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店小二说得也自相矛盾。有的说这俊俏小白脸是后来才来住店的,有的说他是跟这个姑娘——当时女扮男装——一起来的。
    孙二娘气得破口大骂:“你们这帮吃里扒外的废物!睁眼瞎!老娘白养你们了!”
    现场一片混乱:“不是,二娘,你这黑店是怎么开的?这还能弄错?”
    厅里的各路吃瓜好汉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已经开赌局了,赌到底是谁在睁眼说瞎话。
    一百多个大龄熊孩子闹起来,几乎掀翻忠义堂的屋顶。
    直到一个暴躁的声音穿透厅堂,震得地板发抖。
    “有完没完?”
    全场肃静。
    说话的是个胖和尚,身子有佟彤两倍宽,一双大花臂,腰间一壶酒,嘴里还嚼着一只熏狗腿。
    佟彤躲在柱子后面,顿悟:鲁智深。
    性格直爽,急公好义。喜欢乱打人。
    “纠结这些细节有屁用!”鲁智深烦躁地捶柱子,弄得房梁上的灰尘一阵一阵飘落,给附近的人都洗了个沙子澡,没人敢提意见,“审他们俩不就行了!你们太客气,洒家亲自来!”
    说着一跃而起,拖着一根铁禅杖,几步走到希孟跟前。
    铁禅杖不知几百斤,一头点地,在地面上压出一条凹直线。
    大铁塔欺压到希孟跟前,凶神恶煞地朝他一瞪眼。
    “哪个是官府探子?要么就都是?说实话!不许把洒家们当傻子耍!不然叫你脑壳开花!”
    说毕,禅杖随手一挥,砰!一张长条桌粉身碎骨。
    离得近的几个小喽啰发出了敬畏的叫声。
    希孟没动地方,淡淡道:“我是。她不是。那个出入宫禁的木牌是我的。你下一棍子打在我身上我也这么说。”
    鲁智深粗声纠正:“是禅杖!不是棍子!”
    本来想杀鸡儆猴,谁料到这明显不会武功的“猴”居然不为所动。胖和尚惊讶之余,也有点佩服他胆量。
    “哼,那你应该知道官府探子敢来刺探梁山的,都是个什么下场!他们婆婆妈妈的不敢做主,洒家可以做主!一会儿就把你丢水泊里喂鱼!”
    “反正你们攻打东京城的时候,我也不能独善其身。左右是死,你以为我会怕啊?”希孟傲然一仰脸。
    他是画中土着,对植入画中的谣言深信不疑,这话倒不是骗人。
    “要杀便杀,放那姑娘走路!”
    鲁智深被他有点懵:“诶?我们什么时候去攻打东京城了?”
    底下好汉们也面面相觑:“这谁定的计划?怎么没通知呢?”
    只有李逵兴奋不已,挥着板斧叫:“好啊好啊,杀去东京,夺了鸟位!”
    喊了两声,门外有人怒斥:“黑厮闭嘴!又乱说什么呢!”
    语气十分焦急。
    这时候几个小喽啰嚷嚷起来:“诶,宋大哥来了!”
    众人纷纷起立,朝大厅门口拱手。
    迈着小碎步,进来一个黑黑矮矮的中年男人。
    跟旁边各种奇形怪状的好汉们一比,他的面目显得很普通,眉眼时刻带笑,不像个黑老大,倒像个敲门卖保险的。
    佟彤不用看书作弊也能认出来,轻声告诉希孟:“宋江。那个是梁山的总扛把子宋江。”
    希孟奇怪:“这山寨里的土匪你怎么都认得?”
    而且好像还一点不慌的样子?
    宋江一进门就听到鲁智深在擅自审人,一听之下,脸都急得更黑了,那笑容还凝固在脸上,没来得及换成别的表情。
    “智深师父,这两个人方才说什么,咱们要去攻打东京城?”
    鲁智深丢下禅杖,上去邀功:“审好了!这两个小厮都是京城来的!男的是官府细作!这便是证据!”
    说着从孙二娘手里抢过那张门禁木牌,往宋江眼前一摔。咔嚓!
    用力过猛,门禁牌碎成几片。
    宋江慢慢蹲下,将木牌碎片捡起来拼好,脸色凝重。
    底下好汉们群情激奋,拍桌子敲椅子大喊:“果然是朝廷走狗!宋大哥,不能让他们好过!交给俺们练刀吧!”
    鲁智深笑道:“不成不成,洒家的禅杖好久没开荤了!”
    孙二娘幽幽道:“宋大哥,老娘的包子铺最近缺点肉。”
    几个穿着清凉的水军将领申请:“丢到水泊里喂鱼!”
    李逵挥着板斧:“剁了剁了!剁了爽快!”
    就连一个道士也来抢风头:“贫道刚刚研制出一种丹药的配方,但不知毒性如何,不如让他们试一试,反正死了也无所谓……”
    大家跃跃欲试地看着宋江,脸上写着“选我选我”。
    宋江笑眯眯地看着希孟,看得他脸色苍白,抿着嘴不说话。
    忽然,宋江朝他拱手一礼,纳头便拜。
    “兄弟们不知好歹,曲辱贵人到此,接待不及,望乞恕罪!左右,还不快看座!”
    希孟:“……”
    众好汉:“……”
    佟彤趁着好汉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希孟身上,自己这个女流之辈没人注意,把手机藏在袖子里,争分夺秒地刷《水浒》原着,总算让她读出了点有用的信息。
    土匪跟官兵天然对立没错,可梁山这拨土匪不一样。他们爱戴的那位老大,日思夜想的就是“招安”——投降朝廷,为国效力。
    现在的梁山人才济济,一百多个好汉各自就位,那么“招安”一事,应该已经被提上日程了吧?
    过去的土匪们对官军杀无赦,但现在存了招安的心,大约会稍微客气点了吧?
    所以她一点没慌,只是眼色示意希孟别多说话。
    果然,宋江一出来,他俩就从囚犯直接变成了贵客,被请进了装潢奢华的会客厅。
    希孟依旧一头雾水:“你怎么……”
    “别乱说话,”佟彤悄声,“咬定了你是官家宠臣,十天见一次的那种——也不算说谎,对吧?”
    会客室里,宋江坐立不安,堂堂一个土匪大寨主,好像第一次相亲的凤凰男。
    他两只手互相抠指甲,嘴角挂着希冀的微笑。那笑容过一会儿就嫌僵硬,他赶紧抖抖脸上肌肉,把嘴角重新翘到合适的角度。
    “哎呀呀,我们梁山好汉向来替天行道,只盼为朝廷赏识,效犬马之劳,怎么会……怎么会大逆不道,攻打京城呢?”他万分诚挚地说,“一定是敌对势力释放的谣言!你们知道,现在江湖第一山寨的名头竞争得很激烈……”
    他抬起头,满怀希望地问:“还请阁下们回到京城,在百官面前澄清真相,莫要让朝廷误会我们啊!”
    他姿态那么低,就算知道人家是天下第一黑帮老大,佟彤也害怕不起来,反而觉得挺可怜。
    “谣言深入人心,不是几句澄清之言就能消除的。”她耐心说,“更何况,我们来了梁山这一趟,万一朝廷以为我们也被梁山收编了,那可就适得其反——哎,都怪你们之前收编官军太多,叫人不得不防啊。”
    宋江悚然道:“那,在下这就派出所有兄弟前去东京城辟谣!”
    “辟谣?宋先生,我们没恶意,但就您山寨里这些骨骼清奇面貌不凡的大哥们,要是集体去东京城出差,百姓们吓都吓死了,只可能认为谣言成真。”
    宋江赶紧表示同意:“是我疏忽了。那您说怎么办?”
    佟彤心中寻思,乾隆要买下东京城内四分之一的商铺产业,这操作体量太大,不能一蹴而就,于是约定七天之后,在牙行总商会进行交接。
    眼下已经过去了三日,时间不等人。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就算梁山最后能“自证清白”,黄花菜都凉了。
    她悄没声握紧袖中的手机,慢慢问:“若我们掌握的信息没错,各位好汉盼着朝廷招安,已盼了很久吧?”
    宋江愣了足足有十秒钟,然后忽然热泪盈眶。
    “招安?不不不不敢想,我等都是戴罪之身,不敢奢求做官……”
    他激动得都语无伦次了。毕竟按照正常的剧情,梁山招安还是很久以后的事。现在的梁山还是官府的眼中钉,十天半个月就有剿匪官兵前来给好汉们送经验。
    所以“招安”两个字,他只敢在心里想一想。就算跟哪个当官的透露一下,人家也不肯信,以为你这土匪做白日梦呢。
    眼下却突然来了两个来历不明的“官差”,一张口就是代替朝廷发offer!
    佟彤却知道,按照剧情,皇上对梁山也不是不想收编,只不过手下的大臣们各怀鬼胎,官匪逻辑差异巨大。在经历了一系列“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的误会和纠葛之后,导致双方未能对接成功,招安计划一次次流产。
    直到几十万字之后,宋江才找到机会,绕过朝廷官僚,牵线京城名媛李师师,给胖佶吹了枕边风,才顺利地向朝廷献上了一颗红心。
    佟彤决定帮他把这段剧情提前。
    她清清嗓子,大胆提议:“你们若能即刻投诚招安,消息传扬天下,谣言自然不攻自破嘛。你快去和下面兄弟们商量一下吧。”
    “不用商量!”宋江喜极而泣,“不用商量!大家意见一致!”
    “可是……”他忽然又愁眉苦脸,“听闻当今官家很少上朝,原本打算通过京城那位李师师姑娘,和官家传个话。可前段时间派人去京城牵线,刚有眉目,李姑娘却搬走了——不会是官家终究看不上我们山野草莽,因此拒绝跟我们对话吧?”
    佟彤哑然失笑:“你别瞎猜。李姑娘是因为惧怕谣言成真,提前去乡下躲起来了而已。”
    李师师的办公地点在白矾楼。上次佟彤和希孟乱入白矾楼的时候,偶然听到了这一八卦。
    难怪宋江牵不上李师师那边的线,想来也是托了乾隆的福。
    宋江长出一口气,随后又发愁:“那、难道姑娘能面见官家,替我们兄弟们美言?”
    佟彤自己当然见不到胖佶,灵机一动,让人把希孟请过来。
    作为另一位“官府来使”,希孟也被小喽啰们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他乖乖听从佟彤的劝告,不瞎说话,只是好奇地研究客厅内挂的诸多字画——梁山上的好汉们果然多才多艺,有的字画水平高超,足以考上翰林图画院了。
    他一听土匪们居然日日盼招安,看宋江哭天抹泪的,也对他的忠义之心深表敬佩。
    “见官家?这个容易,我经常见,可以帮你说合一下。”
    宋江的眼睛顿时亮成了星星点灯。
    希孟转过头,悄悄跟佟彤补充:“别担心,挑个官家心情好,不踢蹴鞠比赛的日子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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