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自有男人的解决方式。
    而拳头,只是最初级的。
    李曼青以妻子的身份,站在唐丰年这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相信季云喜不是什么恶人,更相信唐丰年承担错误的勇气……这顿打,本就是该得的。
    一边是不占理的孩子爸爸,一边是无辜的季老板……桌上的几袋东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刺眼,刺得她心头发闷。
    唐丰年这次的事真不地道。如果跟着去了深市是他头脑发热,一念之差,那后来三个月的时间,明明够他跟矿上递个消息,澄清一下的。
    只是,她也不知道他当时到底抽了什么风,把劫后余生的欢喜变成心惊肉跳的诈骗。
    唉!事情就是这么一步步恶化的。
    正叹着,唐丰年又遭一拳,后退几步仍止不住跌坐在地,看不出来精瘦的季老板力气挺大。
    坐地上的他“呸”的吐了一口夹血丝的唾沫,对着她安抚的眨眨眼,道:“乖,曼青先进去,没你的事。”别吓到了。
    但她哪里能进去,一颗心七上八下,等着来自季老板的“审判”。
    突然,季云喜一步步朝她走过来,曼青一愣:这是要打我?忍不住后退几步,险些绊在石坎上,季云喜赶紧拉了她一把,皱着眉道:“让开些。”
    她汗颜,人家好心好意……赶紧抱着肚子退开几步,心想,若打得过分了,还是得上前劝架。
    当然,这都不算“打架”,因为只有季云喜在动手,唐丰年被他打得踉跄倒地,又爬起来,扯掉上衣,光着膀子任打,全程一声不吭,也不还手。
    季云喜身上的西装外套是合身的高级货,他动作太大,把纽扣挣掉了,发出“啪擦”的脆响。
    唐丰年似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痛,不偏不移的站在那儿,看着他的纽扣掉落在地,看着他的皮鞋踩在上头,看着他后退,又踩了一脚,那墨黑的扣子就留下几道擦痕。
    仿佛他的人生,被自己的一念之差抹上了痕迹。
    但不怕,捡起来擦干净,有再也擦拭不去的痕迹也不怕,只要她不嫌弃,依然是个好扣子。
    他又把目光放在他的小妻子身上,蠕动着嘴唇,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但他却不知道,李曼青哪里有资格受他这三个字。
    唐家三口在屋里收拾床铺,这些东西是搬了好几次才搬来的,现在要再搬回大平地去,不知得费多大的劲。院子里也没大吵大闹,也没打翻物件,所以他们都不知道……也幸好不知道。
    揍了十来拳,季云喜终于平息了情绪,但心头那股怒气却越烧越旺。
    看了那小寡妇一眼……哦,不,已经不是寡妇了,是看了唐丰年老婆一眼,他对男人说:“走,我们出去。”当着女人的面算什么。
    唐丰年踉跄了两下才站起来,慢慢蹒跚着,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对她附耳:“乖,快进去帮妈看看还有什么没收拾的,我一会儿就回来。”又看着她的肚子,想要伸手摸一摸,一伸出来才发现满手的灰,只能自言自语:“要乖乖听妈妈的话,等爸爸回来……”
    回来做什么,他却再没说,猛的转过头去。
    李曼青从侧面看见他脖子上青筋暴起,那是属于男人,属于父亲的隐忍与勇气。
    心内一痛,顿时拉起他的手覆到自己肚子上,果然,里头的宝宝也心有灵犀的动了几下。
    她拉着他僵硬的大手,从上到下慢慢的顺了几下,里头就动得更欢快了。
    “别了,我手脏,别弄脏你衣服……”
    “我不管,他们就想让爸爸摸.摸,你必须得摸!”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声音也哽咽起来。
    哽咽中又带了年轻女孩子的娇嗔。唐丰年心头软得不像话,若非有外人在场,恨不得一把抱住她……他还从未亲过她呢,虽然平时也想,但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恨不得抱住她好好的,认认真真的亲个三天三夜。
    他好喜欢她,又好对不起她。
    当时的一念之差,这三个月的踟蹰不定,真是造化弄人,自作自受。
    想着,收回手,狠狠心:“你先进去帮妈收东西吧,别担心。”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曼青点点头,知道这时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稳住老人,让他们别再出意外,于是狠狠抹了把泪,摸着肚子进屋,关好门。
    *******
    门外,季云喜打开车门,却不坐进去,心头那股火实在太旺,烧得他浑身不自在,一想到这三个月的糟心事,何止是打一顿,有一瞬间,他妈的真想弄死他!
    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是他说他还活着,说他们跑了的一瞬间,他想弄死他,还是他媳妇看着他倒地眉头紧蹙的一瞬间。
    他本来只是想给他几拳,发泄一顿心中的怒气。但她像个傻子似的挺着大肚子站那儿……他就觉着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不仅仅是因为他回来了,她不再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寡妇,而是……她男人明明回来了,他还觉着她无依无靠。
    两个大男人打架,她挺个大肚子站着干嘛?这种热闹是她能凑的吗?
    是不是傻啊,怎么也不知道躲躲……季云喜气得狠狠踢了车门一脚。
    “老板,是我对不起你,对不上矿上,我这就去派出所自首。”
    身边没有孕妇,季云喜的脾气就没那么好了。只见他冷笑一声,“他们俩呢?”
    “我……我也不知道,不确定他们还在不在深市。”毕竟以林友贵和杨宝柱花钱如流水的速度,手里那点工钱是支撑不了几日的。
    最关键的,他当时说好只回来三天的,现在都六天了,他们或许早就跑了。
    季云喜没有咬牙切齿,但眼神里就是有股明晃晃的愤怒,像利剑的银光一闪而过,让人不寒而栗。
    林友贵,杨宝柱,很好,他记住他们了。
    跑?!
    把他季云喜当成什么人了。
    唐丰年一看他眼神就心知不妙,他虽不赞成林杨二人的金蝉脱壳之计,但……林友贵和杨宝柱,他们纵然有再多不是,但终究算他师傅,他上矿第一份工是他们教的,第一次下井是他们带的。
    他们铁了心不会再回来了,找是找不到,家里老人孩子却还要生活……
    只有那两万块的赔偿金在,他们儿子才能安然无恙的在家娶媳妇,以后还能有钱供孙子读书,走出大山……最终改变命运。
    “老板,是我的错,就让我来承担吧。矿上的损失我会赔偿,马上就去自首。”
    季云喜怒极反笑:“呵,你赔?”
    “虽然我现在没能力,但以后一定会赔上的,老板全记在我头上,以后出狱了……我说到做到。”
    季云喜嗤笑一声,是这小子太单纯了还是他太小看自己的矿了?
    “三万六的赔偿金我们之前从没动过,家里老人生病,昨天刚取了八千出来,还剩四千多块,我会全数存进去,转给老板,花掉那三千多我也会赔上,等我出狱了会按利息还。”
    季云喜脸色这才好看一点,心道,他虽然有点不自量力,但至少还有点担当。
    “至于房子,老板宽限我们两日,后天天黑之前会搬走。”
    季云喜一愣。搬回那个鸟不拉屎的村子吗?他没去过,有一次心血来潮专门让小刘去打听过,说是车子开不进去,进村还有一段三百来米的坡,陡是不陡,问题是大肚子爬坡下坡的,怎么进出?
    关键是,他媳妇已经快六个月,没多久就要生了啊。
    见他迟疑,唐丰年以为他是嫌唐家人动作慢了,又赶紧保证:“我们最迟后天天黑,一定会搬走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请老板不要为难我的家人。”
    季云喜听“家人”,脑海里又冒出那天小寡妇抿着嘴笑的模样——“是我老公买的”。
    不就一块破表嘛!至于让她欢喜成那样。
    不过,就算是破表,那也是唐丰年几个月的工资了,他待她,确实是够亲厚,人家两口子,本来就是家人,他个外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怀的是他的孩子,还怕他会亏待她不成?
    于是,将出口提醒的话,到嘴边就变成一声“嗯”。
    唐丰年松了口气,“我现在就跟老板一路,去派出所自首。老板等我回去说两句话。”
    季云喜一声不吭,不置可否。
    屋里,李曼青正跟丰梅说话:“你们录取信息什么时候下来?”如果这两天就搬走的话,到时候出村一趟不方便,更别说进县城了,还是先问个准确日子的好。
    “还早呢,说是先出分数,再出录取结果,得等到八月中旬吧。”
    现在才七月二十二号,还有二十多天呢,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丰年哪儿去了?”老太太一见他进门就紧张。
    “我去和季老板说清楚了……这就去……”
    “现在就要去了吗?还回来吗?警.察同志会不会同意你回家拿两件衣服?”老太太转头又安排曼青:“去给他收两件衣服,在里头别冷到了。”
    李曼青张了张嘴,本来想说牢里有囚服,穿不了自个儿衣服,但又怕会刺激到她,只低头出了门。走到半道才想起来,他的衣服都在大平地啊。
    再折回去他们母子四口正说体己话呢,回房她又不想看大包小包的烦心,正是进退不得。
    “省着点体力吧。”
    李曼青抬头,见季云喜站在大门口,扯开的西装外套已经脱了,只穿了件雪白白到刺眼的衬衫,袖口卷到肘窝,下摆塞进西装裤里,看着挺精神……尤其皮带系出一段精瘦的腰来,看着要比往日年轻一点。
    “季老板您说什么体力?”
    季云喜见她仰头看着自己,那么远的山路进村,可不就是要体力吗?看她平地走路都得扶墙了……怎么跟个傻子似的?
    无依无靠的傻子,动不动就“您”的,他到底是有多老?也不过是比唐丰年大两岁而已。
    小媳妇是个傻的,怎么唐丰年也是个傻子不成?就没想过在城里租个房子给她住到生产,再不济,他也没说要立马收回房子啊。
    “预产期什么时候?”他捏了捏眉心。
    李曼青笑了,笑得心满意足:“大夫说是十月底,或者十一月初。”那是不早产的情况下,但医生也说了,过了七个月,随时都有可能……最好是做好准备。
    “那快了。”意思是要担心别早产了。
    谁知道李曼青却想到孩子爸爸,叹口气:“是啊,快了,可惜他们爸爸不在。”不能看着他们出生,不能陪着她。
    没一会儿,唐丰年出来了,见他俩站在一处,顿了顿也不说话。
    李曼青走过去,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紧紧握住,仿佛这一去就再也难回了,想要说的话一大堆,像什么注意身体,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来……却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丰年看着她,愧疚道:“在家好好保重身体,我争取在孩子上学前出来。爸妈和丰梅就交给你了,他们老了,你多担待些,罗家那头别来往了,妈不乐意,也能少点麻烦。丰梅脾气倔,认死理,你多迁就她,一定要让她读大学……有困难就去找大姐,借钱和人情都先欠着,我回来还。二姐你别跟她计较,她从小脾气就那样……”
    絮絮叨叨,这是两辈子以来,两个人在一起,唐丰年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
    从他爸妈到姐姐妹妹,甚至老太太娘家也提了下。
    只是,李曼青却有股说不出的委屈:这些话他明明昨晚就能交代的,她主动问他有没什么说的,他不吭气,现在……照顾老人和小姑子,他不用开口她都会放心上。
    李曼青一面恨自己矫情,这种时候还莫名其妙的闹情绪,一面强忍泪意,踮起脚尖说:“你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肚子大了,做起来费力。
    季云喜从门口看过来,只看得到那触目惊心的大肚子,和凌空的脚后跟,像用尽全力在向什么靠拢……他真担心她那点点脚尖会承受不住大肚子。
    唐丰年也回握她,沉声道:“委屈你了,曼青。”说罢转身便走。
    李曼青急了,赶紧扶着肚子追了两步:“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她希望以后孩子懂事了,能跟他们说,即使爸爸没能在身边陪你们长大,但你们的名字是他千挑万选取出来的。
    然而,可能是心有愧疚,可能是自首心切,唐丰年顿了顿,还是没回头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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