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爷,十一娘不愿验身。”赵幼苓摇头,见常乐公主母女俩面上张狂之色一闪而过,心底就生了冷笑,“难道名声二字,能决断一人生死?皇爷爷是圣人,是天子,皇爷爷认为,如果一名士遭女山匪强掳,失身与此女,世人是否会咒骂此女浪.荡,名士无奈委身,同情之余更是盼着名士能重新振作?”
    天子不语,看向众女眷。女眷中,有宗亲王妃出声道:“自然。”
    赵幼苓笑笑,闻声续道:“那如果是个男山匪,名士则是女子。那世人又会如何?”
    宗亲沉默,皇后道:“告知当地官府,有官府领兵剿灭山匪。”
    赵幼苓:“官府剿灭山匪,得的是为国为民的好名声。那那名遭人欺辱,失了清白的女子呢?”
    “自然是沉塘。”常乐公主道。
    赵幼苓看向她,微微一笑:“前朝民间,男女私通,宗族可以沉塘的方式,惩罚二人。自□□皇帝开国以来,以明确禁止此法,男女私通,该以律法惩之,不可伤人性命。”
    赵幼苓顿了顿,温声道:“可如今,民间仍有此法,却已不单单只是因男女私通。女子若是遭人毁去清白之身,无论过错,皆被所谓名声所累,似乎理当被宗族抛弃,被出家甚至被沉塘。”
    她看着满脸不以为然的常乐公主,沉默了片刻,转首再度向天子行礼。
    “其实,无论清白与否,对礼教而言,似乎名声大于人命。女子无论是否清白,是否仍是处.子,只名声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十一娘是否贞洁尚在,验与不验人,今日但凡传出去一句,名声都已毁尽。所以,十一娘实没有道理要受这等屈辱。若皇祖母、母妃,都认定名声重要,生怕十一娘累及旁人,不如放十一娘离去,不认我这个赵家女。”
    交泰殿哗然。
    谁家小娘子有这样的胆量,吃了苦,回到能够享受荣华富贵的家中,竟还敢说出离家的话。即便她只是虚张声势,也足以叫人觉得震惊。
    “不必如此……”天子露出了一个不敢苟同的表情,“天家的女儿,还没个为名声所累的。”
    “陛下!”皇后反应了过来,不赞同地看向他。
    “皇后出身戴家,戴家军功赫赫,又是恪守礼教的大家,自然看中名声。”天子只一笑,视线落在了贵妃身上,见爱妃脸色不大好,身边有孙媳孙女守着,转首再看皇后,说道,“只是,如果戴家如皇后这般看中名声,为何又会在皇后入宫多年后,再送贵妃进宫。”
    说到这,赵幼苓便见皇后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一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可是陛下……不是还十分宠爱贵妃么?”皇后咬着牙道。
    兄长的女儿进宫,这事对皇后来说,何尝不是伤害。明知当年选秀是为了天子充盈后宫,戴家还是送了人参加,继而叫天子选中了她兄长的女儿,更是成了地位仅次于她皇后的贵妃。
    一侧的贵妃,脸上飞快地闪过复杂的表情,之后在天子安抚的眼神中,挺直脊背,恢复平静的模样。
    “姑母,如果名声真的那么重要,可以重要的决定人的生死。那姑母,身为皇后,不能约束戴家,以至于令戴家接二连三不顾人伦的送女进宫,姑母的名声可还在?”
    自然是还在。
    贵妃刚入宫的时候,朝野上下没少议论戴家和皇后。戴家这样的人家,有军功,有家世,又出了皇后,在旁人眼里看来简直就是天赐一般的人家。
    再出一个贵妃,更是让人议论不休。说戴家野心勃勃不顾人伦的有,说皇后管不了戴家,未能尽责的也有。
    可皇后不是寻常人,名声对皇后来说,不过是一时事,一时人。
    等人言流去,压根没有多少人还会记得这些。皇后自然也还是那个皇后,不会因为名声,就成了另一个人。
    众女眷不知道上头的天子皇后怎的就把话题转到了这些上,便彼此对视了一眼,到底不敢露出什么。
    皇后的脸色难看的已经像染足了墨。常乐公主哪里能容忍这些,当下就要帮着皇后反驳贵妃的言论,却被天子冷冷一眼,僵在了原地,只好去瞪贵妃。
    “十一娘求皇爷爷怜惜。”见不得贵妃被人迁怒,赵幼苓在心里一叹,便露出了一丝无奈的淡笑,“不如就舍了十一娘,免得连累家中姐妹。”
    她这么说,便听得底下十四娘轻轻的不屑的一句“装模作样”。
    崔氏早就吓得不敢再说话了,十四娘没人看管,自然有些话就顺口而出。甄氏脸色发白,猛一把抓住她的手,生怕惹恼了天子。
    天子冷眼看着皇后和常乐,对于跪在地下的崔氏,更是眼尾也不去看上一眼。
    “你这脾气朕喜欢得很。”天子道,“这天下都是朕的,朕的孙女想嫁什么人,就能嫁什么人,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要名声有什么用?”
    “陛下!”皇后还想说。
    天子打断她,对赵幼苓续道:“日后,若有人敢因莫须有的事,就认定韶王府的小娘子们名声不佳,不愿结亲,朕就给你们赐婚。你们看中谁,就同朕说,朕下旨赐婚,谁敢说不是!”
    天子的话多少有夸张,赵幼苓并不觉得日后她要是看中了什么人,天子真能不顾大局,就这么赐下婚来。
    但起码,天子有心。这就足够了。
    赵幼苓才松下一口气,天子忽地叫起崔氏。
    崔氏发抖,壮着胆抬首:“陛……陛下?”
    她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太小家子气,畏畏缩缩,不像话。天子有些嫌恶地拧了拧眉头,到底没叫人把韶王妃拖出去。
    “十一娘深得朕意,不如就封你为郡主。”见众女眷愣怔,天子唇边的笑越发深了,连浑浊的眼睛都看起来清明了不少,“朕的孙女,就算是庶出,也是赵家的女儿。封一个郡主,绰绰有余。”
    第63章
    天子这话出口, 众女眷的脸色都变了。
    先帝在世时, 并非所有的皇女都被封为公主, 有人甚至直到出嫁, 也只是以皇女的身份下嫁。天子登基后, 因后宫嫔妃生的大多是皇女,天子几乎是甫一出生就将皇女册封公主。
    但这是公主,是皇女,和册封郡主不是同一回事。
    天子等级至今, 也册封了几位郡主,大多是宗亲的女儿,为彰显身份,在出嫁时封一个郡主。这些郡主都是嫡出,最少也是继室所出的女儿。
    赵幼苓是庶女, 庶出的小娘子被封郡主, 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
    韶王即便是天子的亲子, 天子这么宠爱一个庶出的孙女,岂不是叫宗亲家的女孩儿们都心中不平?
    “陛下还请三思。”皇后起身, 对着天子劝解道, “这孩子与国,并无功勋,也尚未到出嫁的年纪,就这么突封郡主,实在……”
    “只是封一个郡主,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皇后还未说完话, 正笑吟吟看着赵幼苓的天子,便不悦地拧了拧眉,“朕想册封自己的亲孙女当郡主,难道也成了必须要列出一二三几点的事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那些脸色微变的宗亲女眷身上,“不过是册封郡主,怎么你们一个个看起来,脸色都这么难看。”
    这些宗亲女眷中,带着嫡女来的有不少。哪一个不是盼着有一日,能得天子一个赏赐,给女儿封一个郡主,哪怕没有食邑也没关系。
    但这样的赏赐,不是人人可得的,更不是轻而易举能得的。
    如今见一个庶女就这么得了赏赐,她们多多少少心里都有些不甘。
    “陛下。”皇后不赞同摇头,“这不合规矩。”
    她的一张脸上写满了不赞同,但除了不赞同,并无其他难看的颜色。天子看着自己的老妻,浑浊的眼睛缓缓眨动:“皇后,规矩这东西,难道不是朕说了算的吗?”
    天子又含笑道:“如果皇后觉得封郡主不合规矩,不如朕再封一个公主?”
    话说到这个地步,皇后的脸上便露出了懊恼之色。
    赵幼苓此时心下已辗转几次,长长松了口气。
    是她占了便宜,算是天大的便宜。
    天子说封公主,不过只是和皇后博弈下的玩笑话,郡主的身份虽然不如公主来的尊贵,对她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感念天子的好意,赵幼苓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天子正心满意足地点头要笑,便听见常乐公主咬牙插话:“父皇,如今成佳也大了,不如今次一起封个郡主,也好双喜临门不是。”
    她的话来得突然,倒是叫天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赵幼苓看一眼满脸期待地站在常乐公主身侧的成佳,收回视线,乖乖地沉默起来。
    双喜临门这样的词,也能用错地方。她忽就觉得,皇后这将公主嫁到戴家,也许还真是免得公主在外头受了驸马的气。
    天子与皇后说道:“成佳似乎也的确是长大了不少。”
    皇后没说话,常乐公主已经迫不及待起来:“是啊父皇,成佳已经不小了,夫君与我也开始给她相看人家。父皇不如封一个郡主,也好叫成佳在人前得些脸面。”
    天子往宗亲中看了一眼,见一年轻妇人垂首坐在众人中,唤道:“靖国公夫人可在?”
    那妇人闻言起身:“陛下,臣妾在。”
    靖国公是先帝侄孙,关系梳理下来,已经是在宗亲的边缘。只是虽不是宗亲中中心的,可如今这位靖国公因自小生在军中,且在天子跟前也算得脸,手里多少握着有点兵权。
    是以,国公府里如今几位年龄正当的小郎君,正是被家有适龄女儿的世族宗亲们相看的对象。
    天子见那靖国公夫人躬身,目中一闪问道:“听闻国公府的几位小郎君如今正在相看,也不知都看上了哪家小娘子?”
    靖国公夫人微微一顿,笑道:“我家大郎与周翰林家的三娘青梅竹马,昨日才在国公面前坦言,想让我们夫妻俩等过了这个年,就去周翰林家为他提亲。”
    夫人说笑间,神采飞扬,似乎颇为满意,丝毫没见着一旁的常乐公主愤怒的表情。
    “至于我家二郎,他瞧上了他恩师的长女,那是个漂亮且很有主见的小娘子。他日日追着上门给恩师鞍前马后,国公还怕他哪天就被那小娘子给打出师门了。”
    赵幼苓还是头回见着这位靖国公夫人,言语间干净利索的样子,叫人眼前一亮。
    她回头看赵元棠,见那对姑嫂充满笑意地看着靖国公夫人,都是忍俊不禁的样子,便心知这位夫人只怕是位极有人缘的。
    再看常乐公主,脸已经青了。
    “廖氏!先前我去你府上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常乐公主恼羞成怒,“你之前明明说,你家大郎二郎暂时还不愿成家!”
    赵幼苓看着常乐公主脸上明晃晃写着“你骗我”三个字,还未想明白什么,就听见那位夫人无奈道:“月前公主来时,大郎二郎的确没打算成家。可那时只是情窦未开,如今遇见了喜欢的人,自然就满心盼着能早日成婚。”
    靖国公夫人说得好听,可在座的哪一个不清楚她这是推脱。只是若仔细追究,就是常乐公主的不是了。
    可常乐公主的脾气直,哪里忍得下自己认定的女婿家压根不乐意和他们联姻,当下就要质问起来,天子却是丝毫没耐心看她在这儿胡闹。
    “够了!”眼见常乐就要咄咄逼人,天子眉头高高蹙起,“成佳的婚事难道你想放在此地说?缘分未到,何必要为难别人。”
    “可是父皇……”
    见常乐还要再说,天子越发不耐烦起来,袖子一甩,起身厌烦道:“够了,既然你们都闲了,不如招待宗亲们往乾心宫去。教坊司已准备了歌舞,不妨早些入席,看看歌舞热闹热闹。”
    常乐公主急了:“父皇,那成佳的郡主……”
    “成佳的郡主,等成佳出嫁时再说。”皇后眼角微微一冷,命宫女将常乐拦下,这才淡淡对女眷们道,“既然陛下说乾心宫已备好了歌舞,不如一齐过去吧。都说江南美人多窈窕,这江南女子编的歌舞,可得好好看看。”
    如此,众女眷自然没有二话,微微躬身,等皇后率先走出交泰殿,便依次跟了出去,往前头乾心宫去。
    赵幼苓落在后头,见赵元棠和顾氏就在殿外等着自己,忙快走几步。
    “你倒是胆大。”赵元棠伸手点点她额头,“要不是皇爷爷来得及时,你还不知要怎么收场,难不成真打算硬抗?”
    赵幼苓笑着揉了揉额头。
    随着黄昏的钟鼓声落下,热闹的汴都城悄悄沉静下来,等到夜幕落下,白日的繁华过后,是重新燃起的除夕的喧闹。
    香甜的气息,混合着爆竹的火硝味,在汴都城内飘荡。
    无论是宫内还是宫外,观看傩戏表演,通宵达旦的燃烧篝火,阖家守岁,屠苏酒、五辛盘,无一不是除夕的盛宴。
    赵幼苓站在乾心宫前的广场上,看着将广场映照得如同白昼的篝火,回头看着盛装出席的帝后,还有后妃、宗亲,缓缓望向天空。
    尖利的呼哨声从宫苑一角窜起,数条拖着长尾的火球飞上天空,于空中炸开,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继而碎裂成无数璀璨的星光。
    这是天禄十二年的除夕,几个时辰后,天禄十三年的天光即将到来。
    同一片天空下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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