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眼一望,宛府门前站着几个衣着光鲜的官员。
    宇文钧低声提醒:“是太常寺的人。”
    “张御医也在里面。”
    余飞咧嘴啧了下:“又是他们几个搅屎棍……这是想干嘛?”
    项桓嘴里含着半个肉包,他却只是缓慢地咀嚼,目光中的神色渐次阴冷下来,然后把剩下的半个猛地掷在地上。
    *
    宛遥睡得并不好,她有些轻微的咳嗽,小腿似乎怎么也捂不热。
    辗转反侧时,朦胧间感觉屋内多了一个人,由于上次的经历让她无形中增加了戒备感,于是强打精神,模模糊糊睁开眼。
    漆黑的视线里是一双明朗而认真的星眸。
    但除此之外,宛遥并没看清。
    那人向后看了看,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旋即压低嗓音说:“是我。”
    半梦半醒之际,尽管尚未意识到来者是何人,可她却不自觉的因这微微沙哑的语气而感到无比安心。
    那人拉起白狐狸毛的毯子给她全身裹住,窸窸窣窣的胡乱收拾了几件衣裳打包捆在腰间。
    宛遥从毛毯里探出头,“要去哪儿?”
    “带你走。”他说着,利索地转过去,将人覆于背上。
    “抱紧了。”
    宛遥伸出双手环过他的脖颈。
    后颈上那些结实的经脉散发出温暖的热度,她埋首在他干净的外衫下,终于萌生出一种想哭的冲动,然而又拼命的忍住了,把千涛骇浪尽数吞回腹中。
    窗外的天还是深不见底的黑色,西边挂着一轮毛月亮,他们沐浴在一片微光下,头顶有零碎的星辰,脚下有阑珊的灯火。
    少年背着她奔跑在勾连的墙壁和院落的屋顶上,不断起伏的四周吹来微凉的夜风,呵气成白烟,而宛遥竟没觉得有多冷。
    “来了来了……”
    不远处熟悉的一声提醒。
    余飞紧张兮兮地四顾,招呼着他快过来。
    “催什么。”跑了这么些路,项桓到底还是有点喘。
    “子衡去同嬴统领搭讪了,你们赶紧从那边走……你确定这条道行得通?”
    后面这一句问的是秦征,他肯定道:“放心,我上次出城便是用的此法,当时还没人替我把风。”
    “出去之后,往北就是城郊了。按我同你说过的方向走,我会留在这附近替你们断后。”
    ……
    三个人在黑夜的遮掩下贴着墙根跑,月光照出几道斜长的影子。
    这是几十年前的旧城墙,长安沦陷时被叛军以火炮攻出的缺口,虽然重新加固了新的砖土,但因地势的缘故一直未能修缮,也是戒备最松散的地方。
    照秦征的话来说——几乎没有禁军。
    余飞打头阵,秦征垫后,项桓单手托着宛遥,腾出另一只来爬墙。
    然而老天爷向来是不怎么眷顾他们的,偏就有这么巧,待他纵身跳到地上时,冷不防和对面撒尿的守卫撞了个正着。
    两厢对望,各自一愣。
    那人显然比他愣得还厉害,险些没当场失禁,慌里慌张的开始提裤子。
    “什、什么人!”
    “有人逃跑!有人逃跑——”
    饶是宛遥在场,项桓终于也忍不住爆了一句粗。
    身后寒光一闪,秦征已抽剑冲到了他们面前。
    余飞情急之下连忙大喊:“遮住脸,遮住脸,快!”他们都是虎豹骑的将领,被人认出来是件很棘手的麻烦。
    眼见守城的戍卫从四面八方涌入,项桓一脚踹开面前的一个,朝秦征道:“怎么来得这么快……你不是说当时没人替你把风也出来了吗!”
    后者逼退一名守军,得空回他:“可能在那之后,他们就把这个缺口补上了。”
    “……”
    这人该不是个内鬼吧。
    混战之中,宛遥搂着他脖颈,正从厚实的白狐毯中抬起头,项桓侧目道:“头低下去,别看。”
    她闻言,一声不吭地再将自己埋入他宽阔的后背。
    耳畔只听得兵戈声响。
    余飞应付得手忙脚乱:“在你右边!……你倒是看着点啊!”
    他喊着:“没见我背着人吗!”
    打得气急败坏之际,他们还会抽空骂骂宇文钧,毕竟这会儿只有他不在。
    而宛遥紧紧地贴在那一方筋肉结实的背脊上,她真的就没有抬头。
    脸颊触碰到的地方,隔着薄薄的衣衫,有经脉起伏涌动,少年人的身体散发出蓬勃的热气,但护着她的那只手始终极用力的撑着,撑着……
    不知过去多久,隐约发现四周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幽静的几丝虫鸣重新占据了这片黑夜。
    直到月光洒在目之所及的那一侧肩头,宛遥才将视线放开。
    天地间浩浩荡荡,前路似乎漫长到看不见尽头,微黄的草和深青的远山从她身边后退。
    宛延抬眸注视着少年直率而认真的脸侧,就这么看了许久,然后又用力抱紧他,垂头轻声唤道:
    “项桓……”
    *
    终南山一脉的某座荒山之上,茂盛的灌木和高大的梧桐遮掩着一间小木屋。
    项桓拨开草丛,推门进去。
    屋内似乎是有人住过的,一应物件俱全,只是蒙了些灰尘。
    他将宛遥放在里间的卧榻上,山中的气候比山下寒凉,又是凌晨气温最低的时辰,他把那张毛毯子铺了一半在下面,好让她坐着不那么冷。
    “这房是秦征的,说是他自己盖的,连陈大小姐都不知道。你就在这儿放心住几天。”
    宛遥搂着薄被,望着他点点头。
    点完后才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项桓反应过来,“很冷吗?”
    “我刚背你的时候就发觉了……你腿怎么这么凉?”
    宛遥掩着嘴咳完,看着他笑,眉梢一扬,像是刻意地从毯子里亮出双脚——
    白色的里衣裙子下,一对裸足好似半透明的,白得晃眼。
    他愣了一瞬,“你鞋呢?”
    宛遥缩回裙子里,笑着低了低头,“你问我啊?”
    经她这么一提,项桓才意识到忘记了什么,颇有几分无措的抓了抓脖子,屋里找了半天没寻到被褥,索性把外袍脱下来给她裹脚。
    裹着裹着,然后又想起一事,“对了,你还要吃药……”
    结果药也忘了拿。
    先前只顾一腔热血,等这会儿项桓冷静下来那么一思索,好似遍地都是疏漏。
    他瞥见宛遥还在笑,内心窘迫,面上镇定,抿抿唇解释:“先前走得太急,都没顾得上,我一个人也拿不了那么多……你别笑了!”
    项桓将袍子结结实实地缠了好几圈,“反正明早秦征他们还会带些东西来,到时候再让他们去买。”
    她终于勉强收了笑意,倾身往前凑了凑,用衣袖给他擦脸颊上蹭出的一道伤。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这么闯城门,不会出事吗?只秦大哥他们两个人,应付得了么?”
    “没事儿。”项桓直起身,随意地抹了抹脸,“余大头是见过世面的,这点人要脱身还不成问题,再说了,还有宇文呢。你不用担心,自己安心住着。”
    她并没有全然放下心,但听他这么讲,也就顺从地颔首。
    大概是为了挽回方才失误丢掉的那些面子,项桓兀自在房内转了一圈,总算寻到个炭盆搬过来。
    甫一点燃火,好像因为那点鲜红的颜色,周围就真的暖和起来。
    他拎着个竹笋在手,抛了两下,朝她扬眉,“姓秦的真不厚道,就剩了几个笋子……吃吗?只能用烤的了。”
    “吃。”宛遥应得很快。
    项桓抽出腰间的匕首把笋子切片串好,脚边摆着一堆瓶瓶罐罐,这让宛遥想起小的时候他们白天溜出门到城郊的农田里偷玉米。
    她怀中搂着一大把,等人家发现,项桓抱起她就跑。然后两个人躲到小河边的树下,生起火烤玉米。
    “我来帮你。”宛遥捡起一个竹笋来剥壳。
    炭火烤得虽慢,但香味是一阵一阵往外飘的,他蹲在一旁,兴头甚好的给笋片们翻面,一小撮盐洒下,很快便融在了其中。
    笋子外壳硬,她冷不防一用力,指尖被边沿锋利的一端划出细细的小口。
    宛遥低低嘶了一声,将手指放进嘴里。
    项桓抬头看到,不禁抿唇无奈:“这也能伤,你可真是……”习惯性的想嫌弃两句,话没说完,却明显的见得她眉宇间带有轻愁。
    他忙住了口。
    “项桓。”宛遥坐在床沿,嗓音极轻,却隐隐有着一股消沉的意味,问他,“以后怎么办啊?”
    项桓微微愣了下。
    他翻转着笋片,唇角却并不自然地抿了抿,过了一会儿才佯作不甚在意地开口:“那有什么。”
    “天大地大,又不是非得留在长安一个地方。”
    “等你病好点了,我带你上北边看大漠,境外躲风声的人多了去了——就不信他们能追那么远。”
    烤好的竹笋递到眼前,宛遥接过来,虽觉得这个法子并不算靠谱,却也仍安心地朝他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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