑无比。
    “能啊。”我一掌按在他头顶,死命揉搓了两下,“哥哥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现在不一样混得挺好吗?只要你愿意努力,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影视类大学,终有一天你会发光发热的。”
    小杰被我揉得闭上一只眼,脸都微微红了:“谢谢大哥哥,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我莞尔道:“加油!”
    笑着笑着,又有些惆怅,不知道我和席宗鹤的孩子是不是也这样乖巧可爱。等孩子足月诞生后,他一定不会同意我经常去看她,说不定还会把孩子藏起来。一想到到时候又要一番折腾,我就头痛不已。
    吃完了饭,节目组还特地安排我们在院子里和孩子们一起放烟火棒。我趁着没人注意,将小杰拉到一旁,偷偷塞了一千块给他。
    他无措地看着我,不知道要拿手里的钱怎么办才好。
    “随便你拿去做什么。”我蹲下身同他说,“拿去玩也好,交学费也好,给你家大人也好,这些都随便你。命运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别人或许能替你做一两次主,但不能做一辈子主。你的青春就像这些钱,可以任你肆意挥霍,但永远只减不增,你要好好想清楚怎么花才行。”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像是被我的严肃正经吓住了。
    随后我俩一同回归了大队,在庭院里挥舞起烟火棒来。
    也是在这时,我无意间发现席宗鹤在角落里似乎很难受地捶了捶腿,走路也有点勉强。
    一定是因为白日里泡了凉水的缘故,他那一双腿,精贵的很,不能有一点点冷着凉着,不然就要给他脸色看。
    送走孩子们,也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几个人都各自回屋休息。我趁着席宗鹤没有进屋,先用木桶盛好热水,搬到外间他的床边。等他一进屋,我先发制人,要他过来泡脚。
    “今天还好有你,作为报答,我今晚给你做个足部按摩怎么样?”
    他进退两难,又不能当着镜头呵斥我,只好僵硬着道:“不用了……”
    我拍拍床褥,不屈不挠:“快来!”
    他还是不动:“真的不用了。”
    我也不动,与他对视良久。
    他深吸一口气,迫于我们“和谐友爱”的人设,僵持了几分钟后,还是缓缓走了过来。
    他步子夸得很小,走得很慢,这让我越发担忧。
    待他将脚伸进热水里,我卷着袖子,仔细地从脚跟开始一点点往上按摩。可能缓解了他的痛苦,他紧蹙的眉心一点点舒展开来。
    “舒服吗?”
    他淡淡“嗯”了声。
    得到肯定的答复,我有些高兴,正准备再接再厉,就听头顶上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我看到你给那孩子钱了。”
    我瞟了眼摄像机方向,朝未来的剪辑师道:“麻烦下面这段不要剪进去。”
    席宗鹤似乎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剪?”
    他肯定以为,我给钱就是为了被摄像机拍到,然后由他引出这一段,到时候节目播出了,我才能得个“心善”的好名声。
    我抬头冲他笑了下:“我又不是捐了几十几百万,就是点小钱而已,有什么好让人知道的。”
    “善不分大小。”
    我复又低下头:“也不算真善。”
    我只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么弱小,那么无助。想要寻求帮助,却找不到人求助;想要获得希望,却一次次被现实打败。
    孤立无援,举目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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