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意识到自己脸色也不大好,抬手摁了摁额心,试图把严肃的表情抚平开去:“璟儿,你出来,我不用戒尺打你手心。”
    这种古往今来就没实践过的空口白条显然没有半点可信度,李璟揪紧了吴议的衣角,态度坚决地摇摇头。
    看着这对父子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吴议默不作声地叹一口气,反手一绕,揪着后领轻而易举把小东西丢猫似的掷出去。
    李璟半摔在父亲的鞋面上,被拦腰抱回臂膀上,李素节看在吴议的面子上,倒也没立即发作,只轻轻敲了敲儿子的脑门算给个教训。
    “小儿年幼无知,给仙人添麻烦了。”
    “我没有!”李璟扭糖似的在父亲怀里呆不住,挣着脖子往外爬,“我是来请仙人吃胡饼的,不是爹爹教我的要知恩图报吗?”
    童言无心,落在耳里却像是他老爹自己言出不行的意思了。
    李素节神色一僵,讪讪扯了扯嘴皮,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实在不是他没心没肺,李府已经潦倒如斯,他琢磨了好几天也没想出个能拿得出手赠给吴议的东西。
    御赐的玩意儿都是登记入册动不得的,他还时刻预备着要被抄家,老年头的雕花红木桌上常年只清汤白水二两饭,自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吴议横眼一瞥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家窘迫,顺手拈来个台阶给李老爷下。
    “你既然这么想报恩的话,就替我做一件事情吧。”他目光一错,望向李璟,“这个时节水塘里应该有许多蟾蜍,你让你家仆人替我捕几只来,只不过蟾蜍皮上有毒,只能用网抓捕,不能用手碰。捕好之后装在桶里,放太阳底下晾干。”
    李璟仔仔细细地听着,一字一字记在心里,用力点着头。
    李素节漂泊多年,心界不宽,眼界却不小,一下便听出了其中关窍:“仙人可是要炮制蟾酥?我听说这一味药材剧毒,不知仙人用的是哪一张方子?”
    吴议心下一亮,指不定这个李老爷还真能帮自己一把。
    “此方剧毒无比,但是一张救人性命的绝方。”他敛起笑意,郑重其事,“除了蟾酥,我还需要别的几种药材,您能帮我找到吗?”
    吴议口中的药材,最要命的就是蟾酥和砒|霜这两样,蟾酥还可炮制,砒|霜就难制取了。
    李素节五指收拢,手里菲薄一张纸片嚓嚓作响。
    上头的字是歪七扭八旁逸斜出,倒很有几分太医作方的狂放风骨,李素节侧耳旁听,外加吴议一番解释,才勉强看懂了这张别字漫天的药方。
    “我朝自太宗起便明令禁止销行毒物,购买也须有太常寺遴选出的大夫拟出药方。”他凝目片刻,视线落在吴议皮包骨头的面颊上,“仙人也是个中好手,难道没有认识的官学大夫吗?”
    吴议捡了张经年累月磨得光滑蹭亮的黄花梨木椅坐下,微微喘了口气,心底透亮,李素节邀他入府商议,多少是有些放心不下的意思。
    “若我有门路可走,也不必麻烦您了。”他敞明了话头实话实说,没有一丝藏掖的意思,“实不相瞒,我并不是什么仙人道士,只不过略通医术。这张方子,也是用给我自己的。”
    李素节眉心一跳,压不住讶异的神色:“你自己用这么毒的方子?”
    吴议神色淡如平常:“毒、药本来一脉相承,夏用人参就是毒,砒霜蟾酥用得恰到也是药,地上的泥土,田里的蚯蚓,河边的水蛭,都能炮制入药,又何所谓毒方呢?”
    这话说来轻巧,里头包含的见识却远非穷乡僻壤一个少年郎能所得的。
    李素节目光一沉,头一次用认真的眼神打量眼前这个惨瘦细弱的少年——疾病压弯的脖颈细如一片枯木,却撑起一颗清醒而冷静的头颅。
    若非绝症拖累,此人必成大材。
    他依旧保留着李唐皇室锐利而精明的眼光,只一瞥便看出吴议一对瘦弱肩膀上担着的无限前途。
    当今帝后都是尊医重道之人,能人术士在大明宫中颇有一席之地,若他今时投之以桃,或许来日真能指望他挽回一家性命。
    他在心中掂量利害,当即有了决断。
    “你跟我来。”他放下一窗竹帘,转身走进内屋。
    吴议慢摇着步子缓缓转进内屋,李素节已经从一截书柜里取出一枚雕琢细致的紫檀木匣,他抽开匣盖,赫然露出一盒盐沙似的白粉。
    吴议从他手里接过盒子,放在鼻下用手掌微微一扇,扑来一阵苦杏仁的气味。
    “这是……家父家母所赐。”
    李素节本想挑明身份,又不愿自己这幅穷困潦倒的境况辱没了李唐皇室的尊名,唯有晦涩地一笑,唇齿泛出苦意。
    第5章
    李素节的话轻飘若风,落在吴议耳里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李素节的话轻飘若风,落在吴议耳里却不啻于
    他早知道自己这个现代人跟古人必然有三观不合的地方,但没料到父母亲子之情可以淡薄至恶毒。
    也难怪吴夫人处处给他下绊子,亲子尚且如此,庶子更是不容留情了。
    倒是李素节扬起了眉头,颇有宽慰之意:“你说得不错,这世上本没有毒,全看它用在哪里。这盒砒|霜用来救人总胜过自戕,也当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替他二老积福了。”
    吴议深深一颔首:“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有了这味最难寻的药材,这个药方也就很容易地拼凑出来。
    李璟比自家老爹还要积极,天天摸黑地把李福吵起床催他去捉蟾蜍,老奴才哪里敢耽搁,三两天就集齐了一盆疙疙瘩瘩的蟾蜍,搁在李家空阔的前院里聒噪不休。
    吴议教他们用辣椒喂食蟾蜍,再用小木片刮掉蟾蜍耳后泌出的白色浆液,涂在白瓷盘上,撒上面粉,在火尖上烘干成酥片。
    “为什么这些白白的东西干了就变黑了?”
    李璟尚不懂得这些工艺中蕴蓄的微妙变化,正是捺不住好奇心的年纪,天天小狗一样追着吴议的脚步,看他手提着小铜秤量出一个微斜的平衡,圆滚滚的眼里沾满了好奇。
    吴议垂眉数着秤杆上的计数:“这是药材的生长,就像你的牙齿落掉,头发长出来,药材也会一点点变化的。”
    李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就想拨弄那些糖片似的蟾酥,被吴议一手拍掉偷腥的猫爪子。
    他斜睨小少爷一眼,威胁之力十足:“再捣乱我就不回答你的问题了。”
    李璟立即把手乖乖握在背后,小身板挺得笔直,似某种刚破土的小树苗,有股冲上天穹的生气。
    吴议不禁露齿一笑,药材里泡出的生活总是漫着淡淡的苦涩,这回跟了个叽叽喳喳的小团子,却显得没那么寂寞了。
    吴议自己配好了几服药,便不再叨扰李府,简单辞别了李素节后,回到自己冷得不落一丝人气的小庭院。
    他每日慢慢熬一锅药,配着之前吊命的慢白汤,捏着鼻子一气灌下去,剩下的力气仅够爬到塌上歇着。
    药里泡着的日子就是漫无止境的发烧、出血、昏沉,吴议几乎能感受到毒与病在全身各处争夺寸土寸疆,战火把每根血管都煎成烙铁,渐渐蒸干人的意志。
    为了抵御负面情绪,每熬过一日,吴议就在墙头用小铜秤砣的一角划下一道深深的横杠,一道一道累加着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两相争斗带来的疼痛宛如凌迟,痛得受不了的时候,他也只能咬紧牙关硬挺着,攒紧了拳头把所有放弃的念头掐断在手心。
    既然已经吃够了苦头,就必须熬下去。
    熬下去,就是崭新的一条命。
    吴九还是照例隔三差五地来一趟,他自个儿九十月的天里闷出一身汗臭,却掩不住院子里弥漫出的药汤苦味。
    他心中暗自一动,面上照旧皮笑肉不笑,往屋里远远地睨一眼,低着头搁下一日的剩菜剩饭,回身便禀告了自家主母。
    江氏拿三寸长的指甲随意拨了下算珠,淡淡道:“这个月进项不错——那孩子也真会找事,病着身子还歇不住,你去打听打听街上的药材铺子,看看他都买了什么药。”
    她还不信,袁州这犄角旮旯的小城还能翻出个妙手回春的神医了。
    吴九得了令,很快领回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复。
    “夫,夫人。”吴九战战兢兢立在一旁,声音低低地压入江氏耳里,“议少爷买的是,是……砒|霜!”
    江氏随算盘左右拨动的眼珠一滞,旋即露出三分冷冷的笑意:“哟,倒真没看出他还有这个心气。”
    吴九小心陪衬着:“不过铺里的伙计说他没官学大夫的药方,所以没敢卖给他,这袁州城大大小小的药铺我都打听过了,没一家是出手给他了的。”
    “要当真买到了,你我还能站在这里?”她遽然一咬牙,几乎要把一口贝齿咬碎,“我好心好意放他一条生路,他倒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你说,他这是准备毒谁呢?栩儿……”
    她猛地一惊,浑身寒毛竖起,像只因护崽而炸毛的母猫,下意识地摩挲着长长的指甲。
    吴九扶稳她:“栩少爷宅心仁厚,从没招惹过他,夫人别怕!”
    “虽说我朝一贯不主张大兴嫡庶之说,但上下规矩总是有的,保不齐他会不会怀怨在心。”
    她越想越怕,直接给吴议扣上个善妒的帽子:“前几日长安来信,张起仁博士已经来赴袁州,他怎么着也算吴家入谱的少爷,难保不会在这事上动心思。”
    “就凭他那有命生没命养的娘?”吴九替夫人狠狠啐了九泉的旧主一口,“他比起咱们栩少爷,那是鱼目比明珠,不自量力!既然他心肠如此歹毒……”
    “不如……”他悄悄窥一眼江氏的眼色,“老奴去禀明老爷,请他做个决断。”
    “没凭没证的,就凭咱们空口一番话?”江氏冷呵一声,唇角抿出一个肃杀的笑,“你去,捡个好日子把我屋里的好东西送给议少爷,咱们吴家好歹是有门有脸的人家,他想要,还能短了他的?”
    吴议拿一凶一缓两剂药方熬着,这三个月刚柔并济的猛药下去,总算褪掉三五分病症,长了半点斤两。
    新长出的皮肉撑起薄薄一张面皮,勾勒出明眸秀目的一张脸,绣刀似的眉头一挑,挑破往日里那身羸弱不堪的病气,透出一股刃尖般锋利的冷意。
    到底是刚拔高个头的少年人,从皮到骨都窜着新生的锐气。
    吴议信手拂过平滑如镜的一盆清水,望着慢慢散开又敛回的几圈细纹,破碎的人形已不是百日前破败的样子,病火烧空的眼瞳重新泛出光彩。
    命运又给了他一条活路。
    问题是,这条路又要往哪里走?
    他是个繁体字会认不会写的现代人,更遑论作什么八股文章,科考铁定是死路一条。
    要简简单单地耕田种地,只怕这副身子也不济事。
    他思来想去,似乎还是只能干回自己的老本行,就算成不了杏坛圣手,提个小秤称称药,安安稳稳过日子也并非难事。
    他正低头思忖,便听见门口笃笃一阵扣门声。
    吴九不请自来地推开门,客客气气地问了声好。
    “议少爷,您今日精神头不错?”
    他眼睛虽小,眼神却不漏一颗灰尘,早望见吴议微弓的背影,上头细长一条脊柱顶起一缕菲薄的衣衫——仍旧是瘦,却不像往些日子,一块块椎节都历历可数。
    吴九心下称奇,嘴上一声不吭,趁吴议没转身的瞬间,把袖里青花水纹的药瓶悄悄搁进他壁柜下的缝隙里。
    他这人担不起大事,心眼却小得精明,吴议这个病架子自然没力气挪动壁柜,到时候只消禀告老爷,人赃并获,还不愁不把他赶出家门?
    他早已拟定吴议的死路,眼里透出得意的笑,却在吴议回转身子的刹那收回心底。
    ——这还是当日那个病恹恹的小豆芽吗?
    面前的少年像裹了张丹青墨意的画皮,从眉梢到唇角都是画笔工出的细致隽秀,瓷白的一张脸上悬着清冷一丝笑意,如和风细雨里一阵猝不及防的春寒袭面。
    活脱脱是从他娘的模板翻出的样子。
    吴九莫名吓得腿一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议少爷,您,您已大好了?”
    吴议肃然扫他一眼:“我好不得?”
    这道森冷的目光倒把吴九抽醒,那一位是一贯的弱不禁风,从不在下人面前摆高架子,若不是江氏不除之后快不休的狠厉,他原本没想下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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