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和王夫人都稀罕,这如此深宅,如何听得到这些呢。两人看一眼恹恹呆呆的宝玉,立刻命人请进来。
    却原来此次本只有跛足道人一人出山,他给了贾瑞风月鉴,自觉无事,只等三日后来取宝鉴就是。于是仍回大荒山去了,与癞头和尚席地坐谈,只等先了结一桩冤孽,贾瑞事了,才能引得那雌凤入彀历劫。
    谁知跛足道人才将坐下,忽然一口鲜血喷出来,立时心神大慌:“谁毁风月鉴?!”
    癞头和尚扶他起来,也觉不妙,方从怀中摸出一块石头的小碎角儿,仔细一端详,这碎角儿像是被污浊缠身,灵光都黯淡了。不由得大为惊恐,道:“不好!通灵玉也出了岔子!”这一同感通灵玉,癞头和尚只觉气血翻腾,忙凝神静气压制下来。
    两相搀扶着,只重重影影,几下就不见了身形。
    这通灵玉虽未能补天,却也得了其余四十九块天石遗泽,身负些微功德,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皆与它息息相关。本该二人同去,只是跛足道人的风月鉴被毁,分身乏术,癞头和尚只得孤身去探。
    这和尚一被请进府门,就好似给他打开了桎梏一般,府内小幺和门上的婆子都追不上挡不住,叫他如入无人之境,俄顷之间就到了贾母荣庆堂的东跨院里。
    慌得薛宝钗、史湘云以及一地的丫头都要回避,贾母道:“他们出家人,不讲究这个。这位菩萨很有道行,快请帮我孙儿看治看治。”
    癞头和尚又说了些玄之又玄的话,复要那通灵玉来。
    贾母忙命人从宝玉项上取下来递与他,他擎在掌上,本要唱些佛偈,却不知为何呕出一滩血水来,他惊疑不定,连声道:“怎会?怎会!如何都乱了!”
    说着,只见这和尚目似明星,来回打量这屋中诸人。
    朱绣从听到那佛号的时候,就有些心惊肉跳,早已偷偷退到不引人注目的丫鬟堆里去了。
    她见癞头和尚像是找什么一般,更是心头急跳,可面上只学着旁边琥珀,俱只是担忧惊奇罢了。
    那和尚一双鹰目好似蓄有宝光,瞧过来时,朱绣只听脑子里“叮”的一声,“检测到精气搜魂,功德自动护持”。
    作者有话要说:
    注:“人口不理,家宅倾倒,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出自原著。
    第53章 小厨房
    朱绣心中一动, 那癞头和尚来回看了两回,什么也没发现。他脸色青黄,硬撑着将通灵宝玉抚摩一回,勉强肃然道:“此物已灵, 人也将好了。只是再不可使其被污浊冲克, 切记切记。”
    贾母和王夫人赶着还想说话, 尤其是王夫人, 太医圣手都说宝玉子嗣艰难,她只得把希望寄托与神佛之上。
    癞头和尚好似费了好些道行,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 本就是个腌臜和尚, 这大汗一处, 那味道实在难得的紧。王夫人离了的老远就被熏的头疼。
    贾母倒还无异色, 令人准备谢礼相送, 又留请和尚吃茶。那癞头和尚此时已是心神大乱, 只想尽早回去大荒山寻求根底, 不等贾母和王夫人再言语, 早已出去了,一晃之间就远了踪影。
    贾母道:“高人哪。”忙亲手把那玉给宝玉挂上。
    众人皆以为污浊说的是贾瑞那日的情形, 都不大放在心上, 只王夫人叫人出去给李贵传话, 叫务必周全小心。却不知秽物是污浊, 这粉渍脂痕亦是污浊,尤其是后者,日久天长, 危害更甚矣。
    薛宝钗冷眼瞧着那癞头和尚,心里也纳闷的很, 想到了送她海上方和吉谶的‘癞头和尚’,那和尚虽给她看过病,可当年到底年岁太小,宝钗早已记不清了,兴许母亲还记得,偏生今日事发突然,她又不在这里,无从佐证。
    宝钗一时想:若果然是一人,怎的这般巧,给自己看过病,如今又来救宝玉,难懂自己和宝玉果真有宿命的缘法在?一时又惊疑不定:但凡得道之人,大都是仙踪难觅,不理俗事,如何能巴巴的赶来救治宝玉,往常倒听说过高僧救人点化之事,莫不是这和尚看中宝玉有慧根,要度他做弟子?……种种思绪,搅若乱麻。
    正想着,外头来报:“家学太爷家的瑞大爷被个跛足妖道害去了半条命,琏二爷帮着报了官,全京城都在追拿。谁知那妖道如此大胆,竟然还敢登太爷家的门,幸而他用来害人的妖镜已被焚烧完了……五城兵马司的一位副指挥使大人砍伤了妖道,但这道人有些神通,还是叫他跑了……衙门发了海捕文书,令都中各家看紧门户,勿让妖人钻了空子。”
    当画着跛足道人的海捕文书被盖上府衙大印时,好不容易逃到大荒山的跛足道人一下子扑倒在地,大悲出声:“多年修为,一朝尽丧!成仙无望……无望了!”
    癞头和尚神情亦委顿,颓道:“悔不该听了警幻之言,如今晚矣。”后又扶起那道人,劝道:“如今皇朝正兴,官印煌煌正气加身,若无金口为道兄平反,恐警幻算计之事未成,你我就已重入六道,轮回去了。”
    道人惊骇,“通灵玉果然出了岔子?如今你我性命道途全系此玉……”
    癞头和尚十分疲困,摇头道:“不知哪里出了事故,竟有功德善人托生此间,警幻所拦截之命轨多已脱出去了。只我一人之力,勉强安抚通灵玉,却看不出是何人。如今官印生威,道兄再不能入城;况且又快至元月,门户都要新换桃符门神,连我一并难进去了……”
    道人跌坐在地上,精气全无,委靡道:“功德善人?……你我仗依通灵石,妄图窃取世族气运,合该有此一劫。天道绝我!”
    “道兄暂且不必灰心,这贾氏宗族由盛而衰,我二人不取,气运本也将散……况那警幻早已盯准他家,她所依靠仗恃的那一页‘人书生死簿’也将要消散回归,其将所有都押注在此甲子,还不如你我。”望族末世,易招魍魉。贾家所有一切神怪奇事,皆是因他家后继无人,已渐衰败的缘故。
    道人冷笑,“这警幻本是一株桃妖,桃本辟邪,她偏不走正道,以风月为根基,修那桃花瘴之术,日日以男女情孽增修为。若非那页天地造化的‘人书生死簿’,早被神雷劈散灵识了,只可怜你我一步踏错,再不能回头。”
    和尚也苦笑,复又勉强安慰道:“也不尽然,只要我二人能度那贾家小儿入门下,通灵石就与我等结下师徒因果,我二人要借助它身负的补天遗泽,便也容易了……”
    荣府中,贾母正吩咐家下大小仆从,皆要尽心当差,看护好门户。朱绣站在琥珀旁边,只觉从没有过的神清气爽,窗外被浓云遮蔽的灼灼金乌,复又跳将出来,给冬日午后添上一抹暖意。
    ——
    “咱们庄子上的鹌鹑又要出笼了,这是今年最后一茬儿,我叫他们送一笼过来。”朱嬷嬷一面看庄子上的账簿,一面跟朱绣喜道。
    “养鹌鹑饲弄熟惯了,比养鸡鸭还好些,占用的地方又小,一个多月就能长成。都中富户多,好卖的紧。咱们的鹌鹑养的又精神,又肥的很,如今都不必使人去卖,各家还有酒楼就上门来订。只这一项,今年就赚了近六百两纹银。”
    朱绣正坐在炕沿上绣着一幅公鸡啼鸣和牡丹花的桌屏,准备年节时奉给贾母。若往年还不必如此郑重,只是从去年起,她实际上就不算是荣国府的丫头了,贾母也还不知她已是自由身,但她托庇着个贾母丫头的名头儿,自然要谢人家照拂。况且贾母对身边的丫头们实际上已很不错了,朱绣心里亦感念。
    “姆妈怎么不说才开始饲弄这鹌鹑时,有多娇气,稍冷就冻死,太热了又生病,一病一群,一病就死。庄子上没有蛇吃它,却被老鼠祸害了好几窝……咱们赔了多少进去呢。”这幸好还有翠华囊滋养过的水支持着,若不然庄子如今兴许还养不成呢。
    朱嬷嬷也笑了,“要不说鹌鹑胆子么。我记得好不容易孵出来些小崽儿,庄子上养的狗没看住,跑到那暖房边上,这也没进去屋子,只一晚上,吓死了一半。”娘俩儿个闲聊着,朱嬷嬷就道:“绣到哪处了?给我看看你绣的。”
    朱绣才一动,挨着她酣睡的大狸花猫就不满的‘喵呜’一声儿,眼皮微微掀起,朱绣忙放下绣绷,给这只祖宗又是顺毛又是挠下巴磕,伺候舒坦了才敢起身。
    “唉哟,这真是个祖宗。”朱嬷嬷嘴里嫌弃,脚却早已走近来,从炕柜里摸出一把小梳子给大猫梳毛。
    朱绣笑道:“没法子,谁叫是我自己拿一串小黄花鱼聘回来的呢。咱自己聘的狸奴,自然得生受着。”这只狸花猫是府里一只大狸花生的,那大狸花管生不管养,幸而这府里女眷丫头极多,那一窝都陆陆续续被捡到各院里去养了。朱绣跟着去凑热闹,还学宋人拎了一串小黄鱼去聘猫,那大狸花奸猾的很,吃了朱绣的鱼,就把一窝里头最好看的那只虎斑叼给朱绣了。
    朱绣不知道这只狸花猫现在还是不是兄弟姊妹里头最俊的那只,可绝对是最沉最大最懒的那个。还像生它的大狸花,也聪明的紧:朱绣配了驱虫的药粉放在拇指肚大的荷包里头给它挂在脖子里,猫大爷开始还不乐意呢,后头再换药粉的时候就喵咪喵咪地撒娇叫给它戴上了。
    娘儿两个逗弄一回,朱嬷嬷才去看绣图,笑道:“这雄鸡绣的好,威风凛凛的。这牡丹也不错……这个地方的山石用参差针更好些,角落再用虚针。”
    朱绣照着改了一回,果然更有意趣。朱嬷嬷笑道:“这幅‘富贵大吉’往常少有人绣出来,都是用在家具、瓷器上,再要不然就是剪纸。你这绣出来,倒比一水儿的富贵牡丹新奇多了。”
    朱绣因笑道:“我原也只绣牡丹来着,那日听鸳鸯说老太太属鸡,叫买办搜寻两只锦鸡撒在花园子里,等下雪了请老太太看‘雪里锦鸡图’。这么着,就把先把那幅富贵牡丹收起来了,改成这个了。”
    朱嬷嬷摸摸闺女的鬓发,赞叹道:“就是这样,陈嬷嬷没白教你。”既然都要送,自然是合心意的最妙。
    一个看账本,一个绣花,炕上还有一个窝冬的大胖猫。陈嬷嬷掀帘子进来时就看到这情景,忍不住笑道:“哎唷,再没有比你们娘儿们过的这小日子还有滋味的了,我看着都羡慕。”
    朱绣忙起身让茶让座。
    朱嬷嬷白这老伙计一眼,嗔笑道:“好不容易我们娘俩个亲香亲香,你又来讨嫌来了。”
    陈嬷嬷拣了一块翠玉豆糕,笑道:“这不是刚听门上说你们庄子上送进来一笼鹌鹑么,我才赶着拜山头来了。拜完了山头才好张嘴儿要好处么。”
    朱嬷嬷喜道:“这就送来了,好快。你个老货,这鼻子耳朵就是尖呐。那一笼子呢,还能少的了你的?”说罢,就要起身去门房见一见庄子上的来人。
    陈嬷嬷忙一把拉住,道:“叫他先在那里歇脚暖和会子,我可不光为了吃嘴,还有正事呢。”
    朱嬷嬷奇道:“一口吃的,有什么正事?”
    “前头薛家的请这府里的内眷们一起吃酒,我就想着了:咱们姑娘虽小,却也当的家,也该做回东道,一并请了这府里的女主子们就完了。我听说正月里这府里和薛家以及些体面的老仆都排了日子治席请客,咱们只有姑娘在这里,很不必凑这个热闹。姑娘也说,这几日完了此事,咱们安生的过个好年。”
    朱嬷嬷眉头就拧了起来:“治席倒很该。只是咱们用这里的大厨房操持席面?这大厨房上越来越不上心,绣丫头昨晚上还跟我商量着要找时机给琏二奶奶说说呢……”
    陈嬷嬷冷笑道:“我正为这个来跟你商量的。依我说,很不必跟琏二奶奶提,跟她提一嘴兴许管用,可也有限,倒不如咱们自己当家呢,像薛家那样辟出一个厨房来可好不好?”
    朱嬷嬷就笑:“这当然好,只是恐怕这府里不愿。”必然又要说有什么想吃想喝的,支使大厨房就完了,很不用自己抛费的话。
    “你们听我的,还要绣丫头敲敲边鼓儿,这事七八分的能成。”陈嬷嬷笑一声,又道:“还是你们庄上送鹌鹑的提醒了我。他先往致美楼送鹌鹑后,再过来的,听他说致美楼后厨收来几尾鲟鱼,前头薛家宴请不就是因为这鱼么。最好笑的是那个衔玉生的宝哥儿,病才好了,咱们绣儿费力气做的那些饭他看不见,他屋里那几个丫头日夜看护他累得那样他也看不见,偏就夸的他那宝姐姐和那鱼到天上去了。咱们可巧也撞上了,正是个巧宗呢,何况他们厨房克扣的太过,连老太太那里也是糊弄呢……”
    ——
    黛玉治席请客,薛姨妈和邢王二位夫人都说请老太太带着孩子们乐一乐就罢了,连凤姐也因进了腊月事务繁忙抽不出空儿来。黛玉无法,只得给未到的各房都各送了几盘菜肴过去,就连贾环、贾兰、贾琮都没落下。二位老爷外书房那里也送上孝敬菜。周到之处,越发喜得贾母无可无不可。
    因着老太太今日要与孙子孙女玩乐,便不大讲究食不言的规矩,现下又没有凤姐插科打诨,少不得房里众丫鬟你一言我一语的奉承说笑,哄得贾母眉开眼笑。
    黛玉做东道,特意叫了致美楼的席面。致美楼原名致美斋,自前朝传至如今近百年,是京城里颇负盛名的酒楼,原最擅姑苏风味,去岁春末宫里御厨景起出宫,到致美斋掌了头灶,使致美斋得有‘集南北烹调之精、汇御膳民食之粹’的美名,压过了萃华楼、丰泰楼,成为京中八大楼之首,遂更名致美楼。致美楼有名肴数百种,席面更是不菲,最受王公贵族和富商巨贾青睐。
    只这一桌上好席面就费银三十六两,其中一道“四做鱼”颇得贾母喜欢,是一鱼做成四味鱼馔,色香味个个不同:红烧鱼头,鲜而不腥;糖醋瓦块,外脆里嫩、酸甜可口;酱汁中段,浓汁醇美;糟溜鱼片,糟味香浓、鲜嫩异常。
    鸳鸯见贾母用的不少,生怕她积食夜渴,睡不安稳:“难得老太太这样好的兴致,又是林姑娘东道,快叫大厨房将上次老太太赞过的鱼粥端上来。”
    朱绣微微一笑,大厨房早打听清楚林家是从外头要的席面,只当那粥是散席过后林家这院里的人自己吃的。依这半个月来看,那粥不是熬泄了就是糊底子了,此时要粥,根本来不及现做,只能将鱼片倒进那粥里,烫熟了端上来。
    “自打上回老太太赞过之后,林姑娘一直念着要从薛家太太那里学来孝敬老太太呢。”紫鹃忙凑趣 ,“宝二爷用碗鲜羹也惦念着老太太,真真孝顺极了,林姑娘听说老太太喜欢这味儿,忙向姨太太家打听了。只是这粥做法听来也极简单,不过是小火将上等米熬出米油来,再放入腌好的鲟鱼片去,滚上两滚就成了,做出来不知怎的就那样鲜香?”
    宝玉听见,忙忙抢了话:“鱼粥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那鲟鱼。听姨妈说,这鲟龙鱼多生在大江深处,寿命极长,能长的极肥极大,比人还重呢,本就难得。偏这粥又只要手臂长的鱼方可,过了则肉不够细嫩,短了又不够肥美。上次薛大哥凑巧得了两尾,一尾被姨妈宴了咱们大伙儿,一尾我好歹讨来又单孝敬了老太太,之后再没吃过。”说着就冲黛玉笑道:“好妹妹,我也正想吃这粥呢,你从哪里得来的?有多的,也孝敬给太太和姨妈……”
    朱绣听着不像,忙从小丫头手里接过白瓷描金的羹碗放在贾母面前,笑道:“那样一条鱼,多少鱼粥做不得,方才我见林姑娘就吩咐锅灶上人将热热的粥与太太们送上去了。”
    探春也笑:“我看是二哥哥自己想多贪吃上几碗,怕咱们吃多了不给他,变着法儿讨情呢。”说的众人都笑了。黛玉淡淡的,只抿起嘴笑不做声。琥珀麝月等也忙将鱼粥捧上。
    众人又听这鱼粥名头好大,都先勺了一口,都赞:“果然好鲜,怪道老太太喜欢。”
    却听宝玉尝了两口,又道:“蠢材、蠢材!这粥都熬泄了,白废了那鱼,可惜了林妹妹的孝心。”
    贾母笑骂道:“这猴儿,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是你妹妹孝顺我的,我吃着很好,偏你作怪。”众姊妹都笑宝玉平日里炊金馔玉,分明是养的女孩儿似的忒精细了。
    一时饭毕,玩了会子,至贾母乏了,方才都散了。
    却说席间贾宝玉几次言语无状,着实惹恼了黛玉,偏他本人并无所觉,晚间仍遣小丫头来问鲟龙鱼有无多余之事,杏月挡了,只道:“原是订席面时可巧见致美楼新得了这鱼,偏只一尾大小合适做粥,方高价买了来让府里大厨房料理。倘宝二爷想要这鱼,不若多使人去致美楼打听打听?”
    小丫头回去上房东跨院,向袭人回了话,贾宝玉听见袭人这样回说,仍是罪过可惜等语,说锅灶上人不得力,不比薛姨妈家手艺云云。
    只房中略通厨事的都知,这哪里是锅灶上人手艺不精的缘故,不过是看人下菜碟儿,对林姑娘房里的吩咐不大精心罢了。这鱼粥原是极简单的,却生生熬泄了,要么是冷水下锅大火快熬的缘故,要么就是大厨房拿剩的碧粳饭附又加水煮成粥的缘故。平日里上至老太太、下至各房里得脸的大丫头,都爱食粥,大厨房里熬了成千上万次粥,但凡上心些也不至于把个粥做成这般模样。想是不知昨日老太太突然兴致起来应了林姑娘今日的请,否则断断不敢如此。只是大厨房怠慢林姑娘,不知老太太怎么处置。
    这厢贾母往石青金钱蟒靠背上倚了,心下也有些不自在,她素日表现的疼黛玉几乎能与宝玉相仿佛,如今府里轻黛玉重宝钗,可知是下人们更奉承王夫人的缘故。贾母想了一回便抛开了,不上算为此大动干戈,只特特吩咐朱绣道:“明日挑两件别致些的摆件送去给你林姑娘,就说她的孝心我知道,天气乍凉要细保养,不可费神。”
    朱绣听了,心知这是老太太对黛玉受怠慢并不如何上心,只是随手赏赐些东西抹过这事就罢了。又想陈嬷嬷可真是料准了这老太太的心意。低头应了,只道:“正是呢,入了冬,正是养身的好时候,明儿老太太也可用些百合莲子雪梨粥,最是能清心安神、滋阴润肺。”
    贾母年老体弱,对养生颇为上心,听闻此话,睁眼道:“你是最精这个的,有甚要的只管去领,在院里茶房看着他们用银吊子熬了来。”又道:“去年熬得那冰糖燕窝倒还受用。” 这说的是去年陪同黛玉南下前。
    朱绣一边将煎好的陈皮红枣生姜茶斟了来,一边笑说:“去岁吃了那么多汤水,老太太只记着这一个,可怜我怕老太太吃絮了,变着法弄出那么些花样,都白费了。”
    鸳鸯在一旁听见,虚点着她的脑门也笑道:“别说老太太不记得,就是我们还常在旁边打下手呢,日日睁大眼睛看着你弄了那么多花样出来,可你去问问,看谁能记得住!可叹这脑袋,看着也不比旁人的大些。”
    一语未了,贾母笑的险些呛了茶,慌得鸳鸯忙上去轻拍脊背顺气,贾母笑骂了一句,又道:“今儿这茶辣些。”
    朱绣笑回:“今儿林姑娘的孝心,老太太一高兴,可是用了不少,正是要防着积食反酸,这是将红枣肉、陈皮、生姜用水煎了,有温中畅气、健胃消食之效。因着老太太用了不少河鲜,与山楂不合,故而不宜吃上次那枸杞山楂茶,这陈皮红枣生姜茶正相合。”
    鸳鸯咋舌道:“又这么些讲究,好妹妹,煎剩下的茶渣子,赏我吃了罢。”
    服侍贾母吃完茶,朱绣又回道:“老太太方才说的那冰糖燕窝,确是当下滋阴润燥的佳品,只是上月我去大厨房那边,见只有血燕,便禀了大厨房的钱妈妈,大前儿大厨房遣人送来一包燕窝,我看了,不过寻常白燕,并非官燕,让我给退了回去。已吩咐了咱们屋里自己的买办钱六去置办,想是过几日就得了,老太太且等等。”
    闻言,贾母登时便觉着有些气闷,“咱们家下这些人,因着你们太太慈软,也纵的太过了,每每以次充好,打量我不知道。”
    “前儿正值腊八,各色节礼往来,二奶奶忙的鞋底都要薄一层,大厨房那边钱妈妈是惯用的老人了,等二奶奶闲下来敲打几句也就好了,自会为老太太料理的妥妥当当,包管让您满意,您且看罢。”朱绣自不敢应和贾母去议论王夫人的不是,只管拿话岔开。
    先前黛玉那里大厨房已是闹了一出,让宝玉嚷破了险些没脸。现下又知道厨房不力,两厢叠加,贾母只觉得府里大厨房是有意怠慢上房,在心中忖度:这钱婆子是王夫人的陪嫁,又是王夫人正经的奶姐,若是免了钱婆子的差事,不免伤了王夫人和宝玉的颜面;若是抬抬手放过去,倒怕把这一起子纵的更狠了,日后岂不更对着上院阳奉阴违?
    思忖半刻,倚着靠枕问道:“咱们院里的钱六,和那个钱婆子有亲?”鸳鸯惯知朱绣对府里这些姻亲关系半点不上心,自己想了想道:“正是钱妈妈的内侄儿。”
    贾母冷笑:“怪道呢,这钱六向来没成算,当差也不爽利,让他家领回去再调停几年。咱们屋里的买办,我瞧着鸳鸯的哥哥倒有些历练,叫他来做罢。”鸳鸯听了,忙忙跪下替她哥哥金文翔给老太太磕头。
    罢了钱六的差事,贾母还有些不足,又道:“她们姊妹惯来娇弱些,大厨房那里又要先紧着老爷太太们,眼见着冷风朔气的,怕她们禁不住。原只怕又添一个厨房多事些,现想来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并不多费多少事。也罢,琥珀,去告诉你二奶奶去,让她和你们太太商量了,老婆子想给她们姊妹添一个小厨房来,问问她们允是不允。”琥珀忙领命去了。
    闻言,朱绣拍手笑道:“有了小厨房,我也给老太太显显身手,大厨房那边又远人又杂,咱们茶房又狭窄,再不能让我尽兴施为,得了这个新地儿,好好给老太太熬一盏燕窝粥来。”
    鸳鸯笑骂:“可休提燕窝了,都是这粥,倒险些引得老太太生气,你那一通雪燕白燕的,念经一样,老和尚听了都要晕。”
    众丫头你一眼我一语,哄得贾母又笑开来,道:“朱绣丫头在这上头历来很有些见识,她说的那血燕,不过是因红色燕窝稀少,才受推捧起来,实则香气品相还不如寻常白燕。白燕盏中最上品的当属官燕,次一等为毛燕,再次是草燕。寻常白燕只稍比毛燕好些,远比不得官燕,咱们家历来只吃官燕,如今不得,左不过买办不作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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