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议转念一想,已经明白过来,袁州距京千里,路途遥远,书信多有不便,张太医这一遭少说也走了三个月,总不能得到好信就勒马回头。
    能让侍候东宫的老太医如此长途颠沛地赶来袁州,这一位李老爷到底是什么人物?
    仿佛听到吴议心底的问题,李素节自嘲般笑了笑:“数次见面,还未曾向你互通姓名,实不相瞒,我便是鄱阳郡王李素节。”
    也难怪吴议未曾起过疑心,堂堂四皇子居然沦落到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根本不是他一个历史渣可以料到的。
    就连本地百姓口耳相传的秘闻中,更多的也是吴府那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而身为皇亲的李素节却宛如一颗从高处坠落的石子儿,落在这口偏远的深潭里就再也没个影儿了。
    龙子龙孙落在这块小地方也比不上地头一霸的吴氏,其中辛酸,可想而知。
    李素节叹息一声:“东宫仁善,视我仍如兄长,张老此行将至,你父亲绝不至于在这个关口上为难我。”
    吴议这才放下心来,有这位天潢贵胄的庇佑,起码不至于沦落街头了。
    李素节见他表情终于释然,才收好信纸,唤来李福。
    “你带吴公子去下午收拾好的那出厢房休息吧,其余的事情,明日再议。”
    李福应了一声,笑吟吟地在前面引路:“吴公子请跟老奴来。”
    李府给吴议备好的厢房虽然简陋,但不失整洁,松软一床被子裹在身上,比吴府别院那床硌出一背红痕的硬板不知好了多少倍。
    李福才走两步又折回来,一拍脑袋:“老奴真是老得不中用了,夫人特地嘱我多问一句,这被子可够暖和,不够再添一床。”
    吴议隔门回一句:“够了!您也去歇着吧。”
    李福这才放了心慢慢挪走,手中飘动的一盏烛光从窗缝漏在吴议脸上,渐渐由明转暗。
    萧氏有心,刻意不提他大病初愈,怕勾起他伤心的事情。
    吃没吃饱,够不够暖,本来是亲朋好友间最琐碎也最淳朴的问候,却也是他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收到的第一份关切。
    吴议在心底默默记下这些萍水相逢的名字,在温暖的被窝里陷入了美梦。
    翌日,吴议便起了个大早,赶着去当坊里正处立户口了。
    所谓的“里正”,差不多等同于现代的居委会主任,专管这一带街坊邻居的民生问题。吴府这边的里正,正是江氏娘家旁系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吴绩手底下讨口饭吃。
    这位江里正倒是个一团和气的大胖老爷:“吴议啊,你的事情我也听吴府的人说过了,只是你一无房产,二无田契,怎么能自立门户呢?”
    吴议本来是打算拿最后那点家当随便置办个破落小院,攒下一点根基再离开吴府。昨夜事发突然,眼下他成为了袁州城人见人躲的瘟神爷,就连马棚也没人敢卖给他了。
    正犯难间,背后传来一道平淡如水的声音。
    “这有何难,他既然不能自立门户,就入我李家的户籍。”
    吴议回头一望,果见李素节踏过门槛而来。
    李素节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端端正正摆在江里正的面前。
    “你睁大眼睛看好了,这一封是本王亲笔写好的手实。”
    李素节隐忍多年,鲜少摆出郡王爷的架子,难得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
    天家气度,不怒自威,江里正不过是个地方上的小官小吏,哪里见过多少世面,也唯有悻悻地笑一笑,尴尬地读着眼前这封手实。
    李素节口中的手实,就是这个时代的户口申请表,里头详细地阐明了自家的地产房产、祖宗八代、现有人口,再加上新添人丁的基本信息,以便官府登记入册。
    最后落一段“牒件通当户新旧口并田段、亩数、四至,具状如前。如后有人纠告,隐漏一口,求受违敕之罪。谨牒”,表示本文具有法律效益。
    文末龙飞凤舞地签着李素节的大名,帝家李姓摆在当头,很是扎眼。
    江里正自然也不敢挑这位四皇子的错:“郡王爷恕罪,下官也只是吃这一口官粮,不得不照章行事,吴议和您无亲无故,按照本朝律法是入不得您的户口的,这事,实在是办不成呐。”
    他和江氏早就串通一气,暗定下计策要扣住吴议的户口不放,只要他人还是吴家的人,要杀要剐,还不得听吴绩的一句话?
    李素节早料到吴家这位主母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袖口一抖,把另一封备好的文书拍在案上。
    “这是……”江里正垂下的目光滞在半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吴议的卖身契,本王已经从吴大人手底下,把他买回来了。”
    吴议的震惊不逊于江里正。
    怎么一夜过去,他就被卖了?
    李素节暗暗用手肘碰了碰吴议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惊慌:“他现在是李家家仆,自然该入本王户头。”
    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文铜钱,哐当一声丢在江里正的面前。
    “这一文钱是入户税,本王替他交过了。”
    李素节和吴议才离开不到一刻,江氏便从后门缓缓踱了进来。
    她方才躲在窗外,已经听得一清二楚,自家老爷明摆着拿吴议做了个人情送给李素节,再要横加干预,只怕会开罪张起仁。
    为了个不成气候的庶子,实在犯不着冒这个险。
    江里正颇有难色地拈着拿着那枚铜版,犹豫地望着江氏:“夫人,他这……小人是办,还是不办呀?”
    “他要上赶着去人家府上做奴才,我还能拦着不成?”江氏斜睨一眼,目光落在李素节留下的那封手实上。
    说是郡王府,李府那点家产良田和吴家比起来,实在是九牛一毛。
    她捡起那封手实,掖进自己的袖中。
    “夫人的意思是……”
    “你要替郡王爷办事,也不必着急这一时半刻的。”江氏慵懒地拨了拨手腕上的玉珠,指节一错,硬生生在手腕上掐出一道月牙似的红印。
    江里正的心跟着那串玉珠巍巍一颤,很快明白了江氏的用意。
    改门换户,下到里正,上到户部,都要登记在册。长安路途遥远,一去就要二三月,因此每年户口更迭都是在秋后统一上报。
    眼看着年关将至,只要拖下个一二月,这事就得延搁到明年,到了明年,还有没有他吴议这个人,都还难说。
    “是,小人明白了。”
    江氏闻言,方宛然一笑,褪下手上那串玉珠,推到江里正的手中。江里正还想假意推脱,见江氏眼波微动,忙改手扶住她,耳根凑过去。
    “秋后事务繁杂,不必拿这些小事去烦老爷,知道吗?”
    江里忙不迭一点头,虚托住江氏的手臂,千恩万谢把她送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登记户口的一文钱其实是文书费,毕竟材料都要抄一遍,纸笔也不便宜
    第9章 捉虫
    踏出同一道门槛,吴议的心情比江氏要复杂很多。
    能蹭上“李”这个姓氏,在这个时代绝对是件旁人艳羡不及的好事,毕竟和皇帝沾亲带故同一个姓,在古人看来,本身就是件荣宠加身的大喜事了。
    但天下哪有白掉馅饼的好事,李素节如此尽心尽力地助他离开吴府,一定有他自己的打算。
    吴议垂首打量着自己这身排骨似的身板,怎么看也不像有什么劳动力的样子,就算论斤两称了卖肉,估计都不够李素节回本的。
    正满腹疑惑间,李素节先他一步开了口。
    “你知道为什么要花这么多功夫帮你离开吴府吗?”
    这问题,恰好是吴议心中所疑惑的,路就铺在脚下,他也只能顺势走上去。
    天色早晴,微冷的日光懒散印在苔痕青青的石板路上,映出一深一浅两双并排的脚印。
    李素节低头望着他单薄的肩膀,两人并肩而行,他才发现吴议整个人矮了他一头,左不过还是个身量都没长齐的半大孩子。
    “因为我们是一路人。”
    吴议万没料想到这个答案,不由停下脚步。
    下细一想,他和李素节的处境倒还真有两分相似,同样是被嫡母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反手一搏。可要真论起心狠手辣,区区一个江氏,又哪里赶得上扼杀亲女、数残亲子的武后。
    “瞧你的样子,倒时常叫我想起前几年尚在长安时,母后处处针锋相对的境况。”提及往事,李素节也难免带了点薄怨,但很快被拂散在丝丝秋风之中。
    “若不是太子殿下力保,只怕今时今日,我连保你之力也无。你放心……”他视线一转,遥遥望向东升的旭日,“李福还算能干,郡王府不短一个奴才,这封卖身契不过是权宜之计,等你有了安身的地方,再做打算也不迟。”
    安身二字说来轻巧,得来却未必轻松,在吴家一巴掌就能遮天的袁州城,要想出头,实在不是件简单的事。
    吴议刚想开口,却见李素节收回眺望的视线,眉宇中一派胸有成竹的从容。
    “你放心,本王绝不会看错人。”
    李素节有心接济,吴议也难却盛情,只不过李府自个儿也算不上阔绰,他也不想做个白吃白喝的客人。
    次日,天光初破,吴议便悄悄从被窝里钻出来,准备去城里转转,看有没有什么零工短活可缺人手。
    李福刚巧在院子里截住他:“吴公子,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就先歇下吧。”
    论理,吴议是客,论情,吴议又对他们李府有恩,李府虽然不算宽裕,添双筷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吴议正打算说些什么,便见李璟斜挎着个小书袋慌慌张张跑过来,李素节在后头猫捉老鼠似的撵着儿子,举着个鸡毛掸子就要抽过去。
    李璟登时一慌,像个炮仗似的横冲直撞过来,差点没把吴议的腰给撞闪了。他才站稳脚跟,就下意识把小家伙往后一揽,只听一道疾厉的风声闪过,一条鸡毛掸子差一寸就抽到他腰身上。
    李璟有了一回被丢出去的经验,这回抱紧大腿死不肯撒手了。
    李素节气结于胸,差点就要张口爆粗:“你个小……小不点的,快给我出来,和客人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
    李璟先跟他爹讨价还价:“那我出来你不许打我,而且要给我五文钱。”
    他就仗着家里难得有客人,吃准了李素节断不肯拉下脸面跟他屁股相见。金山银山都不如这个靠山,小孩子的眼力价总是出奇地精准。
    李素节捏着个鸡毛掸子发作不得,只能隔着吴议单薄的一层肉身训几句话。
    “先贤有云,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只有这些做到了,尚有余裕才可学文,这话你四岁时我已经教过你,如今你都到了上学堂的时候,却连前几项都还做不到!想太宗当年……”
    这一通大道理下来,别说李璟听了想哭闹,连吴议这个饱受制度教育摧残的现代人都觉得脑仁疼。
    李素节缅怀完太宗的贤德,便开始数落李璟的不是:“你不好好读圣贤书,用钱去买那些不入流的小人书,还有脸去学堂见孔夫子吗?”
    李璟探出个脑袋据理力争:“孔夫子也没说不让看小人书,这都是您说的!”
    原来父子俩争执不下,就为了几本小人书,他不由对李璟小朋友生出理解之情,作为八零后的老朋友,谁的童年能少了一本漫画书?
    眼见李素节吹胡子瞪眼睛手指节微微一抖,挨打经验丰富的李璟便立即又钻回靠山背后,委屈巴巴地和吴议诉苦:“地公老爷,为什么我不能看小人书啊?”
    吴议往后一瞟,便看见他书包里四书五经中还夹着本半旧不新的《山海经》,心中顿时雪亮如镜,毕竟大史学家司马迁都曾直言批评其太过荒诞无稽,也难怪正统学派的李素节不想儿子看这些东西了。
    “其实呢,你爹也不是不让你看。只是《山海经》里的字大多生僻,笔画都那么多,你真的看得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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