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爷这大半夜的,是要去做什么呀?”等李璟走远了,几个侍卫才敢聚拢过脑袋,悄悄议论刚才的少年郡王。
    “应当是去视察城外民情了吧?”他们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了。
    “早听说南安郡王少年俊杰,如今一看,果然气度非凡。”一个脑袋稍微抬了起来,遥遥望着已不可见的李璟的背影,眼中不乏钦佩之意,“咱们渝州城来了这样一个人物,一定能击溃萧家军的。”
    “我看倒不怎么样。”另一个脑袋摇了摇头,“那为首的武将军可是出了名的草莽将军,怎么可能打胜仗嘛!”
    ……
    侍卫们的絮絮低语倒是猜中了一半。
    李璟的确是去城外一座民宅之中,但还没敲门,便见里头灯火幽明,如不定的鬼魂,心中已敲下一颗棋子。
    里头的可不是什么孤魂野鬼。
    看来那位顾县丞已经先他一步,造访了这家与萧家毛子常来往的人家。
    他悄悄潜藏在一棵大树后头,等顾安离开了这户人家,幽幽的灯火也骤然一黯,才转身出来,重新敲开这户关键的门。
    那人家估摸着以为是顾安有事折返回来,开门开得也干脆利落,伸出一个又细又长的脖子:“顾县丞,您还有什么事……”
    话音未落,人就已经往里一缩,顺势便要把门重新关上。
    李璟抽出腰间的佩剑,稳稳当当地卡在门缝之中,冷厉的刀锋之上,却是一道温和的笑容:“您别怕,我不是什么毛子。”
    那又细又长的脖子才蜗牛似的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仔细打量着月光下这个俊俏的少年,见他颇有翩翩佳公子之态,才放下心来,松开手下的劲,但狭长的眼睛里任然充满了警惕。
    “敢问阁下是……”
    “我是渝州司马李璟。你就是秦二爷吧?”李璟信口胡诌了一个官名,才秦二神态犹豫,才补了一句,“我听说你家常为萧家军缴纳粮草,可有此事?”
    秦二爷这才信了他的话,苦笑着点了点头:“咱们这方圆百里的,谁还没有被他剐过一层油水的?不过为了图一个全家安生罢了,还望官爷体谅体谅咱们这些平头百姓。”
    李璟眉头微蹙:“你放心,眼下长安三万援军已到渝州,想来不日就能攻下萧家军,还你们一个太平世道。”
    秦二爷见他满脸正气,的确不是什么歹人,才开了门请他进来。
    “这味道是……”李璟自幼学习医术,虽然还没达到沈寒山那样的水准,但也嗅出空气中不同寻常的腥气。
    这味道,是鱼腹草。
    秦二爷“嗨”了一声:“这还是吴先生的叮嘱,说是鱼腹草可以治疗热毒疮疡,也难为他身在萧家大寨中,还想着拙荆的病况呢。”
    说罢,自己先叹了口气:“吴先生这样好的人,怎么就被毛子抓了去呢!”
    李璟心中一动,问他:“他原话是如何说的,你一字一句和我再说一次。”
    秦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按照李璟的吩咐,一字一句老老实实把吴议的话复述了一次。
    “他让我尽管去买些鱼腹草,捣碎后细细地敷盖在伤口上头,很快就能药到病除了。”
    捣碎鱼腹草?
    李璟心中一动,笑意先攀上了脸颊:“你放心,吴先生说的有理,的确是应该用鱼腹草细细地敷盖伤口。”
    说着,便起身和他告辞。
    “你放心,吴先生这样好的人,我一定会把他救出来的!”
    第97章 突袭
    李璟刚踏出秦家的大门, 便瞧见大树底下立着一枚瘦长的人影。
    逶迤于地的影子在夜风中拂动如波澜起伏的池水, 而立足其中的人却丝毫不为撼动。
    顾安笑眼眯眯地望着李璟,摆明一副久候多时的架势。
    “没想到郡王爷也和下官想到一处去了。”顾安深深望了眼灯火黯淡的秦家,目光从李璟凝重的神色上一扫而过, “听闻郡王爷也是习医之人, 应该听懂了吴先生的暗语。”
    “吴助教身在敌军寨中, 一定是有所把握, 才会放出这样的暗语。”李璟缓缓抚过身侧的佩剑, 眼睫低垂,筛下朗朗月光。
    顾安盯着他忽明忽暗的眼睛, 试探地问道:“我们是否要将此事上报讨逆大将军?”
    李璟沉思片刻:“不可, 一旦武将军得知此事, 一定会调兵遣将,固守城池, 三万唐军不动则已, 一动便会打草惊蛇。萧毅只要知道自己的计策暴露, 一定会藏头不出,和我们消耗下去。”
    顾安也正是这个想法:“蜀道艰难,若敌守我攻, 是为下策。现在唯一的办法, 只有暗布伏兵, 等待萧毅的偷袭。”
    说罢, 才亮出今天真正的目的:“敢问郡王爷, 这三万唐军之中, 有多少兵马可以听你的调度?”
    李璟这才抬起眼眸,目光坦然:“三千而已。”
    “已经比下官想得好很多了。”顾安早已算准了此事,三万唐军,能有一成听从李氏皇族,已经大大超过了他的预算。
    能在武氏一掌大局的情况下拨出三千兵马,足见眼前这个少年深藏不漏的本事了。
    “这三千兵马,能否借给下官一用?”
    见对方微微踟蹰,顾安干脆把心一横:“倘若不能带来捷报,下官但凭郡王处置,绝无二话。”
    见他态度坚决,李璟才缓缓一笑:“我这三千兵马得来不易,可不能轻易借给你……”
    “那郡王爷是打算……”
    “本王的兵马,自然由本王亲自调度。”李璟眉目一肃,语气锵然,“顾县丞,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出发。”
    ——
    箫家大寨之中,灯火彻夜通明。
    “当真?”萧毅久拧的眉头一松,指节凭空一敲,仿佛砰然落定一枚棋子,“咱们的探子可打探仔细了?”
    “千真万确。”大胡子道,“三万唐军已经驻扎渝州城外,那为首的武狗正和刘狗醉生梦死哩!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萧毅五指一拢,狠狠地聚拢成拳:“二弟尚在大牢之中……”
    大胡子急得直拍拳头:“大当家的,二当家是自愿牺牲的,你可不能白白让他枉送一条性命啊!”
    萧毅仿佛被他一拳重重擂中心口,痛意之中,眼神遽然一狠:“你说得不错,若不是二弟,刘狗也未必就能相信那番说辞,现在他们都以为我们要攻渝州,唯有趁此机会,攻下奉节,才能对得起二弟的牺牲。”
    大胡子赶紧道:“咱们三十条大船已经备好,只等大当家的一声令下,就可以直取奉节!”
    萧毅沉思片刻,像是想起什么:“那两个小医官还是不肯供出麻醉散的方子?”
    “那个叫吴议的倒是识抬举,已经供出了一半的方子,只是那个叫许捷的一身臭脾气,还跟老子顶嘴哩!不过大当家的放心,他小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等咱们攻下了奉节,他知道了咱么萧家军的厉害,肯定就会老老实实交出方子了。”
    萧毅歪头瞧着满脸得意的大胡子,心底忖度片刻,竟然笑出声来:“好个吴议,把你都耍了!”
    大胡子还云里雾里:“大当家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萧毅笑意一敛,恨铁不成钢地横他一眼:“半个药方子也能算药方吗?他这是故意吊着你,怕你一刀子宰了那个姓许的!”
    大胡子这才回过味来,嘴里吱吱哇哇地要去剁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却被萧毅一手拦住:“暂且不忙,你把这两人绑起来,一起带到船上。”
    “咱们发兵打仗,带两个没用的肉包子干什么?”
    “这种聪明人,能骗得了你,自然也能骗得过别人,把他留在寨子里,我不放心。”萧毅悠悠望着一地清亮的月光,眼神却似刀剑般锐利,“一旦他敢做出点什么……”
    她将手掌往脖子上一横,做出一个“杀”的动作。
    大胡子神色一震,很快反应过来:“一切但凭大当家的吩咐。”
    两人计议一番,火速定下策来,立即拨动三十艘大船并五千精兵,趁着天色蒙蒙,取水路而下,直取奉节要害。
    而被他们赶羊似的赶上船的吴议和许捷二人,只能匆匆地对视一眼,从对方沉重的眼神中感受到局势的紧张。
    江面的晨雾尚未散去,粼粼波光折出破碎的初阳,恰似吴议和顾安出发来渝州的那一日。
    江风低低拂过,逆流的鱼群隐隐浮动,如碎金浮光,细碎晶莹。
    吴议在心底暗叹,来时虽然和顾安蹲在不见天日的舱底,但谈话间天南地北好不自在,现在确是被拷上了一副无形的刑具,时时刻刻地威胁着他身家性命。
    也不知道他所传递出去的暗语,有没有被官府的人所察觉到。
    奉节自秦汉以来,就有古名为鱼腹县,而捣碎鱼腹草,就暗示萧家军的目标是奉节县。
    倘若官府有人能从秦二爷的口中听到这句话,就一定能明白其中的深意。
    仿佛看破吴议的心思,箫狗儿哂笑一声:“小姑爷,我劝你还是不要做梦了,你知道长安来的是什么人吗?”
    吴议和许捷都被五花大绑,嘴里塞满了布条,只剩下一颗脑袋可以摇一摇。
    他们被关在萧家大寨,消息闭锁,虽然早听闻有长安援军将来渝州,却不知道领兵的是哪一位大将军。
    箫狗儿左右一瞧,才压低了声音,仿佛告诉他个天大的秘密:“是武太婆的侄儿武三思!”
    许捷尚未有所反应,吴议的心却是凉了一半。
    武三思这个名字在朝野之上也许还没有掀起什么波澜,但已经注定在历史上留下一个臭名。
    武则天那几位赫赫有名的男宠,无一不被他谄媚讨好过,而李唐复辟之后,他又忙不迭地转头献媚李显,甚至就连大名鼎鼎的上官婉儿,都传闻和他有过一腿。
    对这位老兄来说,阿谀奉承的事情没少做过,但是青史流芳的好事却是一件也没有。
    就连吴议这样不熟悉历史的医科狗都听过他的骂名,还能指望他洞察出鱼腹草的暗语吗?
    见吴议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箫狗儿反过来安慰他:“吴先生,你放心,咱们大寨主是惜才之人,只要你劝说许先生说出另一半麻醉散的方子,以后她决计不会薄待你的。”
    许捷立即投来一个肃杀的眼神。
    吴议几乎微不可查地摇摇头,示意他放心。
    他清楚许捷的意思,倘若麻醉散的方子交给这群不讲道理的草莽,就等于给了他们一把无往不利的武器,让他们把这道看不见的利器挥向自己的乡亲。
    药用在不当的地方,就是毒,这是他教过李璟的道理,他这个做师父的,自然熟读于心。
    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罢了。
    史书上不会留下他的名字,甚至这一战都不曾铭刻下只言片语,但吴议很清楚,比性命和名声更重要的,是良知。
    我们这一行,就是四个字,舍身取义。
    师兄的话仿佛就回荡在耳边。
    吴议不由苦中一笑,反而看开去了,指不定这一死,自己就能回到那个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世界了呢。
    他昂首望着愈行愈近的奉节,眼前金风细雨的水乡仿佛已经布满了刀光剑影,轻柔的晨风擦身而过,似乎都带上了丝丝可闻的血腥味道。
    ——
    千里江陵一日还,从渝州到奉节短短百里的水路,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已经抵达。
    吴议和许捷重新被扔进不见天日的船舱底下,只能听见头顶传来密密的脚步声和霍霍的磨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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