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因为厨艺好,一早让小姐挑走了,方幸免于难。
    等来会州青龙城上任后,由于山高皇帝远,彭永明的权势一手遮天,便愈发的变本加厉,肆无忌惮。
    这一点,宛遥倒是能有所体会。
    彭家小姐的病不用再治,余下的时间,她大多留在家里。自那之后,差不多过去了五天,青玉便渐渐开始嗜睡起来。
    这样的体质有孕在身,几乎没办法好好吃东西,也就唯有睡觉时人才不那么难受。
    霉疮正如盛开的花,一日一日的恶化,近乎布满了她所有的皮肤。而孩子在第七天便悄无声息的流掉了,三个月不到,尚未成型,她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也就没机会看一眼自己骨血孕育而成的生灵。
    隆冬的雨雪天,窗外的风一阵紧似一阵。
    宛遥满屋烧着艾草和菖蒲,她在淡淡的烟熏火燎气味中悠悠转醒,青黑沉重的眼皮只能掀开一道细小的缝。
    入目即是窗外夹着雪花的冷雨,腊梅在风里摇曳,是人间美景。
    “你醒了。”宛遥吃力的弯起嘴角,毫不介意地轻握住她隐约溃烂的掌心,“你还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或是……特别想要的?”
    青玉内缩的双唇无声的动了动,她把耳朵贴过去,好久才听清。
    “糖……葫芦……”
    “糖葫芦?”
    跪在床下的青花忽然就呆了一下。
    站在门外的项桓闻言立马道:“我去买。”
    满城细雨轻如牛毛,寒意使得街上的行人纷纷退却,以往热闹的市集竟只有寥寥两三个摊位。他顶着刺骨的冷风穿梭于城内的大街小巷,最后在一个驼背的老人手里匆忙买了几串。
    等回到家,这冰糖葫芦真如其名,覆盖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霜雪。
    宛遥用剪子把糖葫芦剪碎,小心喂到她口中。
    活了十几年,对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来说,就好像一生那么长了。
    数千个日日夜夜仿佛一场大梦,到现在她似乎才从嘴里尝到一点点名为甜味儿的东西。
    宛遥轻揽着她的肩,小声问:“还想吃什么吗?”
    青玉一言不发,只颤抖的伸出十指,覆上她的手腕。
    肌肤间摩挲着什么纤细的东西,等她放下来,宛遥才看清置于右手的一条红绳编织的链子。
    “宛姑娘……真是……”
    “很温柔的一个……人……”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她用仅存的牙,艰难地含着零碎的糖葫芦,长久以来凝聚的悲哀突然夺眶而出。
    “可是……”
    青玉靠在她肩上,漏风似的语音破碎地啜泣,“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从一开始……就遇到……”
    她猛地抓起盘子里的糖果,不住的往嘴里塞,再拼命的咀嚼,拼命的吞下去。
    好似在努力争取着什么,追赶着什么。
    宛遥也没有阻止,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像是挣扎的一样的力道慢慢减弱,变缓,枯瘦的手终于绵软的搭在了她怀中。
    口里含得满满的糖葫芦滚落在地。
    屋外雨雪如刀,屋内炭盆似火,而那颗果子血一样鲜红。
    宛遥闭上眼,用力将眸中的湿意逼退到内心的最深处,揽着那具瘦骨嶙峋的尸身,把头轻抵在她额间。
    凛冽的北风中,是女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
    *
    青玉下葬的当天,雨正好停了,城外的泥土格外松软。青花不能出来,宛遥和项桓帮着将人埋在了一棵古榕树下。
    老树参天蔽日,可以遮风挡雨,终年常青。
    石碑简陋地刻着没有姓氏的名字,她指尖拂过上面粗糙的凹纹,心中压抑着无法言说的难受。
    这是学医六年的宛遥,第一次经历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怀里。
    她就像一朵被人精心侍养的花,从来没见过世道的险恶,却在短短的一年中乍然被踹出了四季如春的家,暴晒在烈日之下。
    她想,我为什么救不了她呢?
    我明明会医术,我明明是个大夫,她却还是死了。
    而后来回过神,她方意识到——
    正因为我是个大夫,才明白什么叫“束手无策”。
    项桓将附近的杂草拔除,微微一侧目,看见宛遥眼底里深深的神伤。
    其实从她让自己四处买鱼虾、买瓜果、买糕点起,他就隐约猜到这个女人的命不会长久了。
    过了一辈子人下人的日子,受尽折磨,临终前想尽可能的满足她所有的愿望,这的确是宛遥会做的事。
    他如此一个满手沾血的人也颇虔诚地拜了拜,而后欲言又止地斟酌了下,出声宽慰“……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那一瞬,宛遥不知回忆起什么,神情骤然一愣,她红着眼睛,毫无征兆地转头冲他道:
    “是你不让我哭的!”
    她站了起来,眸中氤氲着一层浅而薄的雾,宛遥低首盯着他重复说,“是你不让我哭的!”
    项桓平白让她指控得有点懵,旋即也站起身,“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哭了?”
    心里一直藏着的自尊被她一刀子剜开,她要开口,泪水已经噙满眼眶。
    “是你说我哭着让你心烦。”
    “是你说我除了哭什么都不会!”
    对面的少年明显茫然失措,他看着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一时慌乱道:“我还说过这么过分的话?”
    宛遥酸涩难当的心绪猝不及防地闪过一丝怔忡,她讷讷地站在那儿,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用力去铭记的承诺,他竟从未放在心上过,根本,连记都不曾记得。
    她突然间觉得委屈极了,曾经拼命忍住的那些难过,为了挣得一点点坚强所付出过的那些努力潮水一样浮现在眼前,情绪便好似决堤的山洪,顷刻崩塌。
    宛遥伸手不管不顾的去推他胸口,“嫌我烦的是你!”
    “嫌我没用的是你!”
    “嫌我出身低的也是你!”
    她径直将他推到了官道上,双目充红的质问,“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你还想怎么样!?”
    项桓从没见她哭成这个样子,好像积压了成百上千的委屈和怨念,他生出无数的歉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是我不好,我的错。”他只好抓住宛遥的手腕往自己身上糊,“你来打,打到出气为止,好不好?”
    她深埋下脑袋,抽噎着摇头。
    “那……”项桓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于是语无伦次道,“那你再也不要理我了,就把我扔在这儿,你回京城,去做大小姐。”
    她在满山风吹树林里沙沙声中,哭得伤心又单薄。
    项桓迫切地希望她能够高兴一点,可也觉得她这么哭出来大概会好受一些。
    他忙低下头,两手轻捧起宛遥的脸给她擦眼泪,越擦越多。
    指尖浸着湿意,断断续续的滚烫,总是无休无止地往下落。
    项桓凝视着那双明眸,眉头轻拧成一缕难以表达的情绪,最后松开了手,蓦地用力将她紧拥入怀中。
    第66章
    他素来口拙, 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抱着宛遥的时候, 目光只坚定地看向地面, 好半晌才开口:
    “宛遥,我现在什么也没有。”
    项桓微微加重了几分力道, 语气安静而认真,“但今后, 我会让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
    “然后把世上最好的, 都给你。”
    女孩儿哭得只剩下抽噎,他一番豪言壮语, 也不知有没有被人听到。
    宛遥将头埋在项桓的胸膛, 啜泣声由大变小, 打湿了他半边衣衫, 等终于平息下来,项桓才发现她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掉眼泪也是个体力活,人或许未曾深睡, 但已无力再睁眼。
    他于是把宛遥抱上马背,辗转回到了小院。
    小仓库前几日收拾出来腾给了青花,她连着数天泣涕如雨,此刻正关着门毫无动静。
    家里的两个女人都在发大水, 哭得不省人事, 各自睡各自的,一瞬间这四周便静得犹如无物。
    项桓给宛遥盖上被衾,发呆似的在床边坐了一阵, 随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拎起角落的长棍,在空空荡荡的院落里练了一上午的枪。
    但到底不是雪牙,总缺少些什么。
    直到太阳开始偏西,宛遥才睡足了醒来。没人做饭,项桓便老老实实的饿了一顿。
    她眼睛肿得像两个大核桃,因为睡太久,头还有些犯晕,坐在桌边抬不起眼皮,耷拉着脑袋用浸过冷水的帕子敷脸。
    项桓端来铜盆颇勤快地涮布巾,一把水拧到半干后朝她递过去。
    宛遥却没去接,毕竟在他面前大哭一场是一件比较丢人的事,因此便目光躲闪地挪开视线,尽量不与他有眼神接触。
    项桓等了一阵,抬眸看她,只好纵容地抿抿唇,不由分说地伸手去将她握着的那张帕子取下,把湿巾覆上去。
    火辣辣的肌肤被冰冷的凉意瞬间冲淡,他指尖隔着布料轻轻按揉,宛遥不禁僵直了背脊,突然感到一丝坐立不安赧然。
    就在她脑子发热之时,院门蓦地传来一阵笃笃笃的轻叩。
    青花原本在厨房洗早上落下的碗筷,闻声擦干净手跑去开门,一串细碎的脚步溜过去,静默片刻,也不知她看见了什么,忽而慌慌张张地往里跑。
    “宛姐姐!”
    小姑娘花容失色,“……彭府的人来了!”
    刚经历过一番人间生死,正恨此人恨得咬牙切齿,冷不防他找上门,宛遥的神经一绷,也顾不得方才还在天人交战,本能地就和项桓对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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